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 4

——我父亲是在当地的管弦乐队邂逅美也子的。

匠仔仍是用淡淡的语气向高千诉说着一切，他彷彿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声音里丝毫不带感情。

当时——可能现在也有——我们那儿有一个业余音乐家团体。里面是一些从音乐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因没当成音乐老师而无法继续从事音乐的人。这些人自发地组成了一个乐队，为市民们现场演奏。后来，乐队的规模渐渐扩大，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小规模的管弦乐团。但因乐团本身的人手不够，所以公演的时候他们会临时找一些会吹奏乐的高中生来帮忙。

美也子就是那些高中生中的一员，她当时只有十五岁，在乐团里吹单簧管。我父亲弹钢琴，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而我父亲当时已经大学毕业了，他在本地的一所高中任音乐老师。他们二人就是在这里结合的，不过当时他们好像并不是恋爱关係，至少我父亲对她没有感情。因为美也子好像是那种轻易就能跟人上床的女人，父亲最初也是因为这一点才去接近她的。而且，据说她的私生活也相当混乱，包括管弦乐团在内，几乎所有男性都和她有一腿，这已经是「圈内」公开的秘密了。

你问真的假的？

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是真的，而后来我父亲在镇上散布的流言也事出于此。但美也子其实挺可怜的。我刚才说了，她有病。

那种病好像是某种依赖症。医学上是不是这么说我不知道，但她确实身患一种叫性依赖症的病，还因此去医院接受过治疗。当时的主治医生认为，患者只有依靠性行为才能获得精神上的安定，并将其诊断为某种强迫症。而实际上，美也子变成那样是有原因的。她并非生性放蕩。美也子自己曾对好友透露，她一次也没享受过性爱的乐趣。

而我相信，她并不是说谎。

一听到依赖症，我们就会想到酒精依赖症或是购物依赖症。一般人都会认为那是爱喝酒或是爱购物到了痴迷的程度造成的，但实则不然。

酒精依赖症的人其实根本不爱喝酒，但不喝的话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焦虑，这种焦虑已经影响到了其正常生活，只有喝酒才能暂时缓解。实际上，这只是患者的一种错觉而已。酒精不但不能为其带来快乐，还会为其带来各种各样的疾病。到头来，他非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安心之感，还会由于强烈的痛苦而波及周围无辜的人，甚至导致家庭崩溃。患者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购物依赖症也是如此。患者本人并不能从购物中获得快乐，只是被强烈的不安所驱使才不停地购物。有时明知这会让自己债台高筑，可就是停不下来。疯狂购物的结局，不是因破产被法院判为禁治产人[1]，就是将周围的人捲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便如此，他们也在所不惜。

原来如此。依赖症的患者绝不是主观上想这么做，反过来，他本人可能根本不想喝酒或是买东西。

总而言之，依赖症患者时常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但却对此无能为力。无论是喝酒也好还是买东西也好，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举动——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想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明知道这会产生更多烦恼，他们却还是沉溺于其中无法自拔。而每次出手后，他们的悔意和罪恶感都会引起更强烈的不安，导致下一次出乎更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既害人又害己。恐怕，这也正是这种病的可怕之处。

而美也子身患的性依赖症也是如此，每次发病她其实都十分痛苦，但不做爱又无法消除其内心的焦虑不安。她自己明白，这种行为对名誉有损，还可能因此身染恶症，从伦理道德的层面上也说不过去，但每次回过神来，她已经和男人睡在一起了。当然，性依赖症和酒精、购物依赖症一样，患者只是主观上认为性行为能够带来内心的安定，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根本不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一旦出现禁断癥状[2]，她就不由自主地受男人的摆布了。

但是，为何年仅十五岁的她会得上这种病呢？刚才我也说了，这是有原因的。而且与她的家庭绝对脱不了干係。

听着听着，我突然感到了哪里不对。美也子是匠仔的母亲，但他却从未这么叫过他。当然，美也子高中的时候，匠仔还没有出生。不过，他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呢？想来，他为了调查此事，一定用尽了各种手段。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调查一定是困难重重，而这种印象，从匠仔对悲惨过去的讲述中一一得到了证实。

你可能并不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我保证，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当事人们——至少是大部分当事人——绝不会亲口承认这些，更何况，在我追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时，已经有很多人过世了。

是的。当事人们。

他们不是一个人。

美也子的父母以及她的姐妹们，就是她的这些血脉至亲，对她施行了非人的虐待。美也子从小学时就受到了其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的性侵。但是，她的母亲和姐妹们，却对此置若罔闻。整件事虽然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家庭内的性虐待确确实实存在着，就算到了今天，这一问题也从未消失。近亲相奸——也就是乱伦——的背景其实十分複杂，外人不好一概而论。但美也子的家庭背景，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这一悲剧。

首先，美也子的父亲是一个对家庭的支配慾望特彆强烈的男人；其次，美也子正值青春年少之时，她的父亲刚好五十岁左右。我后来阅读了一些有关性虐的专业书籍才了解到，乱伦与父亲的年龄有极大的关係。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虽已进入了更年期，但他们却迫切希望重拾往日的雄风。换句话说，这个年纪的男人总有种与年轻女孩交媾的冲动，这种冲动之强烈则令他们难以忍耐。

而若是自己刚好有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儿的话……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正常人都会认为，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的男人简直禽兽不如。后来我听说，一些精神上的疾病可能也会导致乱伦，但美也子的父亲绝不属于这种情况。他在本地的消防队工作，为人十分严谨耿直，无论在单位还是在邻里之间都十分受人尊敬。

你一定会惊讶，他为何会做出那么丧心病狂的事来吧。

这件事的原因很複杂。其中之一就是，尚处青春期的女儿出于单纯的好奇心会对与性有关的事情表现出兴趣，而这在父亲的眼里却变成了一种危险的魅力。不过，这并不代表女儿想与父亲发生点什么。退一步讲，就算女儿真有此意，作为父亲也不该滥用家长的权力将错就错。

但是，父亲一旦失去理智，难以抑制内心冲动的话，他会做出什么就不好说了。比如，他在酒后就会向强迫女儿与自己发生性关係。当然，他清醒过来之后，马上就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和恐惧。但关键在于，平时越是严格要求自己、以品德高尚着称的人，越会在犯错误的时候推卸自身的责任。美也子的父亲就是如此，他把责任完全推卸给了女儿，「都怪我那发情的女儿，是她勾引我的」。

他在自欺欺人。

一旦这种想法佔据了他的头脑，他就再也无法轻易脱身了。因为他每次有冲动就会去找女儿解决。完事之后，他又会安慰自己这一切全是女儿的错，以此来减轻恐惧和罪恶感，最终形成自欺欺人的恶性循环，完全沦为慾望的奴隶。美也子的父亲平时虽然是个严谨认真又受人尊敬的人，但越是这种人，犯错误的时候就越难摆正心态、及时醒悟。

当然，造成这一悲剧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美也子的母亲。她的母亲性格老实懦弱，在家里完全服从于丈夫。所以，就算女儿向母亲求助，母亲也只会以这事将会为家族蒙羞为由要求女儿沉默，根本无济于事。实际上，在许多乱伦的家庭中，很多母亲都扮演了丈夫的帮凶这一角色，她们不愿失去家族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因此选择了对女儿的痛苦视而不见。不仅如此，有些母亲还会把女儿视作引诱丈夫出轨的第三者，嫉妒甚至仇视她们。而美也子的母亲就是典型。用专业术语来说，这叫「沉默的帮凶」，特点为冷漠、对暴行袖手旁观。美也子的母亲对丈夫的行为採取了纵容的态度，从这个角度说，她也是乱伦的加害者。

而我刚刚也提到了，乱伦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作为直接加害者的父亲，和放纵其行为、实际上成为父亲帮凶的母亲，我无法简单解释他们的病态心理，但据我的跟蹤调查，美也子的母亲自身也曾在少女时代受到过其父亲的性虐待。

至于她的具体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但许多迹象表明，她是个「积极的默认者」。刚才我说过，乱伦这事跟父亲的年龄有极大关係，其实这跟与他年龄相仿的母亲也有极大关係。丈夫更年期的时候，妻子也是如此，她早就厌倦了眼前这个与她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男人，而且，她对家庭的不满日积月累，常年压抑在心中得不到释放，所以迫切地希望找个发泄口。

说实话，当时夫妻二人都处于长期欲求不满的状态。而这时，刚好发生了父亲乱伦女儿这种事，作为一个常年压抑着的家庭主妇，母亲别说伸出援手了，她还巴不得有人能替她分担这些呢。于是她便顺势将主妇的责任一股脑儿地推给了年少的女儿。换句话说，当时的美也子不仅要满足父亲的性慾，还承担了包括照顾年幼的弟妹们在内的全部家务。母亲当时把这一切都强加给了她，自己趁机跑到外面逍遥快活去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就是个积极的幕后推手。

当时，美也子还有两个妹妹，一个比她小一岁，一个比她小三岁。像她们这种家庭，一旦父亲染指了一个女儿，他就可能将魔爪伸向第二个、第三个……这种情况在乱伦的家庭中时有发生。还有一种情况是，时刻笼罩在乱伦阴影的一个女儿为了自保，转而将自己的姐姐或者妹妹献给父亲。美也子的情况不属于后者，正因为姐姐的牺牲，两个妹妹才能从父亲的魔掌中逃脱。换句话说，多亏了美也子代替母亲承担起「主妇」的责任，两个妹妹才得以倖免。而这两个女孩为了免遭父亲的蹂躏，都积极地承认美也子的「主妇」身份。所以，虽然她们和母亲对待姐姐的方式略有不同，但实际上也变成了「沉默的帮凶」。为了自保，两个妹妹变相助长了父亲乱伦的嚣张气焰。

说到这儿，你定会感到不可思议吧——为什么我对美也子的家庭如此了解呢？那本来就是无从查起的陈年旧事，更何况这件事性质如此敏感，就算找到当事人多番调查，他们也绝不会承认。

实际上，就在我为了解美也子的过去而四处奔走的时候，她最小的妹妹已经因病去世了。我去见了美也子的双亲和我的姨妈，就是我的外祖父母以及美也子的大妹妹。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家族的黑暗过去。只是单纯地出于了解生母的目的才去登门拜访。我如实地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美也子的儿子，你们的外孙和外甥。

但是，他们的反应十分冷淡，几乎可以说是将我拒之门外。

外祖父母一致声称自己没有叫美也子的女儿，在我的死缠烂打下，二人又说这个女儿早就死了什么的。

开什么玩笑，我刚知道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正惊讶地合不拢嘴呢。美也子刚嫁给铃木，怎么会早就死了呢，我可是亲眼看见了她活蹦乱跳的那副样子。

从那时起，我就对这家人的过激态度起了疑心。为什么他们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会如此冷淡呢？不，更準确地说，他们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下意识地面露嫌恶和迴避之色。

他们到底在迴避着什么呢？

那时我刚上高中，就算意识到了事有蹊跷，也无从查起。而正当我无计可施之时，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出现了，他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这个人就是美也子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现在早已不在人世了。他和三个姐姐的岁数相差很多，自小体弱多病，在整个家族中的地位十分特殊。一般在这种父亲性侵女儿的案例中，家里的长子为了保护姐姐，会选择与父亲对抗，甚至发展成杀人。但我的舅舅自小体弱多病，几乎一直处于卧床不起的状态，几乎没什么保护姐姐的可能。但是，他虽然无法起来直接反抗父亲，却非常了解姐姐的悲惨处境。与此同时，完全不顾家的母亲却独独对他关怀备至，还经常带他去看病，所以他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很特殊。或者说，他能站在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上，冷静地审视着家里发生的一切。我用「审视」这个词，你可能会觉得他冷血无情，但就像我刚才反覆提到的，他对此无能为力。恐怕，他在内心深处也常常为自己的无力而感到自责吧。

我舅舅得知我的存在后，瞒着祖父母偷偷地跟我见了面。当时，他已命不久矣，但若是不把家族的秘密向谁和盘托出，他恐怕会死不瞑目。我之所以对美也子的一切如此了解，其实全靠这位舅舅的坦白。不过，我也并未对他的说法全盘接受，而是向可能知道当时情况的人打听了个遍。我相继去了保健所、福利院和儿童谘询处，向他们表明了我的身份。当然，从他们的角度考虑，就算知道我是美也子的儿子，他们也不会将当时的情况尽数相告。但是我却能隐隐感觉到，他们没有否定我舅舅的话。

欸？你的意思是儿童谘询处的人知道当时的情况？

不，他们并不知道在美也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当时的谘询处所长结合了她的具体情况对照了多起案例后产生了怀疑罢了，但他手上其实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而谘询处的人知道美也子，也是因为当时已经是高中生的她私生活过于混乱，这在当地是公开的秘密。绕了一圈，事情又回到了我们刚才的话题上。

美也子搞音乐的初衷，也许是想藉此寻求一些精神上的慰藉。但事与愿违，她跟管弦乐团里的所有男性都发生了关係。因此，大家都在私下传她是个非常淫蕩的女人，她才因此出了名、被我父亲盯上了。但是，就像我刚才所说，她绝非生性淫蕩，至少美也子的主治医师判断她为性依赖症患者，本质上跟那些购物依赖症的患者一样。

当时，院方并未给出明确的病因，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她家里的这种情况。但我认为，导致她患上这种病的原因主要就是少年时期父亲的性侵。不过我先说明白，并不是所有遭受亲人性侵的受害者都会变成这样，我查阅了一系列这方面的书籍，都没有发现相关的案例。从这个角度来说，美也子恐怕是个特例。一般的受害者在被最信任和依赖的父亲所侵犯后，或有性格上的缺陷，比如她们一味地将自己看作是男人洩慾的工具而变得冷漠孤僻；或憎恶自己的女性身份，总之，她们都对性避之不及。

但美也子恰恰相反，恐怕对她来说，性是一种自保的方式。

在家中，父亲几乎把她看作是「主妇」。换句话说，在美也子看来，自己已然成了母亲和妻子的化身，没人承认她作为一个女儿的权利，就连母亲和妹妹们也是如此。结果，美也子为了能在这个家里继续生存下去，才不得不充当父亲洩慾的工具。

在不知不觉中，美也子越来越依赖性，她只有在跟男人发生关係时才能获得少许心灵上的安宁。她的逻辑发生了某种混乱，将原因和结果弄反了。

而这种倒错的逻辑又被她带进了乐团，美也子为了能在乐团中佔据一席之地，只能接二连三地和团员们上床，因为她本身并无任何音乐才能。她在乐团中是吹单簧管的，但除了最简单的旋律，她什么都不会。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她要在承担起所有「主妇」的责任，根本没时间专注于乐器的练习。虽然她是个业余团员，但实际上在拖大家的后腿。而她在意识到了这点后，为了能在乐团中发挥作用，便故伎重施、化身为解决男性团员们性慾的工具………

恐怕没有比这更可悲的想法了。

恐怕也没有比这更悲剧的事了。

但是，到底是谁让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女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呢。

并不是她自己。

是她的父亲。

是她的母亲。

还有她的妹妹们。

总而言之，美也子的高中班任在听说她私生活混乱后，便带她去了儿童谘询处。而我的父亲就是在那时和她相遇的。

不过据说，我父亲和她只发生过一次关係。但就在那次后不久，美也子怀孕了。之后，她便生下了我。

还有我哥哥千治。

注释：

[1]指因心神丧失或精神耗损，不能治理自己的财产，经有关人员的申请，由法院依法宣告为无民事行为能力的人。

[2]又名戒断症，是指停止使用或减少使用药物剂量后出现的特殊心理及生理癥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