听说去北关东某间小车站的书店,就能找到想看的书。
「想看的书」泛指很多情形,光看字面并不好懂,不过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去那家书店,自然会遇到当下最需要的书。」
看到这则网路传闻的时候,我推推滑落的眼镜,无语问苍天。
我大可质疑:「真的假的?」或者一笑置之:「不可能。」甚至乱髮脾气:「胡说八道!」但我没有,我做不到。
我只是默默高端搜索,过滤出车站名和店名,紧接着确认如何从家里搭车过去。
十二小时后,我坐在前往该车站的电车里,浏览社群软体。
离开东京将近两个半小时,我把朋友、朋友的朋友、认识的人、不认识却好像认识的人发的文都看过一遍,读完分享的链接,礼貌性地留下贴图或回应。时间虽然眨眼流逝,但车程实在太长。染红广尾车站阶梯的夕阳早已西沉,天空换上黑幕。今晚的月亮似乎特别明亮,彷彿在提醒我入夜会很冷,我突然好想念以为三月用不到而留在家中的羽绒大衣。
「只剩三站了。」
我推推眼镜,出声给自己打气。车厢内空无一人,自言自语不怕丢脸。星期五的晚上八点,电车里通常会挤满结束一周工作的下班人潮,可是对面的七人座椅却是空的,身处的这一排也由我一人独享。
我在社群软体都留下贴图和回应后,点开网路浏览器,在搜索栏打上「蝶林本线 没人 原因」,马上跳出搜索结果。我看了一下,原来本路段的主要乘客是学生,除了上下学时间,其他时段「乘车率低得吓人」是常态,还有部落客一口咬定:「少子化再恶化下去,一定会废站。」
「原来如此。」
我把玩着眼镜的镜脚点点头,接着疑惑地擡起脸。电车停靠在「灶门站」,我对这个站名有印象。
「啊,这里是我们大学的……」
听说我就读的学院即将在大三时更换校区,从东京迁至灶门,没想到位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大学简章上写有从东京到灶门的通学时间,前提当然是换车顺畅。实际来一趟,我深深感到换车不可能顺畅。
这时,我猛然回神。
「……啊,反正我大三前就会休学,应该没差吧。」
我转身探向窗边,凝视暗夜中的风景,放眼望去不见高楼大厦,大片农田、巨型招牌与零星住家流过车窗外。铁路旁住家的大院子里,种了一棵开白花的树,渗透出柔和的光晕,再次提醒我春天的来临。春天会平等造访,但在什么地方、怀着怎样的心情迎接春天,则因人而异。
我突然一阵鼻酸,急忙甩甩头,额头紧贴窗户。从额头能感觉到电车缓缓放慢车速。我的眼镜歪了。
——野原车站。
车内广播与月台看板提醒我已到站。
我揹起轻型背包,走下杳无人迹的月台。
野原车站有两座月台,我下车的月台两侧都有轨道,回程和去程的电车可同时发车。另一座月台单侧紧邻空地,只有对面能搭车。唯独单侧轨道的三号线月台没点灯,是全黑状态。今天没车了吗?我不禁纳闷,仔细观察一号线、二号线月台与三号线月台,不放过任何一角,却没看到书店。那么,只能朝着灯光前进了。我走向位于月台一端的楼梯。
两座月台与票口由天桥相连,楼梯通往天桥,旁边有座小电梯,但不见手扶梯。我没参加社团,也没打工,平常只有往返大学的路程勉强算是运动,因此毫不犹豫地选择搭电梯。
野原车站的天桥虽然不如东京总站华丽,不过外观远比月台给人的想像更加亮丽,墙壁厚实,灯光明亮,空调舒适。很快地,我在月台楼梯的另一侧墙角发现书店,名符其实的「车站书店」。我加快脚步走去。
天桥的自动门和书店外墙恰恰都是透明玻璃,店面一览无遗。我缓缓通过天桥,一面偷看。很普通的书店,毫无特别之处。由于贩售空间不大,为了不造成压迫感,使用的是附平台的书柜组。考量到空间和书柜的数量,顶多收藏拍成电影或得奖的话题作品﹑热门漫画,以及少数可称为畅销作家的近期着作,恐怕已是极限。
「没问题吗?」
我相当忐忑不安,忍不住自言自语,再次推推眼镜。这真的是「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吗?网路上的传闻果然只是都市传说?
看过书店的透明玻璃墙,舟车劳顿的疲惫突然点滴涌现,我有些头晕地靠在米色墙上休息。这面墙的后方是什么店?虽然好奇,但白跑一趟的感觉压倒一切,我动弹不得。
叹口气,我靠着墙壁缓缓蹲下,这时墙壁前方的自动门突然打开,一道人影飞奔而出。雀跃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在低着头的我面前停下。
「你好。」
传来清晰明亮的话声,我擡起头,与一名女子四目相接。她的瞳眸闪闪发亮,令人联想到第一次去迪士尼乐园玩的小朋友。女子有一对大眼睛和深邃的双眼皮,看似厚重的睫毛轻轻翘起。不知是光线影响,还是她戴了瞳孔放大片,或者是浑然天成,黑色瞳仁面积很大。鼻子、嘴巴等其他五官偏小巧,衬得眼睛格外炯炯有神。
「呜呼……」
我不小心发出怪声,只见目光炯炯的女子在我面前蹲下,将及胸的波浪长发往后一拨,露出甜甜的笑容。轻搔鼻腔的柑橘调香水拉走我的注意力,她突然问:
「有没有经验?」
「咦?」
「呃,有没有做过?」
难不成,这就是传闻中(我以为这才是都市传说)的反搭讪吗?可是,女方表现得太直接,令人不禁倒退三步。不过,看着她大方亲切的笑容,总觉得此时不回答有失男人的尊严。
「……嗯,算有吧。」
「太好了。」她开心地合掌拍手,「那请你马上开始吧。」
「咦,在这里?」
我吃惊大叫,她笑咪咪地点头说「对,当然是这里」,手轻轻敲了敲我头顶上方的墙壁。
「我急到想随便抓个人来用呢。我说人手。」
我连忙起身一看,墙壁上贴着「书店急征工读生!」的海报。
「我们店里最近有个兼职人员因丈夫的工作转调辞职,我正愁找不到人。你说有经验,是在书店打过工吗?」
「啊,啊——对对对,打工……」
我重新调整眼镜的位置,掩饰自己天大的误会,并补上一句:
「可是,我今天不是来应徵打工,对不起。」
「啊……是吗……」
她的大眼睛难掩失落,不过随即切换心情,弹响手指。
「所以,你是来逛书店?」
「嗯,算是吧。」
她不在意我模稜两可的回答,一对上眼便投来灿烂的笑容,彷彿在说「反正微笑不用钱」。我惊慌地转移视线,才发现她墨绿色围裙的胸前挂着名牌,上面写着「南槙乃」。察觉我的注视,她拉起名牌。
「刚刚真抱歉,我是书店的店长,南。欢迎莅临『金曜堂』注1!」
听着不输女僕咖啡厅的亲切招呼,我差点腿软,但在南店长——槙乃的催促下,我转身踏入店里。
槙乃走进店内角落的结帐柜檯,在她的注视下,我僵硬地环视店面。
平台上放了许多最近刚得直木奖的书——即时下最卖座、每家书店都会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书,不是小书店才有的特色陈列。我万念俱灰地移动到文库本注2的书柜前。
快速浏览「Sa行」开头的作者,我在柴田炼三郎的书籍附近放慢速度,一册册仔细查看。岛田庄司……有。岛本理生……有。朱川凑人……有。我开始边摸书背边找。小路幸也、白石一文、城山三郎、新城十马……从历史小说、推理小说、恋爱小说、恐怖小说、企业小说到轻小说都有,光是「Sa行」就陈列着丰富的书种和作家藏书。「可是,果然……」我喃喃自语,忍不住叹气。
——连这家书店也没有。
我朝柜檯里的槙乃轻轻行礼,走向自动门,眼角余光瞥见她张开嘴巴,似乎有话想说,但我没停下脚步。
还没走到自动门口,门便轻轻震动打开。什么人会来这里买书呢?我若无其事地望去,一名留着金髮小平头、穿紫色薄西装,打扮刺眼的男人反瞪回来。他比身高一七二公分的我矮了十公分左右,但体格结实,重点是长得很像凶神恶煞,就算不是流氓,也绝非善类。「嘎!」我吓得声音分岔,往后一缩,惊觉「糟糕」已来不及。我撞到铺在平台的初版单行本,伴随「啪沙啪沙」声掉在地上,金髮平头男没放过这个机会,对我咆哮:
「小子,搞什么啊!不準弄坏商品!听懂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
我抛下自尊,一个劲低头道歉,这时头上传来明亮的话声。
「阿靖,别吓坏客人了。」
如同回应声音,自动门再次打开,一名高F的男人像在掀门帘,低头走进来。他和槙乃一样,围着墨绿色围裙,名牌上写着「栖川鑛」,想必是店员。
狭窄的入口挡着一高一矮的男人,就算我想逃也逃不了。
「啊,栖川,你回来啦。你刚刚和阿靖在一起吗?」槙乃问道。
高F男闻声擡头。望着那清秀的长相与眼珠的颜色,我不由得擡高镜脚,叹为观止。他有一双蓝眼睛,在黑髮与纯日式的平板五官当中,显得独树一格。
栖川缓缓高举露出蔬菜和牛奶的购物袋,名叫「阿靖」的金髮平头男插嘴:
「我们是在票口碰巧遇到。喂,妳早说一声,我就去帮妳买了。」
书店需要蔬菜和牛奶吗?我的疑问随着栖川的前进获得解答。
结帐柜檯的反方向设置了附高脚椅的吧台与小桌位,酝酿出怀旧感的橘色吊灯照亮吧台。吧台后方的墙壁前,并排着橱具柜、酒柜与小型冰箱,由于装潢、气氛和灯光都与书店迥异,我还以为是不同家店,看来这里也是书店的一部分。
「原来这里是书店咖啡厅。」
我回头问,槙乃在胸前摆摆手说:
「不不不,『金曜堂』只是附茶点区的书店。」
「那不就是书店咖啡……」
「她说不是就不是。小子,你是不是瞧不起人?」
「阿靖,某本书里提到,老闆没耐心的店很容易倒,请小心啊。」
槙乃规劝容易冲动行事的金髮平头男,我没漏听当中的某个关键词。
「老闆……?」
金髮平头男用力点头,踩着外八步接近。
「对,本大爷就是『金曜堂』的老闆和久靖幸,你有意见?」
「不不不,我怎么敢。真的。果然是附茶点区的书店,实在是一目了然。」
我堆出连自己都觉得噁心的假笑,在内心认定「金曜堂」是有恶势力在背后撑腰的恐怖书店。找不找得到想看的书已不重要,还是少和他们有所牵扯为妙。
「那我先告辞了。」
我一个箭步沖向金髮老闆移动后腾出的空间,好不容易穿越自动门。槙乃急忙追上来问:
「没找到你要的书吗?」
「是的,真遗憾。」
「若是不嫌弃,由我来代找吧?」
「啊,没关係、没关係。真的这样就行了。」
「可是……」
槙乃似乎有话想说,但我装作没听见,逃也似地离开。
我的喷嚏声回蕩在无人的月台上,这是第四个喷嚏了,春天晚上的低温毫不留情。时间已过九点,肚子开始咕咕叫。
「还是不行。」
我不停拿出手机测试,深深叹气。野原车站的月台信号差到不敢置信,从刚刚起就连不上网路,社群软体、转车信息、电子信箱和通信软体全部挂掉,叹出的气息化为惨白,令人消沉。
等了超过半小时,电车还不来。月台上的时刻表明明显示,这个时段一小时有两班车。儘管等到失去耐性,但想通过票口出站必须跨越天桥、行经「金曜堂」,未免太尴尬。
「怎么办……」
我以衣角擦拭镜片,难过地蹲下。这时,对面的三号线月台突然亮起灯。
「咦,是那边吗?」
正当我犹豫该不该换月台等车,忽然听见交谈声。不久,人影站上三号线月台。人影接二连三出现,约莫聚集百人。
日光灯照亮他们诡异的身姿,我数度摘下眼镜,擦了又擦,用力瞪着月台。有人头顶毛茸茸的猫耳,有人长了角,有人屁股冒出粗粗的尾巴,有人是独眼龙,有人是三只眼,有人鼻子很长,有人长着鸟喙,有人长着翅膀,有人的头部是茶壶,有人一身白色和服披头散髮,有人拖着白布行走……几乎「所有人」看起来都不像人。眼见这群妖怪愈来愈大声鼓噪,我吓坏了。其中「几人」发现我孤零零地待在隔壁月台,向我亲切招手,感觉更加惊悚。
好不容易,三月线月台响起电车的进站广播,听起来是女声。电车喀哒喀哒地摇晃车身,驶进月台,通过车窗能看见车厢里铺着榻榻米。
「座敷注3列车……」
这班电车与月台上候车的百鬼实在太搭,我甚至忘了饑寒,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座敷列车载着百鬼,若无其事地发车。
直到电车过弯、消失在轨道的尽头,无人的三月线月台骤然熄灯。我恢複动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毫不犹豫地奔上楼梯。
槙乃在平台铺书,看见我冲进「金曜堂」,顿时停下手。
「欢迎莅临『金曜堂』!」
「呃,别打招呼了。」我声音打颤,平板说道。
「没事吧?」槙乃端详着我的表情问:「你的脸色好差。」
「月台很冷。」
「下一班回程车要等很久喔。」
「我肚子饿。」
「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但你神色匆忙地跑走了。」
「还撞鬼了。」
我努力挤出声音描述遇到的状况,槙乃把披肩的头髮向后拨,微微一笑。
「是『百鬼夜行列车』啊。」
「……那是什么?」
「『金曜堂』的客人自动发起的临时企画,两天一夜的赏梅列车。」
老闆和久坐在吧台前,读着包上「金曜堂」纸书套的文库本,听见我们的对话,扬声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