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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这天,平冢总一郎好不容易不用当班,过午时分,对妻子由起子说道,「假设一下要是我们没有结婚,原因是,哦,对了,原因是订婚期间你变心了。然后——」
「说什么呢,」正看着摊在和室被炉上众多参考文献的由起子抬起头来.摘下无框眼镜奇怪地看着坐在旁边客厅沙发上的丈夫,「你该不会是想说我们提前进入七年之痒了吧?」
「不是。我是说假设一下,有些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这样啊,什么事儿?」
「怎么说呢,可以说是女性的思考方式问题吧。想听听你对这一问题的看法——」
「该不会是,」注意力刚回到成堆文献的由起子忽然又抬起头来,再次摘下已经戴好的眼镜,「工作上的事?」
「嗯,算是吧。」
由起子猛地跳出被炉,小跑着来到客厅,在丈夫旁边轻快地坐了下来.由起子原姓羽迫,大家取其谐音,送她外号「小兔」。①人如其名,她滴溜溜地眨着兔眼般独一无二的眼睛望着总一郎,满眼期待。
①日语中羽迫渡音为「hasako」,小兔读音为「usako」,比较相似。
她目前就读于研究生院心理学科,非常喜欢听刑警丈夫讲自己工作上的事。而且越複杂的犯罪案件她越感兴趣。起初总一郎以为她正在写的博士论文想以一些罪犯心理作为参考,但最近觉得她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兴趣罢了。
「说来听听,说来听听。尽量详细点儿。对了,我沏杯茶去。」
「不过,」能让长在被炉里的妻子站起来的也只有案件了,总一郎一边苦笑着,一边透过玻璃窗看着这个季节照进阳台的稍纵即逝的午后阳光,「事先声明啊,可能会和你期待的不一样,抱歉。」
「好了好了,说说看。」由起子把热水壶里的热水倒入小茶壶,连同茶杯、腌萝蔔等茶点一同摆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又坐回到丈夫旁边,「快快,再从头说一遍。什么来着?让我想想。是说假设我们没结婚吧?原因是订婚期间我变了心——然后呢?」
「然后事情就跳到了两年之后,我和别的女人订婚了。这时,两年间毫无联繫的你联繫了我,说好久没见了想见见。我问你有什么事儿,你想让我和我未婚妻见一个男人,希望我们能抽点时间。可能是你也找到了新的结婚对象了吧。儘管我有些诧异你为什么要把他介绍给我和我的未婚妻,但还是答应了,和未婚妻去了约定地点。可约定时间已到,你和你同伴却没有一点要出现的意思。怎么等都不见人来,最后被放了鸽子。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晚报上登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报道,报道说发现了你的尸体,而且还发现了同行男子的尸体,称这多半是殉情事件。可如果你一开始就打算殉情的话,为什么要两个人一起见我和我未婚妻呢?」
「你不明白该女性殉情真意何在,想听听我的意见,对吧?这下我知道事情原委了,就不要再假设了,说说殉情事件本身吧。」
「九月三十日晚上十点,在本市郊外附近河岸停着的私家车里发现了一对男女尸体。某个上班族居民下班回家途中发现自家附近停着一辆陌生私家车,仔细一看发现车况有些奇怪。排气口连着橡胶软管,穿过车窗拉进了车里。而且车窗缝隙都用胶带一类的东西紧紧地贴上了。往车内一看,副驾驶席和驾驶席上一男一女贴紧坐着,或者说是倒着,一动不动。有人殉情了,该职员立刻报了警。」
「这两个人真的是死于气体中毒吗?死亡推定时间是什么时候?」
「死因为气体中毒。发现时两人都已死亡数小时。推定死亡时间为九月三十日下午四点到六点。不过,男子头部有被殴打的痕迹,应该是死前被人打的。车后座上扔着的啤酒瓶可能就是兇器,瓶上留有男子的血痕和女子的指纹。」
「用啤酒瓶打的,也就是说?」
「简言之,这应该是一桩强行殉情案。男子本没打算殉情的。果然发现,该男子甚至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名女子。」
「欸?也就是说他是被这名想自杀的女子强迫的?」嚼着腌萝蔔的由起子皱起眉来,说道,「这也太惨了吧。」
「确实。女子打昏男子,并将他拖到副驾驶席上,然后用橡胶软管和胶带为殉情做準备。她自己服了安眠药,也许是想死得安然些吧。警方也从瓶里残留的啤酒中检测出了安眠药。当然,女子体内也检测出了啤酒。女子用未开盖的啤酒瓶打晕了男子,做好一切準备后,将瓶中啤酒一饮而尽。」
「二人的身份都查明了吗?」
「查明了,两人都带着驾照。女的叫广田明子,二十六岁。男的叫富田静行,二十岁。次日,也就是十月一日的晚报上刊登了发现两人尸体的报道。一名男子主动联繫警察,说看过了这篇报道。他叫佐藤哲郎,三十岁。」
「佐藤——是何许人也?」
「他在市内开了一家私人医院。他询问发现的尸体是否真是广田明子。他说自己和广田约了昨天下午见面,可她一直没有露面,之后便没有任何联繫。所以才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佐藤医生和广田明子是什么关係?」
「海圣学园的学长和学妹,不过他们在海圣读书期间一次面都没见过。他们相识于大学时期。不过两人不在同一个学校,佐藤上的是医大,明子上的是女子大学。两人的大学都在东京,东京会定期举行海圣学园学生同窗会,或者说是老乡聚会。他俩是在聚会上认识的。」
「关係有多近呢?」
「一度还订了婚。两人大学毕业后开始都留在了东京。男的在大学附属医院当医生,女的是自由作家。」
「唔?自由作家——」
「虽说是自由作家,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作品。两人交往几年后就订了婚。佐藤哲郎的父亲在老家安槻经营私人医院,为继承父业而上京求学的佐藤决定以同明子结婚为契机回归故里,正式开启私人医院医生之旅。谁知眼看就要结婚典礼——」
「明子却突然变了心,接下来一定是这样的。不过,为什么?是跟别的男人好了吗?」
「不是。好像是说不想离开东京。」
「不想离开东京?为什么?她自己本来不也是安槻人吗?」
「是啊,父母也都在安槻。明子好像并不讨厌和佐藤结婚,只是割捨不下她的作家梦。」
由起子轻声嘟囔道:「啊——原来如此,」后面的四个字却被脆生生的嚼腌萝蔔乾声盖过了,「然后呢?」
「佐藤十分震惊。他逼问明子为什么双方早就互送了订婚彩礼,婚礼会场也预订好了,事到如今却说这种话。明子则一脸坦然地说其实可以不必取消婚礼,只要暂时生活在东京就好了。」
「可从佐藤医生的角度来看,就算对方这么说了,也很难平静地说什么『啊,这样啊』吧。」
「那是自然。『当初求婚时就说了结婚后要继承父业,你不也同意了吗,怎么又变卦了?』佐藤儘可能保持冷静,却依旧掩不住心里的怒气。」
「明子怎么说?」
「父亲还活着,不必这么着急,再等一阵子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一旦继承了老家医院,一辈子都会被绑在那里。最起码新婚期间我们两个在东京生活不也挺好吗?不,应该是我们有权利在东京生活——她坚持己见,毫不让步。」
「哦——还真是强硬啊。」
「估计很难放弃吧。最后甚至还说了什么我是和你个人结婚,而不是和你们家家业结婚,也不想和你们家家业结婚。还扬言说就算真结了婚也不在安槻住,要只身到东京工作。事已至此,佐藤心头也早已怒火中烧。佐藤说刚一结婚,也没什么特别原因,怎么能分居两地呢!面子上多不好看。明子则说说我的事业不是什么特别原因,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两人完全决裂。说起来好像还是佐藤先爱慕明子的,但他说幻想完全破灭了,再也无法和这种一点都看不清现实的女人交往下去了。」」最后还是解除了婚约。」
「退订了婚礼会场,还忍辱告知受邀参加婚宴的宾客们婚事取消了。这便是两年前的事。后来明子留在了东京,佐藤回老家继承了父业。」
「对明子来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吧。不过老实说明子的写作才能究竟如何呢?」
「老实说,不太理想。」
「唉——」可能是想像到了明子付出牺牲之惨重,由起子一脸感同身受的痛苦表情,「嗯——具体说说到底有多不理想。」
「据说完全差得提都不值一提。说是有位海圣的老毕业生在东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他也经常在东京的老乡会上露面。说起来她应该是认识了这位编辑才想到要当自由作家的。可能本来就有这种爱好,或者说对写文章感兴趣,再加上又遇到了真正的编辑,就觉得自己也有具体可行的机会了吧。」
「那位编辑说她完全不行吗?」
「她积极上前自荐,编辑就随口敷衍了一句有空到编辑部来玩之类的客套话,谁知她竟然真拿着稿件去了。可是读过后发现不论从内容来看还是从文笔来看,都是一篇根本拿不出手的东西。可她却单方面觉得自己通过短评、随笔积累了不少成绩,终于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写实作家了。她对此深信不疑,自顾自地情绪高涨。」
「还真是挺棘手的。」
「总之就是个以自我为中心,或者说是个完全不听别人意见的人。都说了这个不行,她却根本听不进去。可工作又不会自己找上门,于是编辑试探性地问她作为备选方案,如果你想从事媒体相关工作的话,有位作家正好在找助手、资料收集员,要不我介绍给你?准知她一下子怒了,说无论如何都要以自己的名义工作。」
「这倒也是。」
「本想帮她看清现实,可她反而出口伤人,说什么正因为你只是个区区平头编辑,才接不到什么像样的活儿。」
「还真是口不择言。那位编辑一定很生气吧。」
「据说都要气炸了。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连一个字都还没出版过呢。跟这种看不清现实的女人扯上关係准没好事。后来凡是需要跟她打交道,编辑都会找各种借口迴避。」
「看不清现实……啊。」由起子一反常态,意味深长地重複着这句话,「没想到这位编辑居然说了和佐藤医生一样的感想。」
「的确如此。所以自由作家不过是明子自封的头衔罢了,相当于没有任何实质性工作。我们也跟她父母确认过了,父母说这两年来她一直靠家里寄的生活费和打工过活。」
「两年间明子和佐藤一直都没有联繫对吧?」
「那是自然。对佐藤来说明子可是让自己蒙受奇耻大辱的人,没理由主动联繫她。明子这边也不好主动联繫佐藤,再怎么说也……可今年九月二十九日佐藤却突然接到明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她在东京,明天要坐飞机去安槻,能见见吗?」
「佐藤医生一定大吃一惊吧?」
「相当吃惊。因为不知道明子有何用意。她好像在电话里突然跟佐藤说听说你订婚了,恭喜啊。明明两年毫无联繫,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消息如此灵通,佐藤不禁心生猜疑。」
「更何况她还说想请新未婚妻也一起来,就越发令人怀疑了。这位未婚妻也是,真的就爽快答应了一起去见明子吗?」
「勉强答应吧。佐藤一开始也说了要想见面的话我单独去就好了,可抵不住明子过于热切而卑微的请求,只好答应了下来。佐藤便跟未婚妻入野浩美说能不能空点时间出来,前任未婚妻好像想给我们介绍她现在的男朋友。我知道这会让你不愉快,但能不能稍稍陪我去一下?」
「嗯——这是明子的原话吗?说想把现在的男朋友介绍给他们?」
「我想想,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说『想让你们见一个男人』。啊,对了对了,还说见了一定对你有好处之类的话。」
「对你有好处……」
「佐藤说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但确实再三说了类似的话。」
2
「后来呢?」
「飞机次日,也就是九月三十日正午时分抵达安槻机场,他们约好了三点左右在市内一家餐厅见。『不好意思,你能帮我预约一下吗?』明子拜託道。佐藤虽然觉得这女人还是那么任性强硬,心里很不痛快,但还是照她说的预约好了餐厅。」
「这些你们应该也都证实过了对吧?」
「嗯。三点整时,店里确实来了两个人,应该就是佐藤和入野浩美。他们两个就那么一直乾等到七点。」
「欸!七点?从三点开始?够有耐心的。」
「佐藤说其实他们心里无比想回去,但如果对方晚到却发现人不在,又不知道会怎么责难他们。」
「他一定也被弄了不少次,才如此小心慎重吧。」
「佐藤和入野浩美一直等到七点,却还不见明子和男朋友的蹤影。两人想着都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就算她真要怪罪也怪不到自己头上来,这才离开了餐厅。还是个就知道捉弄人的麻烦女人啊,佐藤厌恶极了。没想到第二天却看到了晚报上的那篇报道。于是便急忙联繫了警察。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以上是这名女子的情况。还有呢,那个死了的男子——富田静行是什么来路?」
「他从县立安槻工业高中辍学不久后就在一家弹子房做住宿佣工,但因与客人起了争执而被辞退,最近无固定职业。」
「是说他今年二十岁来着吧,与客人起了争执?怎么回事儿?」
「一位平时没怎么见过的客人好像喝醉了吧,拍着弹子机檯子大吵大闹,富田见状上前警告,不料对方胡搅蛮缠。富田就狠狠揍了他一顿。」
「这样啊,这么说来,富田是个急性子喽?」
「好像是。而且打架打惯了,或者说爱打架更恰当些。他把那位客人的肚子揍了个够,对方好像一下手都没还。」
「怪不得会被炒鱿鱼。」
「富田生前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九月三十日下午一点左右。富田有位在电器商店上班的朋友,姓今冈。他径自跑到店里问今冈借钱,被今冈拒绝了。今冈问他借钱做什么,他居然回答说近一个月没去泡泡浴,整个人都快疯了。今冈于是劝他说想美人在怀的话就去工作啊,谁知富田生了气,一脚踢飞了店里的展示空调,扬长而去。」
「空调啊,这么一说,今年九月末的秋老虎还真是挺厉害的。他之后去了哪里?」
「晚上十点发现尸体之前的行蹤尚不明确。」
「明子和富田静行生前有什么关係吗?」
「问题就在于此。我们询问了两人各自的亲戚和朋友,没找到任何迹象。出身学校不同,家人、亲戚和朋友之间也没什么交集。不知这么说合不合适,他们完全像生活在两个世界。总之就我们调查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接触。正如刚才所说,在此之前富田应该没见过明子,也没跟她说过话。」
「感觉像他这种男人,如果有陌生女人,比如广田明子约他说『小哥,不玩玩儿吗』的话,他一定想都不想就会跟着去。」
「我们也这么想过。再来回顾一遍明子九月三十日的行蹤。正午时分从东京抵达安槻机场。她搭乘的航班客户名单里也有广田明子这个名字。坐机场大巴到达市内。之后,偷了某主妇停在超市停车场、没拔钥匙的车——」
「偷车?难不成气体自杀时坐的那辆车就是——」
「就是那辆失窃的车。」
「可她为什么要偷车呢?」
「可能是需要代步工具吧。」
「放着公交、电车不坐?」
「大概因为没钱吧。有迹象表明她现在好像相当为钱所困。她钱包里也没有信用卡之类的,只剩些零钱——」
「好奇怪啊。」
「欸?哪儿奇怪了?」
「你想啊,从东京到安槻,穷人怎么会坐飞机呢?要省钱的话一般都会选择陆路交通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总一郎眨了眨眼,彷彿在说你指出的这一点我没想到,「但反过来也可能正是因为买了机票所以才没钱了,所以不得不节约——」
「就算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从机场到市内要坐机场巴士呢?如果非要偷车的话,为何不在机场附近就偷一辆呢?」
本打算閑来无事随便聊聊打发时间的总一郎也终于抱着胳膊苦想起来。
「明子确实是坐机场大巴去的市内吗?」
「司机记得她的长相。而且那趟车的出发时间和飞机到达时间也吻合。」
「刚才提到的主妇私家车大约是几点被盗的?」
「那位太太应该是下午一点左右发现车被盗了。综合大巴到市内所需时间来看,明子可能一到市内就偷了车。」
「我还是有些想不通。要说大巴车票钱不算什么大钱,倒也可能确实如此……可明子就没有托熟人开车来接她吗?」
「非但没託人来接,甚至没告诉任何亲友自己回了安槻,包括父母,只联繫了刚才提到的佐藤。」
「按理说所有钱都用来买机票和坐机场大巴了倒也说得通,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盗车自然是犯罪。可就算再怎么需要代步工具,我也不觉得她居然会走投无路到这步田地。」
「盗车恐怕是为了确保有个殉情之所吧,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也就相当于所谓的『棺材』,如果这么说可以的话。钱包里只剩下些零钱是因为买了很多东西把钱用光了。这么一想,接在排气口的橡胶软管啊胶带啊什么的,应该都是她买的。」
「这么说她一开始就打算回安槻寻死,一定连返程的路费都没有——她身上肯定没有返程机票什么的吧?」
「没有。原来是一开始就做好了思想準备啊。可能是想落叶归根吧。」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会给前未婚夫打电话,说想见一见呢……?而且还不是单独见面,还叫他带上现任未婚妻——」
「所以我才问你她真意何在嘛。你怎么看?一定不止临死之前想再看一眼前未婚夫这么简单吧。」
「事实是她还没能见到佐藤就死了。不过我觉得至少二十九号那天,明子还是真打算见佐藤的。不然就不会叫他预订餐厅了。如果一点儿都不想见的话,应该不会叫他做这种事吧。」
「还是这么想比较妥当。也就是说,明子确实是因为想见佐藤和他的未婚妻才回了安槻。可眼看要见面了,却改了主意……到底是什么让她改了主意?」
「问题的关键在于她在电话里跟佐藤说想让他见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究竟哪儿去了?」
「完全不清楚。我们查了该航班的乘客名单,并未查到有人跟她同行。问了机场工作人员,也说没看到她有同伴。」
「这不可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