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七月二十六日。学长开车载着我向瑠瑠家驶去。昨晚经大家商量,一致同意派人去瑠瑠家接她。考虑到葛野要暂时借住在她那儿,我们至少得表示一下求人帮忙的诚意,所以大家就派跟她最为相熟的我和担任司机的学长前往。早上我们在电话里说明来意后,她很惶恐,不断地向我们道谢。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呢。
瑠瑠这天身着一件白色T恤,下身配深蓝色短裤和同色短袜,脚上穿双白色旅游鞋。她这副打扮,一眼望上去像个初中男学生。我们同属小骨架型,但她身材要更苗条中性些,若是剪了短髮,绝对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个少年。不过,她的头髮长长的,平常在脑后梳个马尾扎起来。
她这一身打扮,加上那土里土气的眼镜,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是个对时尚毫不关心的人,但这可能会给男性,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男性一种清新脱俗之感。换句话说,她是那种「让人放心的可爱」。虽说萝蔔青菜各有所爱,但要说连匠仔都喜欢这种人,我多少有点难以理解。可转念一想,似乎也没那么出乎意料,只能说他的审美取向比较保守、骨子里是个大叔罢了。
不过嘛,说到女子驾驭男人,没什么事比这个更简单的了。一言以蔽之,就是女方要给男人一种「已经被你征服了」的错觉。男人啊,都是单细胞生物,就连匠仔这种少年老成的人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瑠瑠自己其实并没有玩弄男人感情的意思,她天生就是这种朴实的性格,骨子里是个好孩子。这点连我自己都心知肚明,不过……
我们将瑠瑠的行李搬进车里,驶离了她家。伴随着车子的颠簸,我和学长轮流将昨晚的骚乱讲了一遍。虽然这并不是个轻鬆愉快的话题,但既然我们要拜託人家帮忙,就不能不跟她说实话。
「欸——」她瞪大眼睛,从后排座位探出身子道,「还有这种事……真的?」
「真的,这事儿闹得挺大的。」
「过分。」
「就是嘛,」我从副驾驶上转过身来,「实在太过分了。」
「过分,真心太过分了。那个叫雁住的。」瑠瑠少见地露出了愤慨的神色,镜片后面的双目微微发红。我见她这副模样,竟不觉有些心动……好可爱的姑娘。啊,果然,也难怪白井教授和匠仔心驰蕩漾。要是她在自己面前哭泣,所有人都会想上前抱住她好言安慰吧,就连我也不例外。
不过,我却很少见她这么激动。瑠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一定也替葛野打抱不平呢,我当时还以为是这样。
「牟下津太可怜了。真糟糕。」
「确实啊。不过,雁住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可能是因为他还是对葛野特别有感情吧。」
学长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下巴上轻轻挠着。他今天将唇边的邋遢鬍子剃了个乾乾净净,除此之外,还特意穿了件翻领衬衫和一条休閑裤,当然,也没扎头巾。这么一打扮,他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明天可能会见到瑠瑠的父母,你穿乾净整齐一点再去。昨晚在高千的耳提面命下,学长换上了这套装束。
「感情?不,学长,我觉得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那你说是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尊心受损才会狂怒至此吧?」
「自尊心?就因为自己女朋友跑了?」学长歪了歪头说道。
我一时语塞,这难道不是最伤男人自尊心的事情吗,还是说我对男性的认识不够呢?不过,这对学长来说确实可能有些难以理解。毕竟这个人无论在身体还是心理来说都比较强大,被女人甩这事,可能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还是说,他因总被女人拒绝,所以早已经不把这个当回事了呢?
「嗯,我太了解了,」瑠瑠激动地说道,「他是个自尊心特彆强的人,总是抱着一种『本大爷跟你谈恋爱,你就应该感激涕零』这样的想法。」
「啊,你以前就这么想?」我略感意外。因为平日里雁住是个性格爽朗的人,连同葛野在内的大部分女生(包括我)都被他这样的表象所欺骗了,但瑠瑠却似乎看透了他的本质,我不禁对她的敏锐的洞察力表示佩服。
「啊,不,说起来——」她慌忙摆了摆手,摇头否认道,「我听着听着就有这种感觉了。」
「分手时的态度,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本质。这样的人可不少见呢,而他就是这类人的典型,毫无自知之明。一旦两个人出了问题,从来不反思自己的过错,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女人的感情用事上。这样的人,一开始就在主观上断定女人的话毫无意义了。」也许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声调,学长有些不安地用余光瞄了过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说着说着就不禁怒火中烧了,根本停不下来。「所以他才能恬不知耻地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他的想法就是,『我是个被坏女人玩弄了感情的可怜虫,所以我现在怎么闹都可以』。雁住这个人,根本就没把葛野放在眼里,压根儿就没想付出过真心。所以昨天晚上才能肆无忌惮地闹成那样,明白了吧,学长?」此时,我浑身上下好像燃起了对男性的怒火,就连对学长的声音和态度,都不由得带上了尖刺。
「嗯,明白了。」学长带着些苦笑说道,像是在我身上看到了高千的影子,「多多少少。」
「那个人最差劲了,明明还是个学生,就跟女生同居,我本来就看不惯这种人。」
「是、是吗?」学长竟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一下,「同居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明明还得靠父母养活。」
「这样啊……」,学长翻了个白眼,像是对我也抱有这种陈旧的观念而感到惊讶。
说实话,我并不是从心底里就接受不了同居这事的老顽固,但说着说着就绕不回来了,只能顺着接下去。
「话说——」瑠瑠像是居中调停似的插话道,「貌似安槻大学以前同居率就很高呢,虽然我没考证过。」
「同居率?」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不过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我们大学同居的学生多这事我还是头回听说。
「我妈以前就是安槻大学的学生——」
我们刚刚见过瑠瑠的母亲,她有些中年发福,身材高大,跟她女儿完全不像。倒是没有见到瑠瑠父亲的人影,可能瑠瑠还是随父亲吧。
「据说在我妈上学的那个年代,同居的学生就已经很多了。」
「欸——」这世上闻所未闻的事情还真不少,「这样啊……」
「说起来,有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这事说出来挺有意思的,但是也有点不好,在这种时候。」
「没事没事,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嘛,完全没关係的。」
「那是我妈上大学时的事了,她当时在校合唱团,里面有个挺帅的男生,我妈当时貌似暗恋他。」
「哦哦,」学长嘴巴张成一个「O」型,欢呼道,「妈妈正值青春年华呢。」
「怎么说呢……」瑠瑠暧昧地笑着,「一天,出人意料地,我妈被约了,对方就是那个小帅哥。」
「哈哈,哈哈!」
嘁,学长就对这种八卦感兴趣。虽说我对这个也不讨厌,但他的反应也太大了。为了听故事,学长眼看着就要放开方向盘,整个身子伸到后座去,拜託你,好好开车吧。
「然后呢?快说快说,然后呢?」
「我妈就欣然赴约啦。这可是第一次约会呀,回来的路上,他理所应当似的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起初我妈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后来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他说这话的目的是要跟她同居。」
「欸?这、这也太着急了吧。」
我的话,怎么也得等两个人的关係发展到那步再说——学长小声嘀咕道。
「我妈当然是拒绝了。同居什么的,想都没想过呢,她跟对方说。」
「那是自然。」
「他听了这话立刻怒不可遏,就好像自己受到了多么不公的苛待似的。我妈当时惊得目瞪口呆。」
「是啊,我明白你妈的心情。」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我想想他那不可一世的跋扈神气就倍感厌烦。「光是这么听听都惊呆了。」
「当时,同居风——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但好像很流行男女生交往后住在一起。」
「同居风啊……」
这个词听起来傻到不行。但当时如果确实如此,那就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了。一想到过去一对对同居情侣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我突然有些嫌弃这所大学了。
「学校里随处可见同居的情侣。作为男生,要是没个同居的女性的话就太羞耻了——这种风潮在男生里面蔓延开来。在这种情况下,我妈拒绝了他,他因为自尊心受损而勃然大怒也就情有可原了。」
哎呀,瑠瑠的母亲那个年纪的人,常常站在过来人的角度上阴沉个脸教训我们这些年轻人,说日本要毁在我们这些人手上了。这辈人年轻的时候自然也歌颂过所谓的「青春」的美好了,想到这点,我突然感到有点滑稽。
「那个人好像还教训了我妈一番,说是你明明没这个意思还跟男人约会,真是没常识什么的。」
「欸——」
「而且两人分开的时候那人还说,你要是没有跟我同居的意思,就把今天的饭钱还我——真是咄咄逼人。」
「真、真的吗?」
太荒唐了,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估计听了这话的人得郁闷死。要是当时高千在场,估计会酿成一场腥风血雨。
「真的哦。听到这话,我妈再也不想跟这人再有任何瓜葛,当场就把那天的饭钱还给他后赶紧走了。」
「这是对付这种人的最有效办法了。」
「之后,这男的很快就和别的女性同居了。」
「啊?」
「那个女性,这么说可能不太好,是那种我妈看了都觉得不好看的类型,更别说那个男生会喜欢这种了。」
「哦……」
我心底里生髮出一种深深的无助。
「我妈后来觉得这可能是对方的报复。」
「报复?但是这么做毫无意义啊,不过是他自己跟自己较劲罢了。」
「就是嘛,说得太对了。那男的好像藉此来嘲讽我妈似的——你要是当初乖乖地答应跟我同居,现在就没她的事了,真是死脑筋。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他屡屡在我妈面前表现得和女友很亲密,一边搂着女友,一边还意味深长地拿眼睛偷瞄我妈。即便如此,我妈也没有任何反应,也从来没表现出很遗憾的样子。所以说,一切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滑稽得很。」
哎呀,这个男人太自恋了,忙活了半天都是徒劳。可笑死我了。这人脑子坏掉了。
「最后他傻眼了,我妈在第二年就退出了合唱团。」
「当然要退出了,要我我也退。」
「所以,我上大学的时候,妈妈就把这事讲给我听,以此来告诫我不要一味跟风,做出什么欠考虑的事情来。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也就给当耳旁风了,但是——」
「莫非,你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我从小学习长笛,所以一年级的时候加入了校管弦乐队。然后,一个拉中提琴的男生就提出,要跟我同居。」
「欸?他也是突然提的同居?都不先跟你交往看看就要住在一起?」
「是的,就是突然提的。我当时就感慨,这所大学的传统还真是奇特呢。」
「不要不要,这什么传统啊。」
「我直接就拒绝了他,说我根本没那个打算。然后你们猜,那个男生什么反应。」
「难不成他也另找了个同居的女孩来报复你?」
瑠瑠大笑着拍手道,「哈哈……实在跟我妈的经历太像了,我都忍不住笑出来了。」
「这种事,只能一笑置之。」
「然后,我就退出了管弦乐队。母女俩都因为这种事放弃了音乐这条路,说起来也有些难为情呢。」
「因为这种无聊的事呢。」
「嗯,是的。但除此之外,我本来也不太喜欢乐队里的氛围。」
「乐队内部的气氛不好吗?」
「嗯,举个例子吧。乐队每年夏天都会举行合宿,就是大家一起带上乐器出去住上一周。但是,队员们都十分浮躁,心思根本没在练习上。」
「浮躁?为什么?」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夜幕降临。」
「啊,原来如此。」
「而且,乐队里还有一种不合理的排辈。弦乐器的队员地位最高,然后是木管和铜管,最后才是打击乐器。
「欸?什么啊,跟等级制度似的。」
「就是等级制度。弦乐器的男生可以约会木管乐器的女生,铜乐器的男生就不行。乐队内部,有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什……」咳咳,学长咳嗽不止。「什么啊那是。」
「地位最高的弦乐器里面又分好几层,小提琴排第一,然后是大提琴,地位最低的是中提琴。」
「怎么分那么细啊?哦,不,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啊?感觉跟封建社会时的日本似的。」
「很可笑吧?无凭无据地出来个等级制度。」
「真没想到,」我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有些可怕,「哪儿的管弦乐队都这样吗?不会吧。」
「我觉得只有安槻大学是这样的,或者说,我希望只有安大这样。」
「根据乐器的种类划分地位,唉。」
「我也觉得很荒唐。但是,大家都十分看重这个。按照规矩,吹长笛的我,地位在拉中提琴的他之下,成为他的女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真是荒谬之极,我一点也不后悔退出,而这也是我妈当时退团的原因之一。我深深感觉到,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呢。」
「唉,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孤陋寡闻了。」
「我之前一直以为,搞音乐的人是无暇顾及这些的,这绝不是我在故作深沉,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平时连练习的时间都不够,更别提恋爱什么的了。但实际上,现实世界中这种俗不可耐的行径大行其道。自由恋爱并非不好,但在狭小的乐队内部还要做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太不光彩了。木管乐器的姑娘就是我的女人,铜管乐器的男生比打击乐器的女生高贵——胡乱地给人分三六九等,自己在一旁沾沾自喜,他们难道不会觉得这十分荒唐吗?」
「可能吧,不过,他们也可能对这种『权力的游戏』乐在其中呢,不然也不会做这种蠢事。」
「啊,顺便说一句,那时候因跟我妈同居不成而怀恨在心的男生现在跟别的女人结婚了,新娘并不是当时跟他同居的那个人,现在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他在一所小学担任教头[1]。」
这回轮到我咳嗽不止了。「那……那样的话,又、又怎么说呢,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是——瑠瑠,」学长笑着转过头来,「不过,可能也是我记错了吧。」
「嗯,什么事呢?」
「刚才你说要跟你同居的那个男生,是拉中提琴的对吧,但是我记得这几年,安大的中提琴部里可都是女生呢。」
不愧是号称安大「典狱长」的学长,他精通学校里方方面面的事情。特别是涉及女生的事,没人能比得上他的信息收集能力。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是的。」瑠瑠点了点头。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等着学长接下句话似的。「他是乐队少有的男生,但是在我退出后,他也很快退出了。」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
「偶尔也有学长你没听说的事情啊。总而言之,本来就不该年纪轻轻的跟人家同居。」
「什么嘛,小兔。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这种严肃的话。」
「哎呀,我可不是说结伦理道德的问题哦,学长,可别误会我哦。」
「那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同居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女方。」
「吃亏?这是吃亏的问题吗?」
「同居什么的,终究还是女方遭到利用。这才是问题所在。」
「始乱终弃……是吗?刚才瑠瑠和她母亲的情况例外,但一般不都是两个人相互喜欢、想永远在一起才会同居的吗?」
「这是主观想法。两个人能互相满足的话当然可以,旁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但就算出发点是好的,我觉得也不能这么做。因为男方还不成熟。」
「不成熟?你是说身份仍是学生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