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场休息时间放下手中喝剩的咖啡。莎多兰把手肘靠在桌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正在扩大的骚动。
起冲突的那两个人其实是从不同的方向走过来的,只是他们同时踏入这间娱乐室,然后稍微地擦肩而过。两边的脸色都很差,然后互相交换过一个睨视。他们在认出对方身份的同时,四周的气氛也更加染上了一层危险的色彩。
比较麻烦的是,他们算是熟人。但也就是这样,所以事情就更加麻烦。他们根本就合不来。「您先请吧。」
「你算了吧。让让路就算礼貌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你的脑袋到底有多僵硬啊?所以我说你的学说就是那样,没有新意。」「……你说什么?」
只有口头上算是有礼貌而已,可是他们彼此都无意隐瞒他们对彼此的嫌恶,然后争端就从这里开始。莎多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又来了。刚刚是两位女性学者在走廊上尖声对骂;她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两边安抚下来啊……那两个女人好不容易收敛了一点,从对骂换成嘟唇。莎多兰本来在一旁观察兼期待这两位女士的理性会不会因为良心发作而苏醒,结果,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她就听到后头突然有人大声了起来。
娱乐室,因为性质的关係,通常娱乐室的门都是全部开着的。莎多兰看向离自己最远的那一扇门,发现有一个男人,同时被三个男人围住了。
她只看得到那个被包围的男人背影而已。不过其实从背影就可以想像出这个人的表情大概会是什么模样。要说那个背靠着墙壁的男人到底怕不怕,……莎多兰看到的是,那个被三个眼睛充血面红耳赤的男人包围的家伙,正在回瞪那三个人。
反正都是学者嘛……莎多兰并不以为那个特别瘦小的男人会有什么比较独特的地位。那个家伙好像没有弄清楚自已的立场有多么不妙,完全就是生气到一种忘我的状态……
「真是的!我不管了啦!」
她这边的状况还没有解除耶!一边念着一边準备要起身的莎多兰,注意到有人介入那些男人当中,所以她也顺势坐回椅子上。
那是凯伊。挺直了背脊,没有丝毫的空隙可言。一身的文官制服笔挺,没有一丝的苟且。
走过莎多兰面前。凯伊没有理会莎多兰的安心与无声的拜託;他只是逕自地走到他们面前介入他们之间。他用相同的眼神,看了包围人的男人们一眼,又看了被包围的男人一眼。
但没有人看得到凯伊的眼。虽然他们只能看着覆盖住凯伊双眼的护目镜,但事实上,他们还是可以感觉得到凯伊的视线。
而这些男人则是瞬间便产生了动摇。本来是死瞪着对方的四双眼,这下子全都游移了起来。
完全了解凯伊藉由沉默所传达的暗示,莎多兰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那些男人没有理由不怕。他们眼前的凯伊,浑身散发着一股强烈而冰冷的轻蔑之意。
完全否定了他们的人格。只是把他们当作挡住自己去路的髒东西看待;看着眼前完全无动于衷的凯伊,这些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学者的家伙,自然是感到相当的震撼。
就算再怎么愤怒,只要面向凯伊,那股气力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彷彿是代表凯伊的视线一般,护目镜反射出一道光芒,扫过凯伊眼前的四个男人。
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男人们毕竟没有与凯伊对抗的勇气。「……你们的谈话,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完全没有抑扬顿挫可言的语调,终于把男人们从凯伊视线的咒缚当中重获新生。
「凯伊实在是……他那种做法,会被人家捅啦。」
露出一脸想要叹气的表情。莎多兰把凯伊算不上是圆滑的手段都看在眼里,她一半是感叹,一半是担心。
把视线调回自己正在观察的两位女性科学家身上,莎多兰慌忙站起身。
眼前互放冷箭相互冲突的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把战线整个拉到艺廊那边去了。在场的众人分做两派,虎视眈眈地瞪视着对方的阵营。吊起眼,这些科学家握紧了拳头。眼前完全是一触即发的态势。
而有一个男人,轻佻地一路走进两派人马当中。认出了那高个儿与一头黑髮,莎多兰不顾形象地吹了声口哨;那是三四郎。
「好像会变得很好玩哪。」
一边嘀咕一边坐回自己的位置。事实上,莎多兰得以目击这一次凯伊与三四郎同时进行的仲裁动作,完全是个意外。兴緻勃勃地盯着眼前的状况,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事能够夺走莎多兰的注意力。
与凯伊的严肃相对,三四郎一脸刚刚才睡醒的表情。半睁着眼,一付怎样都好的态势,看了眼前的学者们一眼。
像是感觉无聊似地,三四郎用手指擦去了眼角渗出的泪水。然后,三四郎拨了拨自己已经绑回马尾的长髮,因为用力过猛,结果本来就绑得不是非常牢靠的髮带,直接掉到地上。
「啊……」发出一声像是发现新大陆的声音,三四郎瞧见了那条掉到地板上的髮带。
虽然这并不是三四郎的本意,但他在外形上的优势,间接带动了现场的气氛。令在场的众人,总算是把脑袋冷却下来了。
几个已经完全清醒的人,带着一脸郁闷的表情直接从现场消失。而那些仍然留在原地的人,则令情况丝毫没有改变。
眼前的这些人,当然有一部份会对闯入他们之间争执的这个男人,抱有所谓敬而远之的心理。毕竟,三四郎的佣兵身分并不算是什么秘密。但令他们没有放弃的是,自己与对手之间的相互瞪视与挑衅。
有一个男人握紧了拳头,想要走到正中央。而俯下身捡拾髮带的三四郎只看了这男人一眼,就直接让他停下继续往前走的脚步。
站起身,三四郎抬起下颚,挺起了胸膛,令原本就很高的三四郎,身材更显修长,也因此汲取了大多数人注目的眼神。
总算是睁开眼的三四郎,环视了眼前的选举候补一眼。
他的眼神很有气势。他让自己的眼神与眼前的众人交会,然后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而他的牙状犬齿也显露在外,让每个人都可以看到。
那种气势足以压倒在场的所有人;剩下那些自觉不敌三四郎气势的人,纷纷走掉了。
不需要破口大骂。三四郎很快地就控制住了状况,然后配合眼神,这一次的冲突就这样解决了。
他的微笑一向可以把那些不成气候的对手,一个一个的吓走。
那种情况很像是一只大型犬,突然出现在一群吵个没完的小型犬身边;吠叫着的小型犬,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威胁。
所以,虽然三四郎并没有做任何仲裁的动作,却轻易的解决了眼前可能发生冲突的态势。那种威胁感让两个团体的人都感觉到危险;避开了三四郎的目光,这些人随即便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了。
「等一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冲到人群前,发话的那个男人追着另外一个跟着人群离开现场的男人不放。而发话的那个男人,也就是这次争执的关键人物。刚刚的中场休息时间,看来并没能够让他的脑袋冷却下来。
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执念当中。所以,虽然情况已经整个缓和下来了,他还是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对手。而就在他抓住他的对手之前,三四郎早就已经一声不响地靠近他身边,抓住他的手。
「已经够了。」
虽然三四郎并没有怎么使力,但这已经足够让那男人没办法进行更进一步的行动。涨红了脸,那男人使劲全力,想要挣脱出三四郎的手掌心。而三四郎,却像是乐在其中一般……
把其他选拔候补瞪离这个地方。虽然走廊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但三四郎还是没有鬆手。
「这是我跟他的问题,你管什么閑事啊!」
好不容易三四郎放开手。那男人一边揉搓着自己的手腕,一边像是想要把三四郎吞吃入腹一般地瞪着三四郎。其实他的气势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吓人了……而且以目前这个状况来说,他其实是走头无路的。但他还是用他那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三四郎看。
「那是你跟他的问题啊,可是看起来不像耶。」
男人瞪着眼前的三四郎,脸一下子就变得又红又黑了。
「像、像你这种人怎么可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你看!我的手腕都被你抓出淤青了!这是暴力!我要去验伤提出诊断书,像你这种佣兵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是不是狗改不了吃屎不重要啦。只是,你不觉得你的眼睛弄成这样,台词说起来有点不太对劲吗?你真的都不觉得丢脸啊?」
「这……」看着眼前的三四郎一脸再认真也不过的表情,男人一下子又重振起气势。
「像你这种野蛮又低俗的佣兵也想质问我吗!所谓的佣兵就是我用钱买你帮我——!」
看着眼前这个开始大声起来的男人,三四郎伸出手。
抓住他刚才就抓住的那只手腕。这一次,三四郎没有手下留情。男人的指尖逐渐因为血液无法流通而发白,三四郎的手指则深深地陷入了男人的手腕。
「噫——」那是连骨头都被搓弄着玩的感觉。男人的脸,整个都歪掉了。
「我刚刚是不是有说,『已经够了』。」
三四郎沉静地,用一种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复颂自己的警告。他拉着男人的手腕,整个往上提。
男人连鞋尖都被拉离地板。三四郎一手拿着皮绳,一手抓着那个男人,脸上还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他在抓着男人的那只手上,多灌注了些力气。
那男人因为情绪上的亢奋而满脸通红。但随着三四郎的动作,他的脸色逐渐由红转为土色。他发出了极其微弱的抵抗,可是随着脚尖离地,整个人呈现被三四郎吊起单手的态势,他出现了痉挛的癥状。
完全没有鬆手的意思。三四郎就像个孩子一样,抓住虫脚,用最残忍的方式取乐。把人吊起来还不够,三四郎扭转过手背,想要折弯男人的手腕。
「三四郎,这样太过分了!」
莎多兰的声音,让三四郎的肩膀微微地颤动了一下。莎多兰扯下三四郎的手,让那男人能够重返地面。而视线始终停留在远方某处的三四郎,则是突然地鬆开了手。
那男人就像个坏掉的人偶一样,被丢弃在当场。重新回到地面,他缓过一口气。眼神的焦点还没能够好好集中;他看着眼前的长腿,然后把视线往上移。当他看见佣兵眼中的冰冷时,霎时惨叫了起来。
而三四郎就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看着这个男人胡乱挥舞着手脚,一脸活像见鬼似地连滚带地爬离开了这条走廊。
「到底怎么了?我认识的三四郎不是会斤斤计较那种蠢蛋说的话的人啊,你到底是怎么了?」
看着三四郎的眼神一路跟着那个不知道他底细的男人离开,莎多兰猛烈地抓住了三四郎的肩膀;她摇晃着三四郎,要他理会她。同时她开始发火了。
「你是专家吧!你应该要好好地衡量对方有多少实力,不是吗?不要说什么这种事情很麻烦之类的,你要知道,就算是要打架,对方如果根本不能跟你匹敌的话,那你有什么乐趣可言?三四郎,这样一点都不像你好不好!」
「不像我吗……」彷佛在逃避莎多兰的眼神似地,三四郎在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的确……这不太像我。」
听出三四郎话语里头的不安了,莎多兰暂时放弃继续追问下去。
把一杯咖啡放在整个人赖在椅子上的三四郎面前。莎多兰象是要改变气氛似的,露出了一抹微笑。
「怎么了?你怎么这么浮躁?」在三四郎身边落坐,发觉三四郎为了避开自己而转开身体,莎多兰的眉头皱了起来。
三四郎本来是那种很容易就可以跟别人打成一片的性格……看着眼前的三四郎刻意避开她的眼神,莎多兰开始怀疑哪里不太对劲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好忙啊,真是让人感到不愉快。」
面对一向快人快语的莎多兰,三四郎只是蜷曲起身体,转了个冷背给她瞧。
这一阵子,身为武官的莎多兰与三四郎特别忙碌。他们不但得奔波解决发生频率越来越高的吵架争执,就算不是轮班时间,他们也都还得为此而在船舱内到处走动。争执发生的数量,已经脱离常轨了。
但即便是如此,船舱内发生的大大小小冲突,对莎多兰而言其实都还算是小case。
虽然凯医生说,想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是颇为困难的。但主要是由三四郎与凯伊负责处理,而她的工作,就只是担任争执的仲裁以及监视者。这并不算是负担很大的工作。
像这样频繁的争执,事实上已经可以算是一种异常状态了。虽然说找出原因是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但是学者们的安全等问题也不能轻忽。所以她除了担任仲裁者外,也负责在船舱内巡逻,预防冲突发生。这个其实也不会很辛苦……
很多争执其实都很好解决。而学者们,与像是莎多兰这样受过训练的军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对立的问题。事实上,并不是学者的团体与团体之间对立,而是个人与个人的对立,不太有什么纠缠不清的感觉。反而是船舱内这样的闭锁空间,容易让他们有冲突产生……但是也不需要担心这些学者会集团化,甚至引发暴动。
而这样的事也比之前发生的种种状况好处理得多。在体力上,负担也比较没有那么大。
反正就是这样嘛,不要去胡思乱想就好,再过几天他们也要靠港了。所以基本上莎多兰还是很乐观的。连她都这样想哪。
莎多兰敢说,在他们当中,不论身、心都超乎常人的三四郎,绝对不会为了这样一点小事消沉成这样。所以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吧?莎多兰想。
「……人类,原来是这么脆弱的动物啊……」这虽然是三四郎的自言自语,但是已经晦暗得足够让莎多兰停止继续思考。
注视着自己大张的双手。三四郎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以外的人类究竟有多么脆弱一般。
「怎么了?」
看着眼前一睑认真探问的莎多兰,三四郎扯起了嘴角露出他的招牌犬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莎多兰,你等一下不用执勤吧?」
「对啊。」
看着眼前不但不回答问题,还对她提出反问的三四郎,莎多兰点点头,没有坚持非得要他回答不可。面对这样的莎多兰,三四郎则是逕自地看着眼前还冒着热气的咖啡。许久他才抬起头。
「要不要去我那里?」
莎多兰睁大了她的那双灰色的眸子,看着眼前的三四郎。
「——你是说真的?」
短暂的沉默以后,莎多兰慎重地再次向三四郎确认。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三四郎只是扯起一抹苦笑。
越过莎多兰的肩头,他可以看见甲板那边的人群也已经全部散光了。当然,凯伊也早就离开了。
「你跟凯伊怎么了?」
莎多兰的一针见血,多少让三四郎慌了手脚,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回到三四郎唇边的苦笑,看起来比刚刚更显得空虚许多。
「所以我问你今晚要不要过来嘛。」
那种蛮不在乎的讲话方式,一点都不像她所认识的三四郎。莎多兰的挂心,在这一刻也终于成真。
「我再问你一次,你跟凯伊之间……」
「我想找的不是谈话对象。我只是想找个人流流汗,互相拥抱而已。」
打断了莎多兰的问话,三四郎低声重複了一次自己的要求。虽然三四郎的口气相当平稳,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自身内部燃烧不完全的感情与热量,并没有烟消云散,他只是拚命压抑住而已。
「我也再问你一次,莎多兰,你要不要去我那边?」看着眼前三四郎不避不闪的眼神,莎多兰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不要。」
面对眼前莎多兰乾脆的拒绝,三四郎只是回报了一个莫名所以,极其细微的微笑。放下自己的二郎腿,三四郎把完全没有喝过的咖啡放回桌子上。
「你要去哪里?」
「被甩掉了当然要赶快滚开嘛。」听到莎多兰的叫唤声,三四郎还是连头都没有回。「我找别人吧。」
「别人……?三四郎!你的搭档是凯伊!」
不理会莎多兰略带责难的语气,三四郎逐渐走远的脚步连暂停一下都没有。
「三四郎!等一下!」
本来要追上前去的,但最后,莎多兰还是只能目送那个修长结实的人影离开。
胡乱地扒了扒自己的长髮,莎多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罗德,可以了,你出来吧。」
莎多兰送过一个斜眼。一脸尴尬的罗德,则是从别的入口现身。「抱歉,我本来要出来的,但是……」
「不用道歉啦,我们本来就约在这里啊,三四郎一开始就知道你在那里了。」
其实罗德的心里是非常惊讶的。那两个人明明知道他在,却还是继续那样的对话……但他赶忙阻止自己去想他们的思考方式到底和他有哪里不同,罗德在莎多兰的对面落坐;事实上如果真的要他说,罗德认为三四郎与莎多兰,其实是非常相像的两个人。
「那家伙怪怪的。」
「是吗。」面对眼前接近自问自答的莎多兰,罗德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
「你看到他刚刚处理冲突的场面了吗?凯伊跟三四郎简直就是一模一样耶,光是用气势就可以把对方吓到腿软。虽然他们平常就是用那种方法赶开那些学者,但是你不觉得刚刚那个情形,跟之前比起来有哪里不同吗?」
「我只有听到三四郎邀你过夜之后的事,莫非你觉得三四郎与凯伊之间有哪里不太对劲?」
「是啊。虽然说三四郎本来就是一个冲动莽撞的家伙,但他不是那种会欺负弱小的人。照这样看来……凯伊那里是绝对问不出来的。不过三四郎的警卫工作八成会因为这个事情而鬆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