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风从冬天的江之岛吹来。
桂木茧走在连结江之岛和海岸的弁天桥上,把白色羽绒大衣的拉炼拉到脖子。原本看到今天天气放晴,以为不会冷,没想到超级冷。
因为逆光而变暗的江之岛越来越近,其他走向江之岛的人纷纷超越了步履沉重的茧,她看到有人带着小孩,也有好几个外国人。
今天是一月十日,二〇一五年的新年已经结束了。和盛夏季节不同,海岸几乎不见人影,前往江之岛的观光客却不少。不知道是在新年过后去岛上的江岛神社新年参拜,还是打算去展望台或植物园。
过桥之后,在岛的入口有一个大鸟居。鸟居后方的狭窄坡道上,有一整排礼品店和餐厅,观光客都会经过这条坡道去岛上,但茧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观光。她要去外婆以前住的房子,协助清理外婆的遗物。
江之岛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岛上绿意盎然,有很多狭窄的坡道,和一桥之隔湘南海岸的热闹感觉大不相同,好像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小时候,每次放长假,就会来这里住在外婆家。
因为无法开车去小岛最高处的展望台,和位在小岛另一侧的石洞,所以只能走路。绕这座小岛走一圈的距离很适合小孩子散步。
茧以前很喜欢这座岛,现在也并不讨厌。
「咦?亚代美……真由美?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眼熟的棕发男人站在礼品店门口,用和茧的发音有微妙差异的名字叫着她。男人只穿了一件印着骷髅头的黑色长袖T恤,皮肤晒得黝黑,好像刚从盛夏的海上回来,脖子上和手指上都戴着粗犷的银色项炼和戒指。虽然外表看起来很年轻,但应该已经三十好几了。
「……我叫桂木茧,你好。」
茧委婉地回答,男人一脸懊恼地笑了起来。
「对喔,对不起,我很不擅长记别人的名字。」
他在说话时,把印了「江之岛」文字的吊饰挂在花车的钩子上。他是礼品店的独生子,听说几年前继承了这家店。江之岛虽然是知名的观光景点,但当然也有居民住在岛上。
茧刚上小学时,第一次认识了当时还是高中生的这个人。夏天期间,他会在礼品店门口摆一个卖冰淇淋的摊位,经常用低沉的声音亲切叫卖。茧每次经过,他都会向茧招手,然后偷偷在饼杯中装了满满的冰淇淋送给她吃。虽然他外表看起来浮夸,但其实人很好。
「这、这很……正常啊。」
「你目前在干嘛?大学生吗?」
「我去年上班了,目前一个人住在藤泽……」
「是这样啊。藤泽靠这里的一带吗?海边?」
「不,是靠山边,小田急线善行车站附近……」
茧小声回答的同时,忍不住冒着冷汗。因为她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刚才应该顺便问他,却错过了机会,茧为此惴惴不安,无法专心聊天。男人突然安静下来,打量着茧的脸。
「小茧,你该不会也忘了我的名字?」
被男人一语道中,茧羞得连耳朵都发烫了。
「对不起……」
「没关係,我们的记性都差不多。我叫研司,立川研司。」
「喔,是啊。」
连茧都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喔,是啊」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但至少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外婆以前经常说她寡言,她无法顺利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想法,却很容易把想法写在脸上。
「你今天来这里干嘛?去富士子婆婆家?」
富士子是外婆的名字。她在江之岛出生,直到去世之前,都没有离开这里。她去年秋天去世,在健检中发现肺癌时,已经病入膏肓了。
「因为要整理外婆留下来的东西……请问,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我妈走过去?」
茧的妈妈是独生女,外公几十年前已经离开人世,茧和她的妈妈没有其他亲戚。
「我没看到,我一直在摆放商品,可能没注意到。」
真奇怪。茧忍不住暗想。妈妈在电话中自信满满地说,她会先去外婆家整理,叫茧可以慢慢来。这里是去外婆家的必经之路,妈妈经过这里时,应该会向这个男人打招呼。
「什么?今天桂木老师也会来这里吗?她不是忙着写这个吗?」
他在说话的同时,用手比着写字的动作。茧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上次我终于买了几年前出版的那本很有名的书。尤利西斯的……我忘了叫什么,反正还满好看的……」
「谢谢你。」
茧大声道谢,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妈很忙……但照理说,应该已经来这里了,如果没有来该怎么办?因为只有我妈有钥匙。」
茧很不自然地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但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她改变了话题。
「别担心,那里的管理人都会故意把后门打开。」
茧瞪大了眼睛。
「管理人?」
茧第一次听到有管理人这件事,妈妈也没有告诉她。
「咦?你不知道吗?富士子婆婆住院前不久,拜託在附近旅馆工作的人,在她出院之前……或是她死了之后,照相馆处理掉之前,帮忙照顾一下。」
死了之后,照相馆处理掉之前。茧觉得这句话很像外婆会说的话。外婆向来直话直说,即使别人觉得难以启齿的话,她也照说不误。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所以开始着手处理身后事。
「那栋房子维持得很乾凈,和以前富士子婆婆住在那里时没什么两样。」
茧知道外婆和左邻右舍的关係很好,因为她住在这座岛上多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还是没想到有人为她管理留下的房子。
如果那个管理人顺便整理一下遗物,不知道该有多好。
茧很喜欢外婆,经常和外婆联络,但还是不想去外婆家。葬礼的时候,也都一直在殡仪馆,完全没有去外婆家。只有今天和明天是例外──接下来,在房子处理掉之前,她都不打算再来江之岛。
那栋房子内有太多她不想面对的东西。
「小茧,你和以前不太一样,感觉很成熟。」
「……谢谢。」
茧瞥了一眼陈列了贝壳工艺品的橱窗,橱窗上映照出她身穿白色羽绒大衣、牛仔裤和球鞋的身影。她又高又瘦,所以脖子以下难以判断性别。即使是脖子以上,她也没有认真化妆,一头中长的头髮也是好久没去美容院的结果。上个星期,她用事务剪刀自己剪了浏海。
虽然有人说她变成熟了,但从来没$人说她变漂亮了。
「而且,你之前脖子上不是都会挂很笨重的单眼相机吗?原来今天没带。」研司用双手比出相机的样子。茧不知该怎么回答,所以沉默片刻。她已经有将近四年没碰相机了。
「……为什么后门不锁?」
临别时,茧忍不住问道。研司露出洁白的牙齿说: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代我向桂木老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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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沿着石板坡道往上走,这是岛上最热闹的仲见世通。以前有很多礼品店,现在似乎开了不少家餐厅,卖章鱼仙贝的店门口大排长龙。
走进店家和店家之间的小巷,立刻远离了喧嚣,巷弄也很狭窄,只能勉强和别人擦身而过。
一对看起来像是母子的猫悠閑地走在侧沟。这座岛上有很多猫,几乎都是外来客丢来这里,岛上的居民善心餵养,或许是因为这些猫对观光客已经见怪不怪,即使茧靠近,它们也没有逃走。
茧沿着石阶而下,走了一会儿,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这里是没什么人的小海滨,蕩漾的海浪远处,箱根的山脉后方,就是顶着积雪的富士山。很少有人知道,江之岛也可以看到富士山。很少有地方能够同时看到大海、箱根和富士山。
茧所站的位置右侧,有一栋门面狭窄的两层楼房子。只有面向马路的墙壁是水泥,其他都是老旧的木板。在大拉门和新式的圆窗之间,挂了一块被海风吹得发黑的招牌。
「江之岛西浦照相馆」
这是一家开了一百年的照相馆,茧的外祖母西浦富士子是最后的馆主。
一百年来,这家照相馆持续为来到江之岛的观光客拍纪念照,进入人手一台照相机的时代后,主要为客人沖洗底片、洗相片。
当底片相机渐渐变成数位相机,手机的照相机性能越来越好之后,沖洗相片的业务也越来越少。听说江之岛以前有很多照相馆,但现在几乎都歇业了。
玻璃窗户内一片昏暗。没有任何人的动静,拉门也锁着。妈妈果然还没到。
到底该怎么办呢?茧不由得偏着头思考时,手机的来电铃声刚好响了。拿出手机一看,萤幕上显示的名字是桂木奈奈美。那是茧的妈妈。
茧按下通话键,在吸气的同时,电话中立刻传来仍然带着睡意,鼻音很重的声音。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吧?』
「是啊,你现在人在哪里?我已经在外婆家门口了。」
电话中一阵沉默,隐约听到布料摩擦和有规律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茧立刻直觉地知道。妈妈目前在横滨高楼公寓内的工作室,应该仍然躺在平时小睡用的床上。
「妈妈,快醒醒!」
『啊,对不起,茧……我快天亮时才终于写完稿子,原本打算小睡一下,就去和你会合……』
茧的妈妈桂木奈奈美是小说家,虽然出道作品是少女轻小说,但之后的长篇推理小说大受欢迎,一举成为畅销作家。除此以外,她还写了一路追捕兇恶罪犯到天涯海角的故事,或是狂热的爱情故事,以及和可怕的怪物浴血奋战的故事。虽然无论写哪种类型的小说都很夸张激烈,但都强而有力,也通俗易懂。
从以前开始,茧无论走去哪里,都被说是「桂木老师」的女儿。她曾经对此产生反弹,也曾经为此感到自豪。大学毕业,开始独立生活之后,就既不会反弹,也不会感到自豪了,只是静静地保持距离。
「你几点可以来这里?」
茧耐着性子问道。妈妈向来我行我素,说白了,就是很自私任性,每次都把周围的人折腾得半死。如果每次都为这种事生气,根本没办法过日子。
「如果你不来,我不知道要怎么整理。」
『我没办法去了。茧,你要一个人整理。』
「啊……」
茧的脑袋一片空白。
『我突然想到中篇惊悚小说的截稿期快到了。我已经想好故事了,要马上开始动手……』
明明是妈妈失约,但她说话振振有词,她深信只要说自己要写稿,一切都可以获得原谅。茧告诉自己,要镇定,要冷静。
「……呃,你不是说好这个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要整理外婆的东西吗?要把该留的和该丢的东西分开……我没办法判断。」
外婆去世之前,曾经和茧的妈妈讨论如何处理这栋房子,还写下了正式的遗嘱。房子卖给房屋仲介公司,所有的款项都用于捐赠。已经有买家打算重新装潢后,在这里开一家咖啡店。只有茧的妈妈知道该如何处理屋内物品等细节问题。
『你不必想得太複杂。只要把房子内部清理一下,你认为该留下来的东西就装进纸箱。如果有向左邻右舍借的东西,记得一定要归还给人家,这样就没问题了。』
光做这几件事,就已经很可怕了。星期六和星期天两天有办法清理完吗?
『原本想请爸爸去帮忙,但他在上海出差,星期三才回来,这种事,又不能找外人帮忙。』
听到妈妈提到「外人」,茧问了刚才从研司口中得知的事。
「啊,对了,听说有一个管理人?」
『喔喔,对啊。听说是以前很照顾外婆的人,如果你有什么不了解的事,可以问那个人。』
茧在说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在意大海的方向。有一个人站在防波堤前端。
(怎么会站在那里……?)
那个男人身材修长,背对着茧,眺望着富士山。他留着一头像运动员般的黑色短髮,也许是因为只看到背影的关係,所以无法判断他的年纪。既像是和茧的年纪相仿,又好像比她年长很多岁。身上的薄质黑色风衣被强风吹起,像旗帜般飘扬。茧的视线无法从他不安定的身上移开。
茧的内心突然局促不安起来。
真希望用什么东西留住眼前这个画面。
留在长方形的平面中。
如果这里有相机──
茧猛然醒了过来。嘴里一阵苦涩。千万不能有这种念头。
『那就拜託你了,如果有什么搞不清楚的事,再打电话给我。』
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话说完了。
「妈妈,等一下啦……」
她无法顺利表达内心的想法,只能在电话这头乾着急。
『那就先这样。』
妈妈说完,就挂上了电话。茧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电话。既然妈妈没办法来,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整理了。
她将视线移回防波堤,刚才的男人像幻影般消失不见了。他落海了──不,那一带连大人也可以站住脚。他一定走去防波堤前方那片岩石区了。
(但是,他在那里干什么?)
几乎没有观光客来这片海湾。虽然站在那里看到的风景不错,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刚才那一幕深深烙印在茧的眼中,像残像般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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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无法从正门进入,茧只能绕去照相馆后方。不知道是否因为位在斜坡上的关係,后院的岩石表面都是垂直声立的线条,后门的拉门几乎照不到阳光。
研司说得没错,后门没锁,而且拉门敞开一条细缝。茧战战兢兢地拉开了拉门,历经漫长岁月渗进这栋房子的菸味扑鼻而来,和以前完全一样,外婆也好像随时会探出头张望。
随着清脆的声响,有一个小东西从熟悉的走廊尽头走来。是一只白猫,脖子上戴了系着铃铛的红色项圈,看起来不像没有饲主,而是养在这栋房子里的猫。
(原来这里养了猫。)
茧不记得外婆喜欢猫,茧以前常来这里玩的时候,家里也没有猫。一定是这几年才开始养的。难道外婆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