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被捏住鼻子,呼吸困难而醒来时,我那朦胧的脑袋便隐约察觉这必是高千所为。事实上,待我抬头一看,棉被旁的果然是高千;她跪在地上,腰部微微抬起,正盯着我的脸瞧。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咦……」
我以完全清醒的眼睛打量四周,发现这里是我居住的公寓雅房。见高千在我身旁,我原本以为又和平时一样,一伙人聚在漂撇学长家喝到天明并就地睡下;但看来并非如此。
「嗯……请问一下,高千,」一时找不回昨夜确切记忆的我大感混乱。「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当然是从大门进来的啊!」高千起身,猛然拉开窗帘。「话说在前头,我进来以前敲过好几次门了,不过你一声都不吭,我就自己进来了。」
「可是,」日光如洪水般由窗户一涌而进,几乎融化了我的身体。「锁呢?」
「你根本没用那种文明时尚的东西。」
「我又忘记上锁啦?」
仔细一看,我还穿着外出服装,酒味与汗水黏答答地缠绕全身。高千打开的窗户吹进了出奇凉爽的风,令我颇有重生之感。
我似乎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直接倒头大睡。
「算了,常有的事。」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路边的。」
「我也觉得。」
「早报看了没?」
「咦?还没,我哪有办法看啊?在你叫醒我之前,我都还在睡梦中咧!」
「报纸在哪里?门前没放啊!」
「我根本没有那种文明时尚的东西啦!」
「没电视,也没收音机。」她的双手像螺旋桨一般水平伸直,搅拌着三坪大的房间中刚替换过的空气。「这是我头一次来,果然名不虚传,可以媲美仙人了。你这样要怎么和全世界的谘询接轨啊?」
「去学长家时我会看电视,报纸、周刊之类的我也有看。」
「真是的,早知道就带报纸来了。我是略有耳闻,但没想到竟然连报纸都没订,真是教我甘拜下风——快点準备吧!」
「咦?」
「到有报纸又能吃饭的地方去。」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吗?」
「会让你的醉宿飞到九霄云外喔!」
平时冷漠得教人怀疑她缺乏感情的高千竟然会这么说,肯定是超百万吨级的报道吧!我忙爬出棉被、更衣洗脸,与她一起离开公寓。
「——你这房子……」高千微微歪着头,回首观看老旧的木造灰浆建筑物。「租金多少啊?」
「没浴室,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这样你应该想像得出来吧?把你想像的金额再减去一个零,就是房租的近似值了。」
「我听说『I·L』的时新不错哦?」
「是比其他地方好啦!」
「你完全没想过把薪水多少回馈到文明生活上吗?」
「有啊!可是凡事总有个先后顺序嘛!」
「最优先的就是啤酒?」
「最优先的就是啤酒。」
「你很快就会死于肝硬化的。」
「我也觉得。」
「至少买台电风扇嘛!不然在肝硬化之前会先死于中暑。」
「我也觉得。」
「现在晚上这么热,哪有人关紧窗子和窗帘睡觉的?真不敢相信。」
「我也觉得。」
我还以为会顺道邀请漂撇学长等人,想不到高千并未前往任何人的租屋处,快步地走进了『I·L』。
老闆依旧不在,是老闆娘和这个时段的女工读生带着笑脸迎接我们。店里坐了半分满,几乎都是安槻大学的学生;他们对于店内电视重播的时代剧不屑一顾,每个人都在看着漫画杂誌或周刊,全神贯注得教人只想发笑。
「——总之,」高千完全无视我的意愿,点了两份每日特餐,又在桌上摊开从杂誌架上取来的本地报纸。「你先看这个。」
首先引入眼帘的不是高千所指的报道,而是日期栏上的八月十九日。啊!对,今天是十九日;我总算稍微整理的记忆。
『——于杂木林中发现身份不明的男尸』
关键报道便是如此起头的。
『十八日下午五点左右,开车经过安槻町国道的民众于沿线杂木林中发现了疑似男性的尸体,随即报警。
由于尸体腐坏多时并已经开始白骨化,推测死后约经过一个月至三个月左右;虽然头部带有伤痕,但确切死因不明,警方已朝意外与他杀两方面展开调查。
尸体性别为男性,推定年龄为二十几岁至四十几岁,身上并无任何身份证明文件或物品……』
「这个报道哪里……」我以为自己看完重点,搔着鼻头,抬起脸来。「可以让我的醉宿飞到九霄云外去?」
「好好看完全文,匠仔——这里,看这里!」
『此外……』高千所指之处还有如此下文。『尸体旁放着女用裤袜,其中装有疑似属于人类的长毛髮,因此县警局与安槻警署共同调查小组将一併针对上个月十六日栈桥市民交流公园女尸之间的关联进行调查——』
我不禁以响彻店内的奇异声音呻吟,沉澱于体内的酒精似乎一股脑儿地蒸发了;现在的场面,确实不容许我抱着醉宿的脑袋哀嚎。
「这……这是……」
「清醒了?」
「这,这件事学长他们知道吗?已经通知大家了吗?」
「不清楚。假如他们有看报纸,应该知道吧!现在大家都不在,无从问起。」
「不在?为什么?」
「你还没睡醒啊?匠仔。小漂他们不是去了宫下学长家吗?」
听她这么一说,昨晚的记忆总算清晰起来。宫下学长的母亲将在今天十九日于老家举行告别式,我记得是从中午开始。
原先我们打算全体一起出席,连我都开始整理最好的一套黑色西装;但多数的朋友并未见过宫下的父母,如今宫下不在,一群未曾谋面的人大举入侵,似乎有些不妥,因此由实际上去宫下家玩过、见过伯母并曾受她款待的小池先生与最年长的漂撇学长两人代表,带着众人的奠仪前往上香致意。我记得宫下学长的老家得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就时间上估算,他们俩应该早出发了。
「对喔!遭了……」
「咦?怎么了?」
「漂撇学长啦!我本来还想着今早他出发前替他检查看看穿的衣服够不够正式,却忘得一乾二净。」
「你是他老婆啊?放心,小漂是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去的,衬衫我替他烫过,络腮鬍也叫他剃掉了。」
「是吗?那就好。不过……」
「不过什么?」
「我觉得讲这些话的高千更像他老婆。」
「拜託你别说了,」高千可怜兮兮地抱着头,那样子教我看了直想发笑。「有时连我都受不了我自己,干嘛理那种人?就算他老来烦我,我装作没看见就行了啊!可是,一回过神来,又和他混在一起了。」
「那是——」因为你怕漂撇学长吧?原本想发表我之前的那番论调,却担心高千会更沮丧,便打消了念头。
「什么?」
「那个戒指是?」我突然瞄到一眼高千无名指上闪着光芒的银环,便拿来当矇混的借口。不过我直到今天才发现她带着戒指,感到好奇,也是发问的理由之一。「应该不是学长送的吧?」
「当然不是啊!拜託你,算是开玩笑也别说这种话,行吗?」
虽然我点了点头,却是心不在焉。戒指,戒指……我突然觉得自己最近曾有过与戒指相关的重要体验;然而,即使报道浇醒了我,酒精依然沉澱于脑袋一角,使我无法顺利搜索记忆。
见我发獃,高千误以为我对她的戒指极为感兴趣,竟缓缓拿下戒指,摆到我的眼前。
「……干嘛?」
「送你。」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我看你好像很想要。」
「啊,不是啦!我是在想别的事。对不起,这样大咧咧地盯着看。」
「不过,不管是或不是,对我来说都是个拿掉戒指的好机会。」
「什么意思?」
「说来不可思议,我根本没发觉自己一直戴着戒指。我自认已经无所眷恋,应该只是单纯的惰性吧!」
「这么说来,莫非这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女孩给的……?」
「仔细一想,我们当时玩的游戏还真可爱,竟然交换这种便宜戒指;那时的我,似乎还太幼稚了。不过,套句露咪小姐的话,也该是切断过去的时候了。」
「切断……」
这会儿我清楚地感到沉澱于意识地步的东西正刺激着我,但明确的影像依旧未浮现。
「怎么了?」高千一面看我因过于心急而戳着自己的额头,一面将取下的戒指放入皮包中。「祈祷啊?」
「没事。别谈这个了,岩仔和小兔呢?」
「我去他们的住处找过他们,但两个好像都出去了,没人在家。无可奈何,我只好和匠仔分享这则新闻啦!」
「那还真是感谢你……」换句话说,我的公寓是最后且顺便……或该说道义上的一站。一思及此,我莫名其妙地失望起来。我为何要失望呢?
「这么体贴啊。」
老闆娘将我们点购的每日特餐放在桌上并离去时,带着意有所指的奇怪笑容看着我;我以为她要我帮忙看店,主动开口相询,但她却只是呵呵窃笑,摇了摇手便回到柜檯。
「她怎么了?」
「还用问?」高千维持以口就味增汤的姿势,同样窃笑着。「当然是在高兴啊!」
「高兴?」
「她的心情就像匠仔的妈妈一样吧!」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因为匠仔老是和小漂、岩仔、小池先生这些臭男人混在一起啊!你应该没单独和我这种水灵灵的美女来这里过吧?」
「啊……搞什么,是这么回事啊!」
「这是个值得庆祝的误会哦,对吧?我看你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也觉得。」
「对了,」高千喝了口冰水,顿了片刻,又以手指弹了弹放在椅子上的报纸。「匠仔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当然,警方似乎也有相同的看法。」
「和栈桥公园的弃尸有关,对吧?这次被发现的男人,说不定正是杀害她的兇手呢!」
「嗯,非常有可能。」
「不过这么一来,问题就变成是谁杀了这个男人的?」
「这个男人是不是被杀的,还不晓得。只说头上有伤,不见得是他杀啊!或许是意外。」
「对啊!说不定是他杀了那个女人之后,在逃亡途中摔下去的。」
「问题是这个男人带着的——不,不知道是不是他带着的,总之是掉在他尸体旁的裤袜和毛髮,到底是不是她的?」
「吶,匠仔。」
「干嘛?」
「一直说他呀她的,我都搞混了。在查明他们的身份之前,不如替这两人取名字吧?」
「男或Y女之类的?」
「这种记号更容易搞混,用具体一点的名字吧!比方说亚当、夏娃之类的。」
「亚当和夏娃?与这个案子的被害人好像不太合适耶!」
「有什么关係?反正只是图个方便而已。」
「说得也是。」
「那就这么决定啦!在小闺家发现的女人叫夏娃,在国道沿线杂木林发现的男人叫亚当。现在的问题是,亚当带着的毛髮究竟是否为夏娃被剪断的头髮。」
「详细情况警方会鑒定,我们只能等结果。不过,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夏娃的。」
「我也觉得。但要是如此,夏娃所持的头髮又是谁的?」
「会不会是亚当的?」
「咦?是男人的头髮?」
「不无可能啊!长头髮的男人多得是。」
「可是,今早的报道没提到亚当被剪了头髮啊!当然,报纸也不见得会写出所有资讯,但这次既然是以两案互有联繫为前提进行调查,亚当的头髮被剪当然是大事,绝不可能不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