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濑千帆摇摇晃晃地走在夜路之上。
明明才吐过,酸溜溜的胃液又再度涌上喉咙。她并不是头一次喝酒,酒量也不差,所以她以为自己没问题;然而要一口气喝下那么多酒毕竟是太过勉强了。
当她取出投币式置物柜中的衣物并在车站厕所中更衣之际,突然打了个冷颤;紧接着,一阵过去未曾感受过得呕吐感便一拥而上。
她得双颊至今仍因酒气而火热,身体却冻僵了。或许便是由于这份落差之故,强烈的晕眩侵袭而来。方才她曾倚在路边的邮筒休息片刻,却无法止息这股晕眩感。
她终于忍耐不住,蹲在步道边。然而,她只是乾呕,什么也吐不出来。她想到拿手帕擦嘴,机械性地摸索上衣口袋;一阵冰冷的触感传至手心,取出一看,竟是钥匙。千帆骂了一声混账,将钥匙丢入了水沟之中,连未弄髒的试口手帕也一併丢在了步道上。
她摇晃地再度迈开步伐。
喂!一道低闷的男声响起,此处没有路灯,却可辨认出对方穿着大衣,切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日本酒臭味。
喂!男人再度低吼,一把抱住千帆。她毫不留情地以膝盖撞击男人的腹部——但身体摇摇晃晃,使不上多大力气。
饶是如此,醉汉依然惨叫一声,四脚朝天倒在路边。千帆狠狠地踩了那个男人的肚皮一脚,快步离开现场。背后传来呻吟声,但她并未回头。
通往女生宿舍的平缓坡道于此时走来,感觉上格外陡峭。她的脚无法随心所欲地动作。
千帆开始耳鸣。不,起先她以为是耳鸣,但耳鸣未曾稍歇,越上坡道、杂音越大。照理说,走入远离市中心的住宅区之后,应该越来越安静才是。
不久后,昏暗的夜路之上开始飘盛着红色的阴影。当千帆发现那是警车与救护车的红色灯光之后,她宛若挨了一巴掌一样,猛然醒过来。
浮现于夜灯之下的是清莲学园的女生宿舍,在宿舍前蠢动的幢幢黑影是围观民众,千帆喘着气,拨开了人海。
小惠……
是有的脸庞浮现于她的脑海之中,她下意识地抚摸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小惠……该不会……
千帆的直觉告诉她,或许鞆吕木惠在她外出时自杀了。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惠的声音掺杂于围观群众的喧闹声之中,撼动着千帆的头盖骨。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我再去死。)
小惠……
(你不相信我,是吧?)
(你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是吧?)
宿舍玄关前围上了禁止进入的黄带。
「你要去哪里?」
(你不相信我和那个根本没有瓜葛?)
一名支付上套着黑色背心的警官抱住千帆。
(你怎么也不肯相信我,是吧?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不能进去!」
(为什么?)
(千帆!)
小惠
(既然这样,那我乾脆……)
(乾脆就……)
「小惠!」
「高濑同学!」有道尖锐的女声从警官身后传来,「这么晚了,你,你跑到哪儿去了?」
那是舍监鲸野文子,她奔向与警官纠结在一起的千帆。
「小惠……小惠呢?」
「鞆吕木同学她——搞、搞什么,你是怎么回事?」原欲降低声声量的鲸野文子突然又尖声高叫。「浑身酒臭!这么晚了,你到底上哪儿干了什么事?就算你已经不是在校生,也不能做学妹的坏榜样啊!这次我们可真要横下心了。对,就算你有高濑家的名头,哪能让你我行我素到最后——」
「到底怎么了?」一道焦躁的男声打断了鲸野。「舍监,拜託你现在不要给我找麻烦。」
「我、我又没有……是她!」
一个头髮斑白、身材矮小的五十来岁男人将视线从鲸野移至千帆身上,闪着黄色光芒的眼睛扫遍了千帆全身。
「这个女孩是?」
「被害人的室友。」
被害人……这三个字便如信号一般,促使千帆挣脱警官的手。
「啊!喂、喂!」
「喂!」灰发男人在千帆的冲撞之下,犹如纸片似地跌了个四脚朝天。「哇!」
「高濑同学,等等!」
方才蹒跚的步履犹如幌子一般,千帆全力冲刺,甩开所有拦阻他的警官,奔上楼梯。
二楼的二零一号室便是千帆与惠的寝室,上面挂着「鞆吕木」与「高濑」的名牌,她试图沖入寝室之中。
正在採取指纹的鑒识课慑于千帆的其实,不由自主地让出路来,却又立刻从身后架住她。
「喂,你别乱来!」
「小惠!」
「你干什么!」
「小惠!」
「是谁放她进来的!」
「抓住她!」
警官们立刻围住千帆,哀嚎声与怒吼声交错着。
「冷静下来,同学。」一名与千帆差不多高地便衣刑警毫不容情地压住她的头。「冷静下来!」
「小惠……小惠!」
在警官的压制之下,千帆双膝跪地,挣扎了片刻,不久便用尽离奇,反覆叫着小惠的声音也便得软弱无力,化为喃喃自语。
「——哦,好痛!」方才的灰发男子一面挥去西装上的尘土,一面走来「这女人怎么这么粗暴啊!真是的。」
「菓哥,」压制住千帆头部的高个儿刑警一面拾起被她打飞的银框眼镜,一面问道:「怎、怎么回事啊?」
「哎呀,全身都是你吧。喂,你去替我把这条手帕弄湿。」
「弄湿?恐怕没办法耶——」
「为什么?」
「现在停水。」
「什么?停水?」
「你不知道吗?九子啊刚才……应该是十一点左右吧,说是水管破裂,所以在这镇上停水,听说搞不好得停到天亮才能修好。」
「切!什么鬼啊!」
「呃,不然我去买瓶矿泉水来吧?」
「既然她那么想看到现场,」被称为菓哥的灰发男人无视于银框眼镜男,说道:「就让她看吧。」
「咦?」
「喂!」灰发男人不顾貌如银行行员的银框眼镜男阻止,粗鲁的扯着千帆的手臂,拉她起身,并让她窥探二零一号室,「你就好好看个够吧!」
千帆看了。
里头并无鞆吕木惠的身影,然而地摊上残留着大量血迹;房门四周的量还不多,但寝室中央欲宛如血海一般,血腥味舔着千帆发热的脸庞,血迹一滴滴的延伸至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之前。
玻璃门前的窗帘都是开着的,内侧的玻璃打破了,阳台上躺着意思打破玻璃用的铜质花瓶。
「满意了吗?」
灰发男人问道,千帆气息不紊地瞪了回去,手臂一扭,将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甩开。
「真是个不惹人怜的女人。」灰发男人看来颇为疼痛,一面抚着手腕一面回瞪千帆,接着又仰望天空,别开了视线「看了这个惨状居然面不改色。」
看来他似乎打算用「惊吓疗法」来「教训」千帆,才故意让千帆观看惨案现场。
「小惠人到底在哪里?」
「别露出那么可怕地表情,被害人的尸体早就搬走了,钥匙你想看,待会儿再让你看个够。」
「被害人?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那个女孩是被杀的。对了,你……」矮小的男人抬起他那斑白的脑袋,冷眼看着千帆。「你是他的室友,是吧?这么说来,你也在这个寝室里,你刚才好像出门了,是去哪里?」
「闻了这种味道应该明白了吧?」灰发男人毫不客气将脸孔凑上来,而千帆则以吐口水的其实朝着他的脸孔吹起。「我是去喝酒!」
「混账,弄得满身酒香!」灰发男人一瞬间露出了羡慕的表情。「高中小鬼居然这么猖狂!」
「很不巧——」千帆判断目前的首要之务是从这个男人身上打听出详细情况,因此语气缓和几分。「我算是社会人士,因为我已经毕业了。」
「啊?这么说来,你不是清莲的学生?这里的毕业典礼是在——」
「这个月三日就已经举办过了。」
「今天是几月几日?」自从出现于千帆的面前以来,灰发男人还是头一次正眼望着那个戴银框眼睛的瘦弱刑警「二月——」
「十八日」
「已经毕业两个礼拜的人,为什么还在宿舍里?」
「只要这个月底之前摆出去就行了。」为什么自己得陪他聊这种话题?千帆虽然感到焦虑,却还是回答了。「这是宿舍的规定。」
「所以你就死拖活赖,住到期限为止?哼!还真是閑着没事干,学校奥怎么可以把公费拿来给这种已经不用照顾的学生挥霍?乱花人民的税金!」
「呃,清华学园……」银框眼镜男小声地插嘴:「是私立高中。」
「只要政府有辅助,意思就一样。这种事不重要,你叫什么名字?」
千帆吞吞吐吐,对她而言,被问起名字便等于受拷问一般屈辱:因为高濑这个姓氏在这个镇上所象徵的乃是父亲的存在,而非她自身的人格,尤其被初次见面的男人询问名字,更是她最为忌惮的发展。
然而对方是警察,沉默以对是行不通的。她压抑着急于从毛孔喷出的厌恶感,挤出声音:「……高濑」
「高濑什么?」
「千帆」
「高濑千帆啊?一开始讲完不就得了,还要我一个一个问!真是的,最近的小鬼都是这幅德行,态度跩得跟总理大臣一样。算了,不重要,回到我刚才要问的问题,你今晚去哪里喝酒?」
「哪里?」
「你说你去喝酒,是去啤酒屋?酒馆?还是和一般女孩子一样,到更时髦的店里——」
「都不是」
「不然是哪里」
「也没哪里,就是随便找个地方而已。」
「随便找个地方?」灰发男人那双眼睛的光芒之中彷彿馋了毒一般,有种阴沉的混浊之色。「什么意思啊,小妞」
「我的意思就是,」千帆吸了口气,眼神变得比灰发男人更加阴沉。「要是去店里买酒,店家看我未成年,不会卖我;所以我只是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啤酒,边走边喝而已。」
「你喝酒的方式还真像中年人啊!其实你不必担心,没人会认为你未成年,顶多误以为你是银座的公关小姐。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你一面喝酒一面游荡,到现在才回到这里来?」
「没错。」
「有人能证明吗?」
「当然没有啊!」
「换句话说,你一直是一个人?」
「很不巧,我不喜欢喝一大群人喝酒。」
「你刚才在玄关大门时,嘴里一直叫着被害人的名字嘛!换句话说,你知道她出事了。可是,一直在外头游荡到现在才回来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出事的是你室友?啊?」
「谁知道?或许是不祥的预感吧!」
「喂!我看你的酒好像还没醒,就不拐弯抹角了,我说得明白一点,你很可疑!」
「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问你,杀了鞆吕木惠的是不是你?」
千帆一瞬间忘了自己得装乖,以便从这个男人口中打听出详细状况;她赤裸裸地表露出激动之情,等着灰发男人,这次刑警并未移动视线,窥探她的双眸。
他们互相瞪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