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 5

——起初，美也子被逼至打胎。

所有人都不让她生下这个孩子。

我父亲自不必说，周围的人也看不起未婚先孕的她。

匠仔继续说下去，语气仍是波澜不惊。

但是，这些都遭到了美也子的坚决反对。她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虽然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我觉得她把腹中的孩子看作了自己的同伴。

她的父亲、母亲以及两个妹妹，谁都没有站在她身边。

而弟弟又体弱多病，根本指望不上，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也不能称之为同伴。

所以……

所以，至少还有孩子。

她当时一定是这么期望着的吧。

「可是……」一直都十分镇定的匠仔，声音忽然颤抖了一下，「我先说明白，我可不是母亲的同伴。」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母亲」，而不是「美也子」。

「我凭什么要做她的同伴？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但我更愿意将她视为敌人，她也必须是我的敌人。她……母亲对我哥哥做的那些事绝对……绝对不能被原谅。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母亲。」

……绝不原谅她。

匠仔的一句话，使我全身都僵硬了，一动不能动。

怎么会？

这种充满厌恶之情的话怎会从匠仔嘴里说出来？

那可是匠仔啊。

光是这点——

光是这点就足以令我震惊到动弹不得。

同时，紧张感宛如向上生长的藤蔓，紧紧地攫住了我。

毕竟，大雾将逝。

最终，母亲从高中退学，生下了我们。

但是，单凭她个人之力是无法好好地将我们抚育成人的。所以，法院最终把监护权判给父亲，也是必然。父亲一直坚持说，自己当初是想跟她结婚的，但由于美也子双亲的强烈反对最终未能成行。他还说，他们对长女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执着，但在这点上，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据美也子的父母说，像她这样的「扫把星」要是有男人要，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自然是将其双手奉送，又岂有反对之理。

最终，真相也未能水落石出。总之，美也子没能与父亲成婚。从父亲把我们领到他身边抚养的那一刻起，二人的夫妻缘分就彻底断了。不仅如此，美也子还被勒令不準出现在我们兄弟二人面前。当时双方的父母也在场，两家交换了约定并立下了字据，这是父亲的意思。不过，我从未见过那字据，所以无从判断这是真是假。

就这样，此事尘埃落定后，父亲和别的女性结了婚，我和哥哥也一直深信那位抚养我们长大的女性就是我们的生母。

可是，就在我们小学升初中前后，美也子突然出现了。她嫁给了附近的铃木，以人妻的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

父亲得知后惊呆了。他大概以为她是因难以抑制内心对儿子们的思念才不择手段地接近他们吧。

当然，我们没人知道她的真实想法，美也子也可能只是因为爱上铃木才嫁过来的。不过，包括我父亲在内，周围可没人这么认为。这么说可能对铃木有些不公平，但应该不会有哪个美女会因为单纯的爱而接近他，这是大家的共识。但除了我父亲，街坊邻里没人知道内情。大家都觉得铃木既没钱，还带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就算她是看中铃木这个人了，这其中也一定另有隐情。

总之，父亲因为美也子单方面的毁约行为而怒不可遏，他报复性地向周围散布美也子生性轻浮的流言，说她是个随便的女人，轻易就能跟男人上床。当然，她很久以前确实如此，但她嫁给铃木后其实并无言行不端。

后来我才知道，美也子在被迫与我们兄弟二人分离后，一直专注于性依赖症的治疗。为了不依赖性而重获精神上的安宁以及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她接受了心理谘询。这是一种精神疗法，本质上和治疗酒精依赖症及购物依赖症一样，都是通过让患者重拾自信，不依赖喝酒或是无节制地购物也能正常地生活下去。

而且，美也子又一直饱受解离现象的折磨。你可能听说过这种病，俗称解离性同一性障碍[1]，一般在幼年时期由于受到虐待而造成心灵创伤的孩子都会通过这种解离现象来缓解自己精神上的痛苦。对，这是多重人格的一种表现。通过将自己精神上的痛苦从当前记忆所在的意识分离出去，并把分离出去的意识看作他人的精神体验，从而达到一种逃避性的健忘，以此获得心灵上的安宁。反过来说，若非如此，那些受到虐待的孩子是无法摆脱精神上的痛苦桎梏的。

美也子也饱受其苦。但是，她的癥状又跟一般的多重人格不同，那些通过选择性遗忘而解离的痛苦经历，每每在她的噩梦里出现、在幻觉中重演。而美也子的性依赖症也是她遭受背离癥状折磨的原因之一。

打个比方，你知道「戒断癥状」这个词吧？简单解释就是酒精依赖症的人戒酒后短期内出现的身体不适，轻者颤抖出汗，重者则出现脉率不齐、幻觉甚至认知障碍。意志薄弱的患者为减轻精神上的折磨又会重新沾上酒精；而购物依赖症的患者呢，虽然没像戒酒的戒断癥状那么厉害，但也会时刻被笼罩在一种深深的不安情绪中，为了获得精神上的片刻安宁，他们被迫重新开启疯狂购物的模式，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循环。

美也子的情况即是如此。戒断反应导致的噩梦和幻觉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经历那悲惨的童年生活，最终将她逼上了性依赖症这条不归路。为了忘却这些不快的经历，她只能通过做爱来麻痹自己脆弱的神经，而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迷失了自己，最终沦为性的奴隶。

我这么解释似乎听上去因果倒置了，到底是依赖症导致的戒断反应，还是戒断反应加重了性依赖症，完全混乱了。但是，依赖症和戒断反应就像鸡和鸡蛋，到底谁是原因谁是结果，难以简单判定。

总之，在依赖症和戒断反应的双重摺磨下，美也子的病情不断恶化。为了根治这一病症，她在生下我们两兄弟之后便孤身一人住进了神经科医院。听说，她是在谘询过保健所和儿童谘询处后才下定决心的。

以下的内容只是我的想像。但我觉得，儿童谘询处虽然不能确定乱伦的存在，但应该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毕竟他们是儿童问题的专家，经验丰富，也许会对此有所怀疑，怀疑美也子由于受到了家人的性虐待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者说，这是美也子暗示他们的。

无论如何，对于美也子来说，住院最大的意义在于可以从父亲身边解脱出来。让被害人远离加害人，交由第三者保护，这是处理乱伦问题的一贯做法。如果不採取这种手段，那么事情永远无法得到解决。

就这样，美也子历尽千辛万苦才终于战胜了病魔。所以，说什么只要是男的她都会跟他上床，完全是无稽之谈，太过分了。

欸？可你怎么知道她克服了性依赖症呢？是她弟弟告诉你的吗？

啊，是的。不过她弟弟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呢？可能是美也子自己告诉他的吧，唉，不过，她也有可能只是为自己辩解。但是，无论她的病到底有没有痊癒，反正她嫁给铃木之后很是洁身自好。我不觉得她当时在我家附近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至于她为什么要嫁给铃木，其实答案十分简单。恐怕就是出于对我们两兄弟的执着吧。虽说这话对铃木很不公平，而且我又没什么确凿的证据，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了。也许你会问，就算是想要守在自己儿子的身边，也完全没有嫁给铃木的必要啊。但是别忘了，她和父亲有过约定，就是此生不準再出现在我们两兄弟的面前。

但是，如果她只是因为偶然嫁给了我们的邻居才搬过来的呢？在美也子看来，她完全可以借口这只是个巧合。虽然其真实目的昭然若揭，但如果她坚持说这只是个巧合的话，父亲也无可奈何。

因此，美也子必须小心翼翼地注意一切令丈夫不快的行为。像从前那样同时与多名男子保持性关係是万万不可的。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铃木再怎么怕找不到老婆，也绝对不能容忍有人给他戴绿帽子。退一步讲，就算铃木忍气吞声，她那严厉的婆婆也绝不允许儿媳在外面乱搞。这很容易理解吧。所以，她也不得不洁身自好，规範自己的言行。

回过头想想，父亲本来也不应该散布那样的流言。也许在他看来，向美也子身上泼髒水、让她在这一带声名扫地，她就会乖乖地卷上铺盖捲走人吧。

可是，他的想法过于天真了。这种小把戏反而激发了美也子的斗志。也许她的初衷只是希望能远远地看我们一眼，也许她根本没想与我们有什么实际上的接触。不，我不知道。但是，谣言四起后她就开始频繁地接触我们两兄弟了。也许，她想到了这是父亲为赶她走而使出的招数，因此倍感愤怒吧。

是的，美也子开始明目张胆地接近我们了。

特别是……

特别是，接近我哥哥千治。

时而在路上跟他搭上几句话，时而给他一些点心。

直到有一天，哥哥在大庭广众之下踏进了铃木家的大门。

得知此事，父亲暴跳如雷。

不准你再接近那个女人，父亲严厉地警告了哥哥。但是，当时的哥哥怎么也不能理解父亲为何会那么生气。

哥哥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每次遭到父亲的训斥，他总会乖乖地道歉，但事后依然是我行我素，每天黏着美也子不放。

现在想想，哥哥从一开始就把她看作一个女人。这也是当然，他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生母。那时我们大概十二三岁，而美也子也不过三十来岁。对于尚处青春期的男孩子来说，那个年纪的女人大概是最有魅力的吧。

终有一天，酿成了大祸。

说起来，父亲也有错——既然他已经守了这个秘密这么久，为什么还要把它说出来呢。也许他本想把它带进坟墓中去，但是面对屡教不改的哥哥，父亲虽然气恼，却实在无可奈何。终于，他将真相和盘托出。

那是你们的生母。但是，她没有资格做你们的母亲。

这是父亲的原话。

哥哥听后，当天夜里……

上吊自杀了。

哥哥当时……已经跟美也子发生过关係了。

注释：

[1]解离性同一性障碍是指存在两个甚至两个以上完全不相关联的同一性或人格的状态，俗称多重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