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中,每个人脸上几乎都没有笑容。
每个人都紧闭双唇,站得笔直。也许在照相机和底片都很昂贵的时代,很少有机会拍照。那时候拍照并不是撷取日常生活的片断,而是记录人生重要的时刻。
桂木茧把装满西浦家祖先相片的塑胶袋放进纸箱,用胶带封好。然后堆放在水泥空地的纸箱上。
开始整理西浦照相馆已经一个星期,原本很担心不知道多久才能整理完毕,幸亏只要整理该留下的东西就好,所以竟然很快就看到了终点。
妈妈奈奈美始终没有出现。她说小说没写完应该不是说谎,但显然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妈妈应该想交给茧整理。
目前只有茧一个人在照相馆。秋孝说,他有事要去岛外。茧也刚好想要整理思绪。
三天前,研司告诉她的事始终盘旋在脑海。研司把他所知道的事全都告诉了她。这段时间接触的他,可能并不是真鸟秋孝──茧当然并不相信,上周发现的四张相片,显示秋孝就是真鸟家的人。
但是,秋孝的确有某些地方让她感到不太对劲。
虽然秋孝说他经常来这座岛上,但从来没有提过以前的事,至少没理由隐瞒和研司认识这件事。茧想起自己除了秋孝有失智的祖母以外,没有见过他家的任何人。听立川研司说,管家在他家工作的时间也不长,并不能完全排除和真鸟家的人长得很像的人假冒真鸟秋孝的可能性──
(太可笑了。)
她摇头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这种想像太离谱了。研司也说这很荒唐,应该只是他记错了而已。
茧从水泥空地走回和室,矮桌上有一个长方形的铁盒,之前装客人未领取的相片。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外婆生前来不及交还给客人的相片全都物归原主了,铁盒内只剩下茧在十几年前为西浦富士子拍的相片。
这张相片应该不属于任何人,自己带回家应该没有问题。茧原本洗出来的相片,已经和其他相片一起丢掉了。
当她拿起外婆的相片时,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铁盒底部铺了一张白色衬纸,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她拿起衬纸,发现下面是西浦照相馆的相片袋,似乎还有未交还给客人的相片。
看起来既像是不小心塞进衬纸下方,又像是特地藏在下面。和其他相片袋不同的是,上面没写客人的名字。
相片袋内只有一张彩色相片,既没有底片,也没有SD卡之类的记忆体。
「啊……」
茧叫了起来。那是一张两个男人站在一起的纪念照,背景是江之岛的石洞,但他们脚下拉着长长影子的地面是平的,显然不是在户外拍摄的。
应该是在西浦照相馆的摄影室拍摄的,茧记得有这种江之岛石洞的背景银幕。虽然不清楚拍摄日期,但应该是最近加洗的。
其中一个男人好像是秋孝,他脸上的哭痣拍得很清楚。也许是因为比现在年轻,所以感觉稍微有点不一样,头髮也长及耳朵,以前的人常穿的那种高领毛衣穿在他身上很好看。
另一个是一头花白头髮的中年人,穿着灰色夹克,和秋孝很像,但脸上没有哭痣,所以应该是秋孝的父亲。之前看过他年轻时站在江之岛拍的相片,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只是年岁增长而已。直视镜头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令人有点在意。
站在他身旁的秋孝表情也很僵硬,视线稍微移开。两个人看起来都不怎么高兴。难得父子合影,却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之前曾经听秋孝说,几年前,和父亲一起来西浦照相馆拍了纪念照──研司也证实了这件事。如果就是这张相片,研司认为秋孝是冒牌货,就是误会一场。
但是,这张相片为什么会成为未领取相片?难道秋孝他们父子没有来拿吗?
还有另一件令茧在意的事。她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张相片,但只是模糊的印象,也许曾经看过类似的相片。有很多家人的合影都採用类似的构图,可能自己记错了。
总之,既然是客人的相片,就不能继续留在这里。茧想要传讯息给秋孝,但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目前不在岛上,联络他也没有意义,不如乾脆直接送去真鸟家。
她拿起相片袋站了起来,穿上挂在门框上的羽绒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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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仲见世通后,观光客的身影也立刻减少。茧看着右侧陡峭的悬崖,继续往前走。真鸟家所在的江之岛东侧平地较多,也有较多房子。在东京奥运前,曾经大规模填海造地,建造了游艇码头。
石板路的巷道内,猫比人更多,眼前的景象让害怕人群的茧反而鬆了一口气,许多猫都躺在吸收了太阳热量的侧沟盖上,抬着头,目送着茧经过。
茧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白色背影。照相馆的猫在电线杆下方伸着懒腰。它的背上黏了一小块很髒的胶带,不知道它去哪里黏到的。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帮它拿下来。
「米米。」
茧叫着它的名字,它转过头。她半蹲着慢慢靠近,以免刺激它,但这个举动没有意义。因为它鼓着尾巴,飞也似地逃走了。虽然在照相馆整理了一个星期,但它完全没有和茧亲近。看来非要住在一个屋檐下才行。茧无奈之下,只好继续赶路。
真鸟家的别墅就在填海造地区域的公园旁,在土地有限的江之岛上算是大豪宅。茧按了大门旁的对讲机,前几天见过的那名姓濑野的管家出来应门。秋孝果然不在家。她原本打算留下相片就离开,但管家客气地说,秋孝很快就回来,请她进屋等一下。茧不好意思拒绝,就跟着她一起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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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走进可以看到庭院的客厅,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客厅很宽敞,玻璃天花板也高得惊人。墙边的石砌壁炉烧着熊熊的火,除了黑色皮革沙发和茶几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家俱,大理石地板发出美丽的光泽。
真鸟家真的是有钱人。这里只是别墅,他们平时住的房子应该更豪华。
「请你在这里等候,我马上送茶上来。」
濑野走出客厅,茧在其中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但坐立难安,立刻站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走进有壁炉的房子。壁炉周围用坚固的铁栅栏围了起来,可能担心秋孝的祖母不小心碰到。啪嚓,冒着火的木柴发出了爆裂声。
壁炉台上有好几个相框。茧看到了熟悉的相片,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是……)
最右侧那张和茧带来的秋孝父子照一模一样,旁边是秋孝在弁天桥上拍的相片,和上周六在西浦照相馆找到的那张相片相同。另外是秋孝和狗一起蹲在某处草皮上的身影,以及秋孝在鎌仓的八幡宫前,站在祖父母中间的身影──每张相片都是以他为中心。
茧忍不住感到不寒而慄。真鸟家还有其他家人,为什么只放秋孝的相片?
这时,通往走廊的门打开了。
「啊哟,有客人啊。」
秋孝的祖母走了进来。她穿着像是居家穿的铺棉背心,胸前挂了一个让了螺钿的漆器炼坠。茧原本觉得她很时尚,但在她活动身体,炼坠反过来时,发现背面刻了姓名和电话。原来不单只是普通的首饰,也同时是预防走失的牌子。
「啊,你好……打扰了。」
「你好,请问你是哪一位?」
秋孝的祖母偏着头问。她似乎忘了上次曾经见过面。
「我是从西浦照相馆来的,我是……」
「富士子姊!好怀念啊,你目前在那里工作吗?」
「不,我是西浦富士子的外孙女……」
茧闭着嘴,不忍心再次告诉她,外婆已经死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将视线移向壁炉台。
「相片上的人……很帅。」
「对不对?他是昌和,是我先生,一大早就去医院了。」
茧愣了一下,但立刻想起真鸟家经营一家综合医院,所以不是病人去看病,而是医生去上班的意思。
「他经常拍照吗?」
「对。是我自己拍的……但是,放在这里的不是,我明明为我先生拍了很多相片。」
老妇人似乎很不满。茧原本以为这些相片是她放的,但仔细一想就发现,应该有很多「昌和」本尊的相片,没必要放最近拍摄的别人相片。既然这样,到底是谁,又基于怎样的理由把这些相片放在这里?
濑野端着放了茶杯的托盘走了回来,看到茧身旁的老妇人,瞪大了眼睛。
「老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和客人聊天,昌和还没有回来……真对不起,我想他马上就回来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茧说的。她在不知不觉中,觉得茧是来这里找「昌和」,所以自己先招呼一下。
老妇人带着茧来到沙发,然后在对面坐了下来。濑野把红茶放在茶几上后,仍然没有离开,她似乎打算伺机把秋孝的祖母带离这里,不时露出歉意的眼神看着茧。
聊了无关痛痒的天气话题后,老妇人似乎立刻对访客失去了兴趣,起身走去窗边,独自看着庭院。草皮修得很整齐,但因为季节的关係,所以颜色并不鲜艳。
「濑野太太,」茧对管家说,「刚才我在整理时,发现了这张相片……是秋孝先生和他爸爸的相片吧?」
她把从相片袋中拿出来的秋孝父子相片递到管家面前。无论是在未领取相片的铁盒里找到这张相片,还是同一张相片好像炫耀般放在壁炉上,都似乎显示这张相片有隐情,所以茧希望向管家了解详情。
濑野把脸凑了过来,仔细打量着相片。
「是啊,的确是秋孝少爷和他爸爸。」
「他的爸爸……请问他的爸爸叫什么名字?」
「真鸟辽平。」
茧终于知道了秋孝父亲的名字。她这才发现,从来没有听秋孝提过他祖父以外的人的名字。
「壁炉上也有相同的相片。」
她指着壁炉台说。
「请问是谁放在那里的?」
「辽平老爷,他特地从横滨家里带过来的。」
「有很多秋孝先生的相片。」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横滨家里放的照片,有很多是秋孝少爷,也有很多其他家人的相片……」
濑野在聊天时,脸上的表情和说话都越来越生动,也许她比想像中更加健谈。
「请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
「从去年七月开始……」
她在说话时,扳着手指算了起来。
「才半年而已,那时候老夫人的先生,也就是秋孝少爷的祖父去世,秋孝少爷也刚出院不久……」
「出院?他曾经住院吗?」
茧因为惊讶,忍不住大声问道,秋孝的祖母回头看着她们,但又随即将视线移向庭院。濑野的脸上掠过一丝后悔的表情,似乎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但这种表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小声地对茧咬耳朵说:
「我也不太了解详细的情况,听说走在斑马线上準备过马路时,被卡车撞到了,头部受了重伤,在真鸟家的医院住了好几个月……真鸟家很不太平,一年前,老夫人得了失智症,之后秋孝少爷发生车祸,老夫人的先生又去世了。」
茧曾经听秋孝提过他的祖父去世这件事,但第一次得知他曾经发生车祸。听管家这么说,似乎觉得有迹可寻。之前看到卡车突然停在弁天桥上时,秋孝感到极度害怕。如果他曾经发生车祸,会有这样的反应并不意外。
但是,秋孝从来没有提起这些事,也许只是还不信任茧──
门突然打开了,穿着牛角扣大衣的秋孝走了进来。虽然刚才就听管家说,他马上就会回来,但茧还没有做好心理準备。
「咦?桂木小姐,你怎么来了?」
秋孝对茧露出温柔的微笑。茧向他鞠了一躬,却一时说不出话。
一个身穿粗呢大衣、身材高大的男人跟在秋孝身后走了进来,圆形礼帽下露出的头髮大部分都白了,他就是照片上的人,是秋孝的父亲──真鸟辽平。他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的茧。
「欢迎光临,请问你是哪位?」
他和他的儿子秋孝不同,说话速度很快。茧慌忙站了起来。
「你、你好……我叫、桂木茧。」
桂木。对方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仍然不知道茧到底是谁。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就是西浦富士子婆婆的外孙女,西浦照相馆。」
辽平听了秋孝的说明,眼神顿时变得锐利──但他并不是看着茧,而是看向墙边的壁炉。秋孝的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去壁炉前,从栅栏上方探出身体,想要拿壁炉台上的相框。她的上半身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跌倒。
「妈妈!」
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到了。真鸟辽平沖向他的母亲,从背后抱住了她。
「妈妈,太危险了!怎么可以靠近这里……!」
辽平轻声细语,很不轮转地说话。老妇人听到他叫「妈妈」,也没有反应,不知道为什么,拚命摸着手背。
「你的手怎么了?……濑野太太!」
客厅再度响起大叫声,辽平转头看着管家,脖子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这里烫伤了!你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我妈妈?」
濑野跑向老妇人,看着她的双手。老妇人微笑着,听任濑野的摆布。濑野满脸困惑地看了看僱主,又看了看老妇人的手。
「请问哪里烫伤了?」
「不是在这里吗?这里都红了。木柴爆裂的火花溅了出来,之前不是说过,买不到好木柴时,就不要烧壁炉吗?不是有暖气吗?」
如果柴火爆裂的情况这么严重,其他人一定会发现,而且地上也没有灰烬,看起来并不像烫伤。
「爸爸。」
秋孝战战兢兢地插了嘴,他说话的声音很紧张,和平时不一样。不,也许这才是平时的他。
「是我为壁炉生了火,最近天气很冷,上午通常都会生火,奶奶不太喜欢开暖气。」
「既然这样,你就应该负起管理的责任。」
辽平和刚才对母亲说话时不同,声音很冷淡。
「……对不起。」
秋孝无力地鞠躬。他们不像是父子,而像是严格的上司和下属。辽平轻轻哼了一声。
「你做任何事都是半吊子。」
茧觉得辽平好像在骂自己,忍不住一惊,她很不习惯看到父母在外人面前骂自己的小孩。茧的父母基本上是放任主义,女儿开始拍照,或是因为出事而放弃拍照时,他们都没有表达任何意见。虽然自由,但必须靠自己磨练能力,虽然茧有这种压力,但父母从来没有用这种冷漠的态度对待她。
「濑野太太,你赶快去为妈妈治疗烫伤的地方。妈妈,请你不要乱动。」
「好,知道了,叔叔。」
老妇人天真无邪地回答。辽平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茧虽然不知道「叔叔」是谁,但老妇人似乎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是她儿子。她把孙子当成自己的丈夫,所以把孙子的父亲当成比自己年长的亲戚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