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敲仓储室的门,门应声打开,店长槙乃探出头。
「仓井,退货单写好了吗?」
「啊,还没。对不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弯腰道歉,差点弄掉手中的原子笔。
来到偏乡车站书店「金曜堂」打工,眼看就要迈入一个月,我仍是不成战力的菜鸟。我的爸爸是全国大型连锁书店「知海书房」的经营者,拜此所赐,从小书店就是我的游乐场。然而,即使比一般人了解书店店员的工作内容,我依然每天深深体悟到「以顾客的身分逛书店」和「以店员的身分在书店工作」完全是两回事。
顾名思义,退货就是把杂誌、书籍退回出版商。我以为现在大多数的书店都采电脑化处理,这么做能节省时间、提升效率。
没想到,「金曜堂」的退货单是采手写。槙乃表示:「只要明白手写退货单的辛苦,以后就不会草率下订。」听来颇有道理,但我仅仅是一介菜鸟,这简直是考验耐力的地狱工程。跟槙乃、栖川等老练的书店店员相比,我真的要付出好几倍的时间才能完成。这间书店的客流量不多,但店员人力有限,花这么多时间写退货单,我实在很没用。
槙乃看看我,又看看一大叠空白退货单,大大的眼睛骨溜转动。
「不好意思,你先去站柜檯好吗?退货单晚点再写。」
「咦!」
「今天内我一定要决定下次新书的进货量,栖川忙着招呼客人,阿靖回家了,实在人手不足。」
槙乃双手合十拜託我。
现在多数书店都採用书商(即流通发行中盘商)的建议进行书籍下量,然而,「金曜堂」是由店长槙乃全权分配时间和劳力,亲自决定所有细节。
从退书到进货耗费的时间与心力,令我大开眼界。「毕竟我们是小书店。」槙乃如此解释,但我明白小书店求生不易,不是想开就开。「知海书房」也曾是街角书店,后来在爸爸的经营改革下,转型成全国连锁的大众书店,过程中不得不弃守许多传统,我很高兴在「金曜堂」看见这些传统被保留下来,心底感到相当踏实。
总觉得接触「知海书房」与「金曜堂」两家性质完全不同的书店后,我心中的理想书店也会慢慢成形。
「我明白了。」
我推推眼镜,用力点头。
槙乃退到仓储室后,我代替她值班柜檯。星期天的夜晚,在店面角落的茶点区休憩的客人比逛书店的客人还多。
我和待在吧台里的栖川对上眼。他拥有纯日式的乌黑秀髮、端整的鼻樑与细长的双眼,唯独眼珠是蓝色的,是个散发异质光芒的美青年。栖川和我一样,身穿墨绿色围裙,毋庸置疑是书店店员,但他绝大部分的工作时间都在吧台里出餐和调製饮料。
我望向吧台席,营造出怀旧氛围的钨丝吊灯的橘光下,一名神色疲惫的中年男子边喝咖啡边写记事本。后方桌位有个小学生将大大的书包挂在椅背,慢慢吃着土耳其香料炖饭。
书店一隅的吧台席平时总是遭阿靖——「金曜堂」的老闆和久霸佔,但他今天不到傍晚就说「我养的兔子生病了,我带牠去看医生」,快速离去。和久总穿颜色夸张的薄西装,留着金髮小平头,怎么看都不像正派人士,实际上家中可能从事非法生意,因此,听他脱口吐出「我养的兔子」时,我吓一大跳。相信吓到的人不会只有我。
过了许久,终于传来一小时只有两、三班的回程电车进站广播,茶点区的男孩起身揹起书包,到吧台结帐后,跨越天桥走向月台,桌上放着吃不到一半的土耳其香料炖饭。
随着电车到站,下车的数人在出站前停下脚步,浏览起「金曜堂」堆放于店头的杂誌和新书,或看起槙乃手写的瞩目新书简介海报和立牌。可惜行人多半赶时间,很少久留,只有一位小姐穿过自动门,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槙乃习惯高喊「欢迎莅临『金曜堂』」,给予顾客不输女僕咖啡厅的热情款待,我做不来,以极其普通的方式打招呼。那位小姐板着脸,既未露出微笑,也没看我一眼,逕自步向前方书柜。
我的目光不禁随着她移动,小声发出惊呼。
她的肩包一角撞到我刚摆好的文库本新书区,几本书掉落地面。
明明发出巨大声响,她却彻底无视,完全不回头查看。
——来书店的都是客人,千万不能失礼。
现在正与病魔搏斗,进行休养的「知海书房」社长——也就是我爸爸,过去时常向我耳提面命。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却不由得紧紧握起放在柜檯上的左手。爸爸,并不是所有客人都是神,对吧?
我犹豫着究竟该默默将书归位,还是先提醒她「请小心喔」。我不擅长与人交流,不过打工也是重要的工作,我需要迈出一步的勇气。
我向茶点区的栖川投出求救眼神,不巧的是,他忙着接待刚刚下车进来的新顾客。
茶点区的新顾客是个身高不输栖川的高大男子,五官十分深邃。男子弯起长腿,在吧台前的高脚椅坐下,认真凝视虹吸式咖啡壶,不过当栖川为他点餐时,他却选了咖啡以外的饮食。只见栖川轻轻颔首,转向后方的冰箱。
我放弃求救,走出结帐柜檯,刻意发出声响把书放好。即使如此,那位小姐仍不回头。
年纪应该跟槙乃差不多,或是再大一点?我不会判断女性的年龄。她穿着绿色条纹连身衬衫,肩膀宽阔,体格结实,可能有从事运动,深黑色的厚重头髮在肩上剪齐,一对粗眉与微微吊起的双眼充满魄力。
「呜!」
我发出心痛的哀鸣。回到柜檯后,我眼睁睁看着她用力翻阅手中的文库本,甚至听见书页破损声。
我忍无可忍,再次冲出柜檯。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不能破坏商品,身为成年人,她为什么不能将心比心,想想「这本书还有其他人要看」、「书能出版上架,中间经历许多人的血汗」呢?
我发出脚步声,对方依然没回头,背对着我用力翻开文库本,高举到面前。
「不好意思。」
第一次出声遭到她的无视,我推了推眼镜,提高音量:
「小姐,抱歉,书籍还没结帐,请不要——」
我中断话语,只见她突然阖上文库本,丢进肩包。
居然有人光明正大地顺手牵羊,我的脑袋顿时当机。
我扶着镜脚,讶异得无法眨眼,她当着我的面準备走出去。怎么办?怎么办?偏偏在这种时候负责监视扒手的人不在,这下怎么办?一回过神,我已抓住她的胳臂。
「好痛!」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收手,随即摇头说「不对」,脑袋清醒过来。
「小姐,您刚刚是不是把书放进包——」
「你说什么?」
对方扬起眉毛,射出兇狠的目光,我急忙挡在自动门前,推高镜架不服输地瞪回去。
「我看见您把文库本放进包包里。」
她挑起粗眉,脸撇向一旁。「您把文库本放进包包里,对吧?」我重複一遍,她望着别处点头。
「对,那又怎样?」
「您、您知道自己的行为,给全国的书店带来多大的困扰吗?」
「啊?不知道。喂,让开好不好?」
她直视着我,眼神依旧恐怖,语气却流露焦急。我张开双手,作势不让她过去。
「不,我不走!遗失商品对书店的伤害很大,您或许觉得『只是一本,又不会怎样』,但您是否想过,数十人、数百人的『一本』,加起来是多少本吗?」
槙乃、爸爸、槙乃、栖川、槙乃、和久、槙乃……认识的书店店员的脸孔逐一在脑海闪现,儘管槙乃出现的次数似乎比较多,但肯定是错觉。总之,正因深深了解这些人对一本书投注多少关爱,又是多么诚心诚意麵对寻找一本书的客人,所以我痛恨扒手。不,应该说是「觉得偷一本书也无所谓」的人。
但她露出恼怒的表情,对我放话:
「喂,我没时间陪奇怪的店员玩猜谜游戏。」
太过分了吧?我一阵恼火,不小心脱口而出:
「就、就是你们这种人,害街上的书店倒掉。」
「等等,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方紧紧皱眉、兇恶的脸庞转了过来,我还来不及回应,她又急忙看向另一侧。只见她紧盯茶点区的另一扇自动门,眼睛睁得老大,但随即收起目光,垂头丧气。
终于放弃抵抗了吗?可惜,我太天真了。
对方缓缓擡起头,气得全身发抖,粗鲁地翻找包包,将厚厚的文库本递到我的鼻前。
「《漫长的告别》注……」
我反射性地念出封面上的书名,感到有些不对劲。书里贴着好几张细长的便利贴。
对方彷彿看穿我的犹疑,命令道:
「打开来看。」
我战战兢兢地翻开书页,五颜六色的画线和注记映入眼帘。从翻页的手感可知,这本书被经年累月地反覆阅读。
我倒抽一口气,对方冰冷地吐出一句:
「把自己的书收进包包,怎会害街上的书店倒闭?」
「对、对不起,我以为——」
「以为?你以为我是什么?」
她咄咄逼人地质问,我吓得脸色发青,全身的毛孔喷出冷汗。我闯祸了。好巧不巧,偏偏得罪顾客。只因对方态度欠佳,我就怀疑无辜的书店之神,还自以为是地说教,这些恶行怎么想都不能原谅,是被炒鱿鱼也不奇怪的致命失误。我甚至想像起在顾客面前跪地求饶的情景。
果然应该跪地求饶吗?可是,万一被录像上传到网路怎么办?会不会害传说中「能找到想看的书」的「金曜堂」蒙上阴影?我的网路社群会不会被肉搜出来,演变成骂战?
我一逕妄想着网路社会的黑暗面,吓得无法动弹。这时,柜檯后方的门轻轻打开。
「小姐,请问怎么了吗?」
响起温柔又安稳的话声,我几乎快哭出来(其实已飙出眼泪),转头望去。
「南店长……」
「一言难尽。哦……南槙乃小姐?妳是店长?」
对方确认槙乃围裙上的名牌后,高声叫道:
「贵店专门诬赖客人是扒手吗?」
槙乃睁圆大大的眼睛,交替看了看女客和我,手伸向背后,抓住仓储室的门把。
「小姐,若是不赶时间,方便进来坐一会,告诉我详情吗?」
栖川从茶点区的吧台内探出头,担心地望着我。吧台前的客人已离开,栖川注意到店里的骚动。
女客率先察觉栖川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我,接着扫视槙乃,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冷哼一声。
进入仓储室后,名叫猪之原寿子的女子没理会槙乃的劝坐,站着抱怨我如何羞辱她。
槙乃认真地附和,等猪之原彻底抱怨完毕,才深深弯下腰,郑重道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急忙跟着低下头。
「仓井史弥是工读生?该不会是新人吧?」
猪之原擡起下巴示意我的名牌,我抢先槙乃点头。
「是的,以后我会多加注意,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有没有『以后』,还要跟南店长谈过才知道。」
猪之原语带威胁地说完,转身离去。槙乃从背后喊住她:
「您把《漫长的告别》读得滚瓜烂熟呢。」
猪之原没回应,槙乃不以为意,继续道:
「您喜欢冷硬派小说吗?还是钱德勒的书迷?我们店里下次想举办推理小说展,我很犹豫该不该限定为冷硬派。」
猪之原握着门把,回头反问:
「妳自己呢?冷硬派和雷蒙•钱德勒,喜欢哪一个?」
「我都喜欢。啊,我也喜欢达许•汉密特注23、罗斯•麦唐诺注24、莎拉•帕雷茨基注25和大泽在昌注26。仁木悦子注27写的『三影润系列』也无法割捨……」
「妳纯粹是爱看书吧。」
猪之原侧头听着,似乎听到一半就受不了,直接打断。槙乃反倒开心回答「您说对了」,并微微一笑。
「可是,我特别喜欢《漫长的告别》。」
槙乃最后这句话引起猪之原的兴趣,只见她撇成ㄟ字形的嘴轻轻绽开,露出白齿。可惜回程电车的进站广播响起,她再次抿嘴,走出店门。
槙乃彷彿什么都没发生,重新坐回桌前评估书籍下量,我赶紧弯腰道歉。
「真的很抱歉,请不要开除我!」
「才不会开除你。」
槙乃似乎被戳中笑点,笑得肩膀轻晃。我弯着腰偷看她。
「一定是她的某些行为引起误会吧。」
「南店长……」
「仓井,不要哭啦。」
「我没哭!」
我急忙否定,却忍不住吸鼻子。多么温柔、善解人意的店长啊。我思索着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槙乃卷翘的睫毛轻颤,甜甜笑道:
「之后再告诉我原因吧,先把退货单写好。」
「啊,是……对不起,积欠这么多任务作。」
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店长,也是很严厉的。
走在灶门校区的林荫道上,我才得知今天停课。
「唉……」我忍不住大声叹气。停课通知除了贴在大学校区的布告栏,也公布在学校官网,我出门前忘了浏览,白跑一趟。
昨天我去探望住院的爸爸,顺道前往神保町的「知海书房」总店买书。宽阔的书店里少了老闆,一如往常般忙碌,老员工见到我来,旋即上前关切,为我加油打气。之后,我回东京广尾的老家住一晚,爸爸三度再婚的对象——我的继母沙织,与三岁的同父异母双胞胎妹妹开心嚷着:「哥哥来了、哥哥来了!」我本来打算当日往返,最后乾脆住下。
因此,今天我为了上课特别早起,从东京搭将近三小时的电车,一路摇摇晃晃赶回来。早知今天停课,我就和双胞胎妹妹一起吃早餐,为她们念一本故事书。
我不死心地继续往前走,去确认校内的公告栏。果然,这里也写着「停课」,真令人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