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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一。边见佑辅赶到高一A班上课时,发现有一名学生缺席。是一位坐在前边的学生,名叫浜田智佐。
她最近缺席次数越来越多了——佑辅满心沉重地在考勤簿上盖了章。最好不是又被别人欺负了……虽然不是班主任,但作为一名教师,他还是很担心。
佑辅所任教的丘阳女子学园,是当地一所历史悠久、颇有名气的初高中一体制名校。校在注重升学的同时,还致力于通过保守的生活规範来贯彻有些落后于时代的大和抚子式教育理念。这正是该校的「卖点」。
这么一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偏重管理式的教育会产生呆板沉闷的校园风气,但其实这里也有豁达洒脱的一面。学生们普遍性格大方稳重,极少出现严重不良行为。校长最引以为傲的正是这一点。
几乎连校园欺凌现象这一社会普遍问题都没有,着实令人欣慰,就这一意义来说,佑辅觉得自己简直是被职场眷顾的宠儿。
不过,只要众多世界观、价值观各异的人聚在一起,就多少会产生一些问题。不论在多么自由竞争的环境中,都有人注定会被排挤。
浜田智佐就是这极少数人之一。不过,就她而言,被欺凌的原因确实很大程度上在于她自己。一句话,她就是个爱泼冷水的女生。具体来说,她简直把浑身激情都倾注在削减他人的热情之上。
假设你正在读一本推理小说。读着读着,你不禁热血沸腾、心惊肉跳,觉得这简直是十年难遇的一本杰作。嗯——马上就到了超乎想像、惊天动地、激动人心的时刻,你期待得都快发抖了,却突然有个人影在你耳边悄声说——犯人就是某某哦。
不难想像你一定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愤怒得暴跳如雷吧。总之,浜田智佐就是会对别人做这种事的女生。而且,她并非不小心泼别人冷水,而是满怀坚定意志和阴暗思想犯般的激情,赌上自己的全部,堂堂正正地浇灭他人的热情。她对全班同学都这样,有时甚至还这么对老师。
这种人不被嫌弃才怪。郊游、修学旅行、学校音乐大赛、学校英语辩论赛、班级比赛、运动会、文化节……但凡是学生们全情投入的庆典,她绝对一次机会都不放过,拚命泼个遍,甚至还故意放弃分给自己的角色,露骨地妨碍準备和练习。要是有人批评她消极怠工,她就会反过来嘲笑别人居然会对老师主导的这种无聊活动如此用心,真是太幼稚了,快成熟些吧。
浜田智佐的这种态度,使得没人愿意站在她这一边。大多数人都会完全无视她,但也不乏有行动先于大脑之人欺负她,在她的东西上污衊地乱写乱画,或是把东西藏起来。虽然还不太确定,但听说也有人付诸暴力。
不可否认,浜田智佐容易被孤立,或者说她有诱发别人施虐性的特质,即便对方一般不会欺凌或者排斥同伴。当然,不论有什么理由,都绝不能容忍校园欺凌。可事实上作为一名教师,越理解欺凌方的理由和根据,反而就越难指导。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并非只有佑辅一人认为改善浜田智佐性格才是解决问题的捷径。
因此,佑辅自然担心她缺席期问会不会又同其他学生闹矛盾,觉得真是令人头疼,必须做些什么。但另一方面(虽然作为一名教师极其遗憾),老实说,想到这个麻烦精缺席期间应该不会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大麻烦,也着实鬆了口气。她不在的时候,学生们也确实很放鬆,班上氛围绝对要好得多。
真让人头疼。
佑辅环视着教室,下意识地偷偷扫了片冈千鹤同学一眼。片冈千鹤加入了吹奏乐部,是与浜田智佐对立的小团体头子。
班上和片冈千鹤关係好的学生有排球部的有村佳代和乒乓球部的入江真菜。她们三个实在无法对浜田智佐嘲笑的态度视若无睹,会报以「欺凌」。
或许是各自所属社团的关係,三个人体格健壮,几乎和佑辅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不难想像,如果这三个人动真格地用起暴力来,一定会导致令学校堪忧的局面。
她们三个平时都是性格很好的普通女生啊……佑辅这样叹息着。突然,他注意到了一件反常的事。
片冈千鹤、有村佳代、入江真菜三人的表情都异常僵硬。据往常经验来看,平时浜田智佐缺席时,她们三个都会像奴隶摆脱了苦役一般鬆弛下来,当然其他同学多少也有相同倾向。
并非佑辅偏心包庇,站在片冈千鹤她们的角度来看,迫害浜田智佐绝对并非出自她们本意。说白了,她们可能觉得自己被胁迫了——被触犯自己神经极限,彷彿在说你们的使命就是欺负我的浜田智佐胁迫了。
摆脱这一「义务」本该感到安心才是、可坐在各自位置上的三人全部表情僵硬,像商量好似的。虽然她们表面上也和邻桌同学们谈笑风生,掩饰得看上去和平时并无二致,但其实每一张脸上都像是镀了一层名为「担心」的膜,毫无活力。在「瘟神」不在的日子里,她们的这种表现绝对称得上反常。
佑辅虽然有些担心,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疑虑。临近期末,这个班可是有些落后了哦。他重新振奋精神,拿起了现代语文课本。
正当他低头準备翻开课本时,却突然有异样的景象映入眼帘。
「——嗯?」
最前排那个学生的脚。她脚上穿着的不是室内鞋,而是体育课用的运动鞋。一般教室里是不能穿这种鞋的。
佑辅正要开口质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却终于发现不止这一名学生没穿室内鞋。虽然从讲台上无法一下子环视到所有学生的脚,但就他所看到的情况来看,所有学生都没穿室内鞋。既有人像刚才那位学生一样穿着运动鞋,也有人穿着学校指定上学穿的皮鞋。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的室内鞋呢?」
「你在说什么呀,小佑——」
班长小原理穗像平时一样精神满满地,或者说是吵吵嚷嚷地说道。她就是个停不住嘴的女生,总喜欢扯些与课堂无关的閑话。她还有这么一件逸事:竞选班长时,她明明不是候选人,但由于她一个人喋喋不休实在太引入注目,就稀里糊涂地被选为了班长。
「——室内鞋被偷走了呀。」
「你说什么?」
「被人偷走了,全都。」
「被偷走了?」佑辅脑海中一时间怎么也不能将「偷」这个动词和「室内鞋」这个名词联繫在一起,于是把翻了一半的课本放回讲台,「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都说了是被偷走了嘛。」
「对吧——」她声音丝毫不减地徵求班级全体的同意。被理穗这么一催,班上大概有一半同学纷纷点头,是啊对啊地你一言我一语地嘟囔起来。
「都事到如今了你还问这个。难道没听小田说吗?」
小田是这个班的班主任,真名叫田之内义德,是一位身材矮小、头髮花白、五十上下的老教师。他为人温文尔雅,就算学生们当面叫他小田也不会生气。温厚到甚至令人怀疑他从出生至今生没生过气,而且看上去比现在女生的平均身高还要再矮些。因此第一次见面时,佑辅还暗暗担心像他这样的老师一定被学生们轻视得一钱不值吧。没料到即使佑辅扯破嗓子大声斥责都会横眉竖眼反抗的学生,在小田的笑脸面前,居然变得挺胸抬头、老实顺从,实在不可思议。田之内本人明明一句都没骂过。这么一想,佑辅从这个他一度认为不起眼的小个子男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风采.他暗暗把田之内当作目标,希望自己也能早日成为一名像他一样娴熟的教育工作者。
「呀,不是跟你们说了好几遍了吗。」虽然个人觉得没什么,但作为一名教师不得不劝诫她「不许叫田之内老师小田」。
「为什么——小田自己都不介意,为什么为什么,小佑会介意这种事呢?」
「好了,先不提这个。」就连这个资深老手都被叫小田,像我这种人也能被亲切地称为小佑(也许还有更过分的称呼),或许应该感激才是,佑辅有些自嘲地想着,「室内鞋的事怎么样了?」
「哎呀——讨厌,明明是小佑扯岔开话题。」到底还是理穗健谈,「所以说嘛,我一开始说的就是室内鞋的事。都说是被偷了嘛。」
「你说什么呢,小原。谁会偷那种东西啊。」
「是真的,老师。」
大概是见理穗怎么都说不明白吧,副班长笛吹久美子插了一句。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别看她看上去像个从事酒水生意的颓废美人,实则是成绩年级第一的尖子生,以貌取人的话就相差甚远了。至少佑辅就常常为这一落差所困扰。
「今天早晨到了学校打开鞋柜一看,发现所有人的室内鞋都不见了。」
「所有人是指这个班所有人吗?」
「啊啊,小佑真是偏心眼。我说什么你都不好好听,还怀疑我,久美子说的话就会认真听,为什么为什么。呀,我接受不了。」
「对,」久美子点了点头,和佑辅一起无视了理穗的抗议,「只有这个班的。」
「是今早被偷的吗?」
「啊,小佑无视我说的话。」
「听昨天(周日)来学校参加社团练习的同学说当时还在的。所以,要真是被偷的话,一定是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期间被偷的。」
「看来室内鞋被盗一事是真的了,」佑辅歪着头,「为什么要偷这种东西呢?」
「就是说啊,我刚才就一直在说了。对吧,小佑?」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们报告了田之内老师,老师说总不能光脚进学校,今天就破例穿运动鞋或皮鞋吧。」
「唔——」
「小佑小佑、小佑小佑,」彻底被无视的理穗站在佑辅面前使劲举手,彷彿要掸掉天花板上的灰尘似的,「我知道。小佑,我知道我知道。小佑,我,让我说。」
「喂,怎么能随便离开座位呢,现在可是上课。」
这下实在无法坐视不管,佑辅训斥道。不愧是理穗,就算被训仍摆出一副不让她说话就誓不回座位的气势。
佑辅无奈,问道:「你说你知道什么?」
「当然是知道什么人偷了室内鞋,还知道为什么要偷鞋。我简直就是天才。」
「什么天才嘛。」坐在后面的学生们打趣道,「你是说卖给女学生制服店吧?这又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明明别人这么一说,你还一个劲地感叹『啊——原来如此。原来是卖给女学生制服店啊,真聪明』来着。」
「哪有。」理穗可不会因为真相被揭穿这点小事就泄气,「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晚一分钟说出来而已。」
学生们哄堂大笑,班上一下子骚动起来。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喋喋不休起来,彷彿被理穗传染了似的。课堂越发不可收拾。
而片冈千鹤、有村佳代、入江真菜三人的表情还是有些僵硬。她们三个平时明明是带头活跃气氛的,可现在只要没有徵求同意,她们连笑脸都不露一个。
「安静,喂,安静下来。开始上课了。不然就上不到考试範围了。喂,听见没。再不适可而止的话放学后全班留下来补习。」
虽然觉得再怎么发怒也没什么用,但佑辅还是大吼了一声。没想到班上立刻像没电了的玩具一样安静了下来,他目瞪口呆。
「怎……」惊讶之余,佑辅不由自主地说了与教师身份不符的话,「怎么了,你们到底?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现在可没工夫说这些废话,小佑——不,老师。」
「啊?」
说没工夫废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理穗。佑辅突然觉得有一种超现实主义荒谬感在脑海中萦绕。
居然还……叫我「老师」?
「什……你说什么?喂,小原,不,小原同学,你是不是发烧了——」
「都说了赶紧上课啊,上课。离考试範围还差几页来着?老师,快点,人生苦短啊。好!燃起来了。学习喽。我们要拚命学习。老师也要赶紧结婚哦。」
「多管閑事。」
虽然有些不正常,但总算能安静听讲了,佑辅振作起精神打开了教科书——这便是第一节课的经过。
2
接下来是当天午休。
第四节在别的班上课。佑辅下了课回到办公室,觉得气氛怪怪的。定睛一看,才发现大家都聚集在教导主任座位旁。
说是聚集,连坐着的教导主任也不过四人。分别是高一A班班主任田之内、同是语文教师且坐在佑辅旁边位置的我孙子铃江,以及青少年不良行为预防辅导专员新井亨。
高一A班学生闯祸了吗……
佑辅瞬间这么想。因为我孙子铃江是高一A班的副班主任。正副班主任、辅导专员、教导主任四人聚头,神情严肃。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可能。四人都很小声,偶尔能听到新井激动的声音。
新井亨同田之内年龄相仿。与田之内不同,他是那种连脸上都透着严厉的老师。只要违反了校规,再小的事都绝不放过,属于所谓的死心眼儿。他认为学生的自主性才是万恶之源,而且对年轻新进教师说过「不可对学生以人相待,而应视之以物」等若听者不同而可能被理解为问题发言的过激训示。因此,不仅学生,就连不少同事都很疏远他。老实说,佑辅也不太善于同新井相处。
另一方面,佑辅觉得一个组织中也需要这种不肯变通的人。或许正因为有这种独自扮黑脸的角色,其他人才能(在某种意义上有些不负责任地)过得安稳。
佑辅已经趁第三节没课时解决了午饭,沖了杯咖啡稍稍放鬆一下。接着便打开教材準备预习第六节课的内容。但他仍然很在意教导主任座位那边的情况,没法专心于课堂内容。午休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佑辅第五节没有课,就一直坐在自己座位上。只见我孙子老帅叹着气回到了旁边座位上。看来和教导主任的超长「会谈」总算结束了。
「您看上去好像很累啊。」佑辅把到底还是一页都没好好看的课本放在一边,沖铃江说道,「我给您沖杯咖啡什么的吧?」
「……欸?啊啊,麻烦你了。」
铃江扑通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这位平日里异常开朗,大姐大风範十足的前辈今天不知为何很是疲惫。
「啊——啊。」她再次叹气。真是罕见。
「出什么事儿了吗?」佑辅一边递过热气腾腾的咖啡一边问道,「田之内老师班上——」
「嗯?啊啊,嗯,是出了点事儿。」她尝了一口咖啡,皱起眉来,不知嫌烫还是嫌苦,「对了,佑辅,你也有高一A班的课来着对吧?」
「嗯,今天就有,第一节课就是。」
「那你一定知道那个女生缺课的事喽。」」您是说浜田智佐吗?」铃江是副班主任,当然也知道她是麻烦精,「我知道,她怎么了?」
「没有联络无故缺席,田之内老师就往她家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她母亲,惊讶地说女儿早晨还像往常一样出了门的。」
「啊,原来是翘课啊。」
「唉,要只是翘课倒也常见,问题还在后面。田之内老师想着还是应该先向学生处报告一下,就跟新井老师说了这事儿。新井老师脸色大变,说出了出人意料的话。」
「出人意料的话?什么话?」
「他说看吧,就应该在校规里明令禁止学生参加演唱会之类的轻浮活动。」
「演唱会?是指?」
「你不知道吗?今晚,就在市民中心,有光明院照夫的演唱会。」
佑辅虽然不太了解,但也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当下绝顶走红的一个什么重型摇滚乐队的主唱。
「是吗,那么一流的乐队居然会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开演唱会。」
「对啊,特别罕见。所以最近几周学生们只要一聚起来就会谈论这个话题。可是新井老师对此一直都看不惯。对了,是去年吧,初三,也就是现在的高一学生晚上去看本地业余乐队现场演奏不是还被新井老师教育了吗。」
老实说,佑辅已经不太记得还有过这回事了。
「当时,对学生校外活动的管控也应该有个限度一事备受关注。被教育的学生家长抗议说明明父母已经同意,为何校方还要管制。」
「啊,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啊。」
「新井则同执己见,坚决反对,认为未成年人应当勤奋学习,对歌舞音乐之类的东西加以节制。父母一方表示这么说也不尽然对,不过有些动摇。那几个学生本人则态度十分强硬。顶撞说什么嘛,既不是天皇驾崩,又不是有人死了,学校没理由干预此事。最后还是校长从中斡旋,就新井老师的过度干预表示歉意,事情才姑且得以解决。不——只是走运罢了。」
「您是说新井老师其实内心怒火难消?」
「正是。认真办事却反被说成过度干预,所以这次他虎视眈眈地立志一定要找到理由,光明正大地教育教育那些去看光明院照夫演唱会的学生。于是就盯上了浜田智佐翘课一事。」
「啊,又跟教导主任大谈特谈了什么她为了看演唱会而翘了课,翘课怠学正是该好好教育的对象,因此校方应该禁止学生去看演唱会之类的吗?」
「没错。田之内老师全力反驳了这一点。说今晚演唱会六点开始,不必为赶上演唱会而翘课。期待今晚演唱会的其他学生现在不也好好上着课呢吗?浜田智佐翘课一定不是因为演唱会。」
「那新井老师被说服了吗?」
「最后勉强接受吧。教导主任也责备说连这都要管制的话管到哪里是个头啊,这才勉强接受。」
「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欢喜什么,我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说漏了嘴?」
「不小心说漏了我也打算去,被新井老师训了一通。」
「你说打算去,」佑辅不由自主地直眨眼,因为年过四十、单身、脾气爽快的女教师加摇滚乐队演唱会这一组合让他既感到有些不协调,又不可思议地觉得很合适,「您打算去今晚的演唱会是吗?」
「对。可被挖苦了个惨。说什么连为人师表的教师都这样,学生们什么时候才能脚踏实地。」
「哎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