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整理笠原先生房间的时候想起了那件夹克衫。
(说起来,那件夹克衫……)
是放在这里了吗,还是被他带回家了?
我走进步入式衣柜里一阵翻找,果然找到了。焦茶色休閑款的夹克衫。上次看到笠原先生穿这件衣服,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不记得再见到过他穿这件衣服了。那天之后,这件夹克衫就一直被放在这儿。
我翻过来查看夹克衫的内面,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衣服上没有綉名字。但是,笠原先生曾经说过,这件夹克衫的外面和内面之间,缝着一幅刺绣一样的地图。
(地图?到底是什么的地图呢?)
我这样问道。
(嗯,应该说是藏宝图吧。)
(啊,开始有些让人兴奋了哦。)
(是啊。拥有秘密确实是让人兴奋啊。那里藏着一件对我最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啊,宝石之类的东西吗?)
(比宝石还要好。)他露出孩子恶作剧般的笑容。(而且啊,要好上很多很多。当然了,对我来说是这样。对别人来说是怎么样,我可就不确定了。)
和他的对话在我的记忆里复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是在笠原先生身体还没出问题的时候吧……
对了,想起来了。是今年的一月二十日。之所以能说出这么準确的日期,是因为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準确地说,那是我单方面认为他的身体还没出问题的时候。那时,笠原先生已经被告知患了癌症。但是,他对此绝口不谈,来这里的时候也一如往常,表现得跟个小孩子一样。只是回去的时候好像显得有些恋恋不捨。
(好东西吗?)
到底是什么呢?我的好奇心涌了上来。
按照他的说法,那件东西好像不是特别值钱。但是,一想到它正被藏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我就不知怎的觉得难以忍受。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那让人帮忙放到棺木里不就好了,不过火葬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至少也应该让人供奉在墓前啊。
这么想着,我拿来裁剪用的剪刀,对着夹克衫稍稍合掌,把刀口伸到了夹克衫内面的某个接合处。
我剪开了夹克衫。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不要说刺绣一样被缝在里面的地图了,连和文字沾得上边的东西也没有。
我把剪开的内面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些话难道是骗人的吗?
在笠原先生眼里,我应该算是他的「情妇」吧,除此之外,我没有第二个身份。但是,公司里的人和他的家人都不知道我的这个身份。
一开始以会长秘书的名义被录用的女人,后来因为收到了一套登记在自己名下的房子而辞掉工作,银行户头里每月还会有远多于之前工资的钱进账。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被包养做了某人的情妇,没有丝毫申辩的余地。
但是。
但是,不是这样的。
我不介意自己被看作某人的情妇。正因如此,我才辞去工作,选择了领取每月一次的银行汇款这样更为轻鬆的生活。但是,一想到他会被误认为沉溺于和自己孙女年纪相仿的女子的爱恋之中,我就觉得难以忍受。
这些大概都只是我的漂亮话吧。但是,笠原先生一次也没有碰过我,不是以他的体力办不到,而是因为,这并不是我对于他的意义所在。
他会选择我,大概还是因为我会给人以情妇的感觉吧。具体地说,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男人大概喜欢我这样有些时髦的长相。如果这样的女人当了秘书,那么作为会长的他会下手也不足为奇。甚至,大家会觉得他理所当然地应该下手。这就是笠原先生的目的。虽然没有直接向他确认过,但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套四居室的公寓虽然登记在我的名下,但实际上却是他的「秘密城堡」。这里的「秘密」并不是指这处居所不为外人所知。
我最初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最里面的西式房间里干什么,因为他一直锁着那扇门。
那该是多么奇异的体验啊,偷偷潜入公寓的笠原先生,对我这具丰满的肉身视而不见,却急不可耐地潜入「城堡」之中,闭门待上几小时后,又把「城堡」的大门锁好离开。
所以,不要说肉体上的关係了,一开始我和他连话都不说。
我稍微忍耐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就受不了了。虽然给人以冷淡的印象,但是他给了我那么多钱,我总不至于觉得他在房间里做些什么和我没有一点关係。
(我受不了了。)某一天,我拦住了和往常一样急匆匆地想要进入「城堡」的他。(这套公寓还给你,你的钱我也不要了。)
(为什么?)笠原先生有些措手不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有什么不满吗?)
(我的不满实在太多了。)内心的不满堆积如山,我却因为一时无法表达清楚而急得哭喊起来,简直像一个女中学生一样。(太多了。你为什么要让我待在这里呢?不管什么时候来,你都不会跟我亲热,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这样的话,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真是够了,请让我离开这里吧。)
现在,我已经能比较清楚地解释自己的不满了。我对自己作为商品的「价值」抱有极大的自信,假设是他主动来求欢的话,我大概会找出些煞有介事的理由先拒绝个两三次吧。我对作为男人的笠原先生的兴趣,大概也就到这种程度。但不要说求欢了,他连我的手指都没碰一下,这就好像在说「你这个人一点价值都没有」,所以我才会难以忍受。
(别这么说嘛。)他拚命想让我冷静下来。(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话,我会改的。所以,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因为,我是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啊。)
(那是因为……)
看着欲言又止的他,我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我是不是就是一个幌子啊?)
(欸?)
(会长的目的其实是里面那间房里的某样东西,但却装作是来这里和情妇私会。就是这么回事吧。你不想让人知道房间里的那样东西……)
虽然借房间里的东西争辩的我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意思,但看到他顿时脸色大变,我也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我绝不允许自己被这样利用。周围的人都认为会长和我在这个房间里肌肤相亲,而我实际受到的却是这样的对待,真是恶劣的玩笑。我还没有坚强到能够笑着接受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
(等等,你等一下。对不起,确实是我不对。你想让我怎么做?怎么做你的心情才会变好?)
(这样的话……)
「请抱着我」,现在的我觉得当时要是这么说就好了。不过那个时候,我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
(让我看看里面的房间。)
(那个……)
为了不给他喘息的时机,我又接连发难。
(这里是我的房子,不对吗?是我从会长那里得到的房子。所以,如果您想使用这个地方的话,就请您以我能接受的方式使用它。如果您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就搬出去。)
笠原先生陷入了思考。
(……能帮我保密吗?)
(你觉得我像那种长舌妇吗?)
(好吧,我知道了。)笠原先生露出了在公司也难得一见的严肃神情。(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相信你会保密的。如果你违背了约定,那我也认了。这样可以吗?)
他打开了「城堡」的大门,逐渐明晰的内部景象让我惊讶不已。
马口铁製成的机器人、塑料的帆船和战斗机、树脂製成的怪兽、汽车模型……各式玩具堆满了十二畳的房间,让人不禁疑惑他是在什么时候把如此众多的收藏品带进来的。
说起来,笠原先生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会提着一个大纸袋,回去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原来那是在不厌其烦地往这个房间里运玩具啊。他看着一脸茫然的我笑了起来,神情却显得有些悲伤。
(吓到了吧。也是啊,像我这样的老人还会因为被围在玩具堆里而高兴得不行,说起来真是……)
(没有这回事。)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并不怎么相信自己说出的这句话。
(因为,兴趣完全是一个人的自由嘛。)
(兴趣……是啊,这确实也是兴趣啊。)
那天,他的解释就只有这样一句话了。
从那时起,「城堡」的大门一直敞开着。
「城堡」不再是个秘密,对于笠原先生来说也有好处。以前,因为担心塑料模型在喷漆上色时会发出气味,招致怀疑,所以他都直接购买成品,从那时起,他便经常带着自己的工具箱组装模型了。
他实在算不上那种心灵手巧的人,即使在我这样的门外汉看来,他组装的战斗机和跑车模型也算不上精巧。不过有一次,他注意到了躲在身后偷偷张望的我,便回过头怯生生地问「怎么样」,我也不好扫他的兴,只好回答说「做得真不错」。
笠原先生听到这句话后开心的表情,我至今也无法忘记。我于是有些明白了,他需要的其实不是「情妇」,而是「母亲」。
这个推测最终藉由他说出的一段往事得到了证实。
(我很羡慕我的孙子孙女们啊。当然了,我说的是小时候的他们。)
笠原先生一共有五个孙辈,其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上了大学,年纪最小的也已经上了初中。
(这些玩具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东西了。他们想玩的时候,这些玩具就会为他们準备到位。是时代的关係吧,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如果能有这样的玩具,那该有多幸福啊。所以,看到现在的孩子们满不在乎地把坏掉的玩具丢掉,我有时会感到憎恶。)
(玩具在以前也是奢侈品啊。)
(以前的人甚至不知道玩具这种东西的存在。)
笠原先生完全没有童年时关于玩乐的记忆。在乡下经营染房的父母起早贪黑地工作,作为家里的长子,笠原先生从懂事开始就起早贪黑地照顾自己的七个弟弟妹妹。
小学毕业时,为了将来继承家业,笠原先生被送到大型染房当学徒。
(那时苦啊,真的。除了辛苦什么都不记得了。天还没亮就要起床打扫店内卫生,一个人用抹布擦完甲板一样的走廊。旁边的三合土地面上排着一排织布机,住在现在的一般人家里,根本没办法想像那地方有多大。光是来来回回把房子里的走廊一处不漏地擦一遍,就能把人累得半死。再加上冬天的水那叫一个冷啊,忍不住流下的眼泪也会被冻住。好不容易干完活儿,吃到的早饭也不过是芋头和南瓜,除了节日,其他时间里几乎吃不上米饭。但那时候觉得可以填饱肚子已经很不错了。收拾完店里的东西,终于躺下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我每天都重複着这种的生活,一整年都是这样。以前周日休息的习惯还没有那么普及,在手艺人的世界里更是如此。现在的人恐怕不知道这些事情吧。)
但是,严酷的学徒生活并没有换来任何的回报,甚至学徒这份工作也被时代的浪潮吞噬了。
笠原先生半是被已经没有余力照看学徒的染房赶了出来。回到老家,等待着他的却是父亲的死讯,他死于长期过劳后患上的恶疾。
母亲压根儿就没有出席父亲的葬礼,她抛下自己的八个孩子,和从以前开始就频繁出入他们家,自称生意人的古怪男人私奔而去。从此行蹤不明,生死未卜。
(现在想想,比起刺激,父亲的死对母亲来说可能更意味着一种解脱。父亲是那种性格固执、难以取悦的手艺人,虽说这种性格有好有坏,但做他的老婆一定感受不到什么幸福吧。家里唯一的那台宝贝织机,也在我还没留意到的时候就贱卖掉了,她是有多讨厌染房啊。真是个悲剧。笠原原本就是她的本家,父亲是因为当学徒的时候得到了肯定才入赘到她家,以便继承笠原家的家业的。)
被母亲抛弃时,笠原先生十四岁。从此,母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但是,我没有精力去恨母亲,也不敢觉得辛苦。底下还有七个弟弟妹妹等着我养活呢,我拼了命地工作,为了有口饭吃,什么都干。)
虽然笠原先生没有细说,但我也能猜到其中有一些和犯罪有关的勾当。
(在我快二十岁的时候,最年长的那个妹妹因为营养不良去世了。比起悲伤,当时的我更感到恐惧,这样下去,弟弟妹妹们可能会一个接一个地死掉。所以,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赚钱,儘可能多地赚钱。除了钱,我的脑袋里没有别的东西。)
他白手起家,开起了零售店,这家店成了现在他手下连锁卖场的基础,并最终让他成为业界的头号人物。
这么多年来,他毫不理会别人对他时常亲临一线,独断专权的指责,不顾一切地扩张着自己的地盘。停下来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已年过古稀,弟弟妹妹们都在儿孙的注目之中离开了人世。还留在世上的,只有他这个家里的长子了。这时,他就像摆脱了附在身上的鬼魅,把社长的位子让给了女婿,给自己挂了一个会长的头衔。
刚一閑下来,笠原先生就猛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如此多的乐趣。对儿时想做却不能做之事的渴望涌上了他的心头。打从出生开始他就一直在工作,从没有过像样的玩乐。一次,他忽然想起以前买给小孙儿的玩具,决定要为自己买上一些。
他说他也不知道环绕在身边的玩具能否抚平他的创伤。但是,他很想在死之前拿回那些曾一度失去的东西。
我不知道笠原先生是否察觉到了,只凭玩具是难以抚平他的创伤的,因为现实里没有「母亲」,而「母亲」的存在又是必要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开始有意识地用严厉的态度对待他,他一到公寓,我就让他先洗漱一番,接着让他在餐桌旁落座,并呈上自己做的各色菜肴。如果不是饭点,我就先泡好茶。总之,我绝不配合他那股急匆匆地想要躲进「城堡」的劲头,只要他的行为举止里有一丝的不耐烦,我就会打断他的玩乐时间——我就是以这种方式扮演着「母亲」的角色。
笠原先生想必也发现这才是自己缺少的东西了吧,被我训斥的时候,他虽然一言不发,但眼中好像总闪现着喜悦的光芒。
当然,「母亲」不总是严厉的,有时也必须展现爱怜的一面。所以,我也悄悄地买了全套的铁道模型送给他。对于之前总觉得玩具值不了几个钱的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笔不可小觑的花费了,不过和笠原先生的笑容相比,这就不算什么了。笠原先生不仅得到了模型,而且还不是自己买的,而是作为母亲的我(当然,说到底我用的也是他的钱)送的。一个七尺大汉是有多开心,才会放任自己涕泗横流啊。
那一夜,他第一次留在公寓过夜。他难得地撒起了娇,怎么也不愿回家。我于是展现了「母亲」的慈爱,让他留了下来。
讽刺的是,这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把笠原先生看作一个「男人」。但是,既然我们两个的身份已经是「母亲和孩子」了,这时候再发生肉体关係,就势必会打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平衡。我们两个都深知这一点。
所以,直到最后,我和笠原先生也没有结合过。一次也没有。
笠原先生是上个月,也就是二月的时候去世的。他去年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却一直不愿意做手术。
公司主持的葬礼结束后,一位自称律师的男子来到公寓宣读遗嘱,把以我的名义开户的银行存摺和印章交给我。根据笠原先生的遗愿,他在公寓里的私人物品都交给我处理。
我完全明白笠原先生的心情。那位律师想必也以为笠原先生的个人物品只是换洗衣物一类的东西。恐怕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房间竟然被难以计数的玩具淹没了。当然了,除了律师,笠原先生也不愿让任何一位亲属知道这个秘密——除了我。
我决定只留下笠原先生最为中意的几台汽车模型,剩下的玩具则全部处理掉。就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我回想起了那件夹克衫的事。
(宝藏……)
到底是什么呢?
听他说这话时的语气,那应该是样颇为重要的东西。不管笠原先生的意愿如何,都应该儘快把它找出来,和亡人安放在一处才是。这么想着,我剪开了衣服的里衬,却还是没有发现地图的蹤迹。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认认真真地思考这件事。他说起宝藏时,整个人就好像徜徉在梦境之中,所以宝藏应该是实际存在的。说到底,他没有理由对我说谎。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肯定是这件夹克衫出了什么差错。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笠原先生之前没有想到过的事。这件事是什么呢?
比如说,綉有地图的其实是另一件衣服。笠原先生可能从一开始就误认为綉有地图的是我手上的这件夹克,并且把这个错误信息告诉了我。
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这个可能性应该是不成立的——斟酌一番之后,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虽然和我在一起时,笠原先生时常表现得像个孩子。但我知道,他说这话时绝对没有犯糊涂。也许是想在我的公寓里彻底体验童心未泯的感觉吧,他在公寓时从来都是滴酒不沾的。
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把衣服弄混的人。就算他有另一件和这件夹克相似的衣服,我也不觉得他会把另一件衣服和綉有贵重藏宝地图的衣服弄混。
那么,衣服会不会是在笠原先生存放过的某个地方弄混的呢?比如说,在换装準备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恰好拿错了别人的衣服。
但是,这种可能性也不大。笠原先生喜欢往口袋里装东西,从手帕到文库本,简直应有尽有。即使他真的拿错了别人的衣服,也能马上发现。其实,我检查过那件夹克衫的口袋,找到了一条已经发皱的手帕和五张他的名片。
也就是说,这应该就是他的夹克衫了——正要下此结论的时候,我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还有另一种情况。如果在他把这些杂七杂八的私人物品装进口袋之前,衣服就被错拿了呢?这种情况就说得通了。
但是,这样一来,他的衣服就不一定是无意间被弄混的——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想要偷走笠原先生的夹克衫。
这是因为,如果衣服是在口袋空空的状态下被错拿的话,那只可能发生在笠原先生的家里。也就是说,他的家人,或者和他亲近到能自由出入他家的人特地準备了另一件夹克衫来调包。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得到綉在夹克衫里的地图。虽然笠原先生说过,所谓「宝藏」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偷夹克衫的人可能误以为是宝石一类的值钱货。
如果真是这样,按照时间推算,「宝藏」应该已经被找到了。找到「宝藏」的小偷一定大失所望,说不定已经把「宝藏」扔得远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