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在这个周末整理完外婆的遗物。
桂木茧在星期天将近中午的时候,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从昨天开始来外婆西浦富士子家里整理遗物,把準备丢弃和打算留下的东西分开。虽然家里很整齐,但住了多年的房子总是有很多家当,更何况这里是在江之岛开了超过一百年的照相馆。她先走进一楼的暗房,发现里面堆了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工具和器械,每次都必须停下手,打电话向妈妈奈奈美确认。虽然也可以问外婆委託的管理人,但因为和他不熟,所以不好意思问。
「你可以自己判断,如果觉得不需要,就直接丢掉,你决定就好。」虽然妈妈好几次都这么对她说,但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一旦丢弃,就永远找不回来了。茧曾经因为随心所欲,结果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在没有窗户的暗房整理得很累,茧来到走廊上,一屁股坐在走廊的小凳子上,微微抬起脚跟。因为地板冰冷,穿了厚丝袜的脚趾都冻僵了。早知道应该把家里穿的厚毛线袜也一起带来。因为那双毛线袜起了毛球,看起来很丑,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整理,就不需要顾面子了。
「桂木小姐。」
听到慢条斯理的叫声,茧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高个子的年轻男人沿着走廊走了过来。他五官端正,一头短髮,右眼的眼尾有一颗哭痣。
他的名字叫真鸟秋孝,和祖母一起住在江之岛的别墅。因为他的祖父委託这家照相馆加洗相片的关係,茧认识了他,今天他来这里帮忙整理。
「我在放相片的盒子里发现这个……这是什么?」
他在说话时,把几块深色玻璃板递了过来。
「喔,这是……」
茧接了过来,秋孝也跟着把头探过来张望。
「……这是相片的底片,称为玻璃乾板。」
茧开始说明她了解的知识,说话也流利起来。
「在赛璐珞做的软片普及之前,都使用玻璃乾板作为底片,玻璃乾板和软片一样,单侧表面涂了含有溴化银的乳剂,可以把影像固定在上面。」
茧把其中一片玻璃乾板放在从天花板悬下来的灯泡下方。那是从江之岛深处的岩石平台拍摄太平洋,天空和大海几乎佔满了整个画面。那应该是在盛夏明亮的时间拍摄的,反转的底片像黑夜般黑暗,风景看起来很阴郁。
「真的欸,是相片,太厉害了。」
秋孝兴奋地说。不知道他是否想要和茧从相同的角度看相片,他的脸几乎快贴到茧了。他似乎并不习惯和他人保持距离,茧觉得每次刻意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会让他以为自己自我感觉良好,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内心坐立难安的感觉。
「桂木小姐,你果然很精通摄影。这些也都是你外婆教你的吗?」
「不是,我在大学时读摄影系,上课……」
茧用力闭上嘴巴。刚才太紧张了,结果说了没必要说的话。
「我也来和你一起整理相片。」
「你那里已经搞定了吗?」
「对,即使耗再多时间,也整理不完。」
茧把玻璃乾板交还给秋孝,沿着走廊离去。在冰冷的地板上每踩一步,两只脚就渐渐失去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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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水泥空地的和室内,榻榻米上放满了旧相片。有观光客在照相馆的摄影室拍的纪念照,还有一群学生以江之岛为背景,站在片濑海岸拍的毕业照,以及在岛上各处拍的风景照,简直不计其数。
茧原本打算只留下西浦家的家庭照,其他相片都一概丢弃,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因为她根本无法从那些老相片中分辨出谁是西浦家的人,每次拿起相片,都会陷入沉思,整理相片也没有太大的进展。
「你曾经学过专业摄影吗?」
坐在一大片相片对面的秋孝问道。茧的手停了一下,立刻继续作业。
「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吗?」
秋孝的手伸进视野,把装在塑胶袋里的一张不大也不小的底片放在榻榻米上。茧差一点尖叫起来。她猛然抓起底片夹在双手之间,脸颊发烫,好像快喷火了,但背上冒着冷汗。
底片上是六年前的茧。那天是大学入学典礼的日子,她在学校大门口拍了这张相片。
相片上的她穿着塑胶雨衣和很短的裤裙,露出了难看的〇型腿。浏海剪得很短,不知道是否为了让眼睛看起来比较大,当时戴了奇怪颜色的彩色隐形眼镜,而且还满脸得意地举起了挂在脖子上的单眼相机,那是当时刚买不久的二手Nikon D300,在一群穿着西装的新生中,显得格格不入,周围的人也露出讶异的眼神看着她。
外婆为她拍了这张相片。她特地从江之岛赶去学校──因为茧想要在相片上留下自己的身影,所以拜託外婆来为她拍照。当时,很少新生有家长陪同。
茧也同时按下了快门。她临时觉得相互拍照很有趣,然后真的这么做了。你又有怪点子了,外婆很受不了地对她说。当时很喜欢听到别人说她与众不同,或是说她奇怪。茧想不起她当时拍的相片去了哪里,可能和其他相片一起丢掉了。
「原来你不想被别人看到,真对不起。」
秋孝的声音传入耳朵,茧鬆开手,低头瞥了底片一眼。光是看一眼,胃就一阵绞痛。自己在底片上反转的身影宛若他人。
「也不是不想被别人看到,只是我不愿回想以前的事而已。我不喜欢以前的自己……甚至希望以前的自己死了。」
秋孝露出紧张的表情。茧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但秋孝立刻露出难以捉摸的淡淡笑容。
「旁边那个人是你朋友吗?」
他果然问了这个问题。相片上并不是只有茧一个人,身旁有一个年轻男生,用朴素的眼镜和帽子遮住了脸,双手插在长版连帽衫的口袋里。他很擅长把自己打扮得很不起眼,但也许有人仔细观察后会发现,其实他的五官很漂亮,而且皮肤也很好。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他以前是艺人。」
「艺人?」
「他是我朋友,名叫永野琉衣……曾经演过电视剧。」
茧好久没有说这个名字,当时他很红,几乎每个人都看过他的名字或看过他的脸。那时候也经常被称为是「受到瞩目的年轻演员」。之所以在提到关于他的事时都用过去式,因为他在四年前失蹤了。
茧拍的照片成为他失蹤的原因。那件事之后,茧不再碰相机。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几乎和所有朋友断绝了关係。那是她不愿回想,简直就像污垢般的过去。
「不,不是这样。」秋孝断然否定,「不是因为他是艺人……我想起来了,因为我刚才看过他其他的相片。」
「啊?」
他跪在榻榻米上,从茶柜的隔板上拿出一个大铁盒。盖子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未领取相片」几个字。里面是客人委託沖洗或加洗,却没有来领取的相片。秋孝的祖父生前委託加洗的相片,也是在这个铁盒内发现的。茧原本打算今天在整理告一段落之后,再来仔细看看里面到底有哪些相片。
「对不起,因为我很好奇,所以看了里面的相片。就是这里……里面有永野先生的相片。」
他从铁盒内拿出印了店名的相片袋,交给了茧,似乎要她自己看。即使秋孝已经告诉茧,里面是永野琉衣的相片,她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外婆家会有他的相片?难道有人特地委託西浦照相馆沖洗他的相片吗?
茧把相片袋翻了过来,上面写了客人的名字。那是外婆的字迹。
「啊?」
茧的双唇之间吐出沙哑的声音。客人名叫「高坂晶穗」──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这个名字。
「你认识?」
「……她是我、大学的、学姊……我们都是摄影系,而且关係很好。」
她正是茧在四年前断绝关係的人。在那之后,就没再见过她,彼此也没有联络,茧完全不知道她目前在干什么。
如果可以,茧不希望看到有关过去的任何东西,但不可能不了解到底是什么状况就让这件事过去。她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张SD卡和一张相片。外婆似乎代为沖洗用数位相机拍摄的相片。
拍摄的地点似乎就在这家照相馆的摄影室。跪在地上的琉衣双手握成奇怪的姿势,遮住了双眼。茧知道那是祈祷的姿势。他穿了一件好像居家服般的运动衣,而且使用了摄影专用的照明。
「为什么……这个……?」
相片的构图也让她惊讶不已。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她越来越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桂木小姐,」
听到叫声,茧才终于回过神。
「四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直截了当的问题让茧大吃一惊。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茧尖声反问:「是基于好奇心吗?」
茧在问出口的同时,发现自己试图向对方取暖。问这种问题,好像希望对方否认不是基于好奇,而是有更真诚的动机。但是,秋孝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说:
「……我很好奇。」
「呃……」
「因为你的态度有点奇怪,我从昨天就很在意。你很熟悉摄影,聊到摄影的事时也眉飞色舞,却说自己讨厌拍照。」
茧觉得自己脸颊发烫。她想起昨天的确这么说过。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可思议,这也是我想要来这里帮忙整理的原因之一。」
茧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渐渐冷静下来。她这才意识到已经有很多年没人问起这件事了。
「你不是对琉衣,而是对我产生好奇吗?」
「对啊。我不太认识这个永野先生,只听过他的名字。」
茧忍不住产生了怀疑。当时那件事闹得很大,他真的不知道吗?
「我曾经听说……他好像因为什么事退出演艺圈。那时候我刚好因为医学院的临床留学出了国,很少看日本的新闻,而且,我记得不久之后,日本就发生了大地震。」
茧点了点头。社会大众因为这件事,忘记了琉衣。
「如果我说无可奉告,你会怎么办?」
「我会继续整理。」
秋孝拿起一叠还没有整理的相片,继续开始分类。
之前也曾经有人问起当年的事,但那些人不是擅自想要对茧伸出援手,就是收起不怀好意的笑容,目的只是想满足无耻的好奇心──之前遇到的所有人,几乎都是这两种极端的人。这些人让茧感到身心俱疲。
秋孝不是这两种人。
「如果你不嫌弃,可以说给我听。」
茧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个人和自己或琉衣都不熟,也没有任何关係,在他面前,应该有办法说出整件事。
更何况事情发生至今已经四年了。
「……说来话长。」
「没关係。」
秋孝点了点头,茧也下定了决心,如果临时不想说,随时可以停止,他一定不会生气,只会带着平静的心情倾听茧诉说的话语。
「琉衣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没想到很顺利地开了口,秋孝没有吭气,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拍的相片毁了琉衣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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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野琉衣的身世很特殊,而且相貌也和其他孩子不同。茧因为想找他当自己练习拍照的模特儿,所以主动和他说话。
茧十岁那一年的初秋,在当时公寓社区内的儿童公园遇见了琉衣。她带着向外婆借来的Nikon EM,随心所欲地四处拍照后,发现一个陌生的少年坐在生鏽的攀爬架上。
少年闭着眼睛,十根手指像在演影子戏一样组成複杂的形状。他似乎在祈祷。少年微微弯着背,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除了茧以外,没有人发现他在那里,简直变成了攀爬架的一部分。
他一头清爽的头髮和长长的睫毛让茧的背脊颤抖──她想「摄」下这个瞬间。
她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把镜头对準少年时。他发现了茧。茧隔着取景器和他视线交会。
「那是、什么?」
他高音的童声很清脆,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是、相机。」
「相机是什么?」
「什么……就是拍照的机器……光照进镜头后,留在底片上,就变成相片……啊,现在也有数位相机,所以并不是所有相机都是用这种方式拍照。」
茧结结巴巴地回答。虽然她已经学会拍照,但还是不擅长和别人说话。
「我知道相片,因为岛上有人有相片。」
有人有相片。茧对这句话感到有点在意。这意味着有很多人没有相片,而且他从来没有看过相机──他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为你拍照吗?」
比起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茧更想为他拍照。他的眼睛看向上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好像在对肉眼看不到的什么说话。然后露出腼腆的表情低头看着茧说:
「教主说,可以让你拍,还叫我和你当朋友。」
茧按下了快门。直到之后,她才知道少年向谁徵求许可,才知道「教主」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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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茧每天放学,就和琉衣形影不离。他和茧住在同一个楼层,和他的叔叔、婶婶住在一起。他没有父母,也没有上学,由一个像是家庭教师的人来为他上课。
茧的父母和琉衣的叔叔、婶婶工作都很忙,很少干涉小孩子的事。无论去谁的家里,都只有他们两个小孩一起玩。
琉衣很少表现出喜怒哀乐,但应该很喜欢茧。无论茧提出要做什么,他总是默不作声地跟在茧的身后,绝对不会主动开口说停止。茧协助琉衣做他家庭教师给他的功课,一起去附近的购物中心或公园──当然随时都带着那台Nikon EM。那时候,琉衣并不讨厌拍照。茧感到很高兴,觉得好像多了一个弟弟,但更高兴可以为琉衣拍很多照。
琉衣说话很老成,反应也很快,但完全不了解所谓的常识。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电视和手机,甚至没听过电玩和电脑,也没搭过公车或电车,在自动贩卖机买饮料时,都会有点手足无措。
茧几乎不曾过问琉衣的过去,她满脑子都是摄影,反而放鬆了他的警戒。直到深秋时,茧已经为他拍了好几十张相片后,才得知琉衣详细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