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明濑。」
身着夏季制服的鹤桥巡查部长,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
「是明濑,没、没有错。」
室内的空调大开,冷气足得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然而鹤桥的额头上湿淋淋的,渗出的汗水彷彿靠近火就能燃烧起来。
「为什么……」
鹤桥呻吟了一声,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不知是不是因为汗水的缘故,他那镜片极厚的眼镜眼看就要滑落,他却没有要扶的意思。
他略微弯着腰,两手直直地垂着,虚无混浊的双眼只是看向下方,看着那倒在木地板上的年轻男子的遗体。
那名男子与鹤桥穿着同样的夏季制服,制服帽子却掉在一旁。脖子上缠着什么东西,深深陷进皮肤。似乎是捆包用的塑料绳。
明濑巡警的遗体直到刚才为止都一直趴在地上,直到鑒定科的人员把情况完整地拍摄过一遍之后,才由数名搜查官翻转了过来。
「为什么……」鹤桥又呻吟出声,「为什么会发生这、这、这种……怎么会……为什么……」
年仅二十一岁,说是仍然略显孩子气也不过分的明濑的遗容充满痛苦。
在被勒死之时,想必他曾激烈地抵抗。他的喉咙处清晰地留下了令人心痛不已的试图扯开塑料绳的抓痕。
「鹤桥警官。」
安槻警署的佐伯一边轻声呼唤着怅然若失的年长巡查部长,一边走了过来。
这时佐伯也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真是低沉又粗哑。适合威吓,但绝对不适合抚慰他人。
他的长相也是如此,只要看看他曾经无数次在公共交通设施上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被一脸兇相的人让座的经历就足够了。「你是那种不管怎么做都会被人误会的类型,所以要对言行举止十分小心,小心过了头才行。」——这是妻子对佐伯的忠告。
平时佐伯就忠实地遵照这句忠告行事,哪怕发生天崩地裂的事,他也不会大声叫喊或大惊失色,只是保持着看不出心理活动的面无表情和一颗平常心,特别是在杀人案现场。
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面向死者双手合十之后,佐伯咳了一声。
「多次确认十分抱歉,请问明濑巡警离开镰苑派出所的时间,确实是在今天下午两点左右吧?」
「是、是的,确实是。」鹤桥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两眼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同事的遗体,「肯定没错。」
「他一个人?」
「对。」
「一个人去巡逻?」
「不是,他是去把这一带的住户挨家挨户拜访一遍。」
「哦?」
「因为他刚被分配到镰苑,所以想让居民记住他的脸。他真的是非常有干劲……」
据鹤桥说,原本他们的工作是以掌握这条街道近年来增加的租房客的人员变动情况为目的进行调查。
需要与居民当面沟通,对每家每户进行走访。如果对方同意,就将其本人和同居者的名字和联繫方式记录在卡片上。这样做的目的是,通过定期拜访各出租户,切实掌握居民的人员变动情况,为防範地区扎根型犯罪提供帮助。
镰苑派出所的警官们会在空余时间轮流负责此项工作。在此项工作的基础上,明濑巡警还对一般住户进行积极的走访,希望通过使居民记住新上任的自己的长相,来与当地居民结成紧密的信赖关係。为此他每天都十分努力。
「也就是说,今天他会来这户人家,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应该是。他真的是一名在如今这个年代很少见的热情的年轻人。他……他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
「他的头部受到了重击。」
佐伯偷偷看了一眼正在进行验尸的遗体。制服帽脱落,明濑的后脑处,可以看到一处伤痕。
手枪没有被抢走。到达现场后首先能注意到的——恐怕注意到的不仅佐伯一人——就是这一点。
警棍和手铐也都在原处,没有争抢的痕迹。
「在与居民打招呼时,你们需要进到居民家中吗?」
「不……」鹤桥的眼神依然是一片虚无,但他终于取下了眼镜,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不,应该不需要,不用做到那种程度,只要在玄关问话应该就足够了。」
「会不会有居民非要招待你们进去坐坐?」
「不可能。」
这么说来——佐伯静静地从眼球已经变得通红的鹤桥巡查部长身边离开。
客厅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与用餐的房间和开放式厨房连通。
从家里玄关处脱鞋的地方上来,左侧通往日式房间,右侧是通往客厅的出入口。
在脱鞋的地方,明濑巡警的鞋子混在了这家人的运动鞋和拖鞋中间。也就是说——佐伯思考着,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某种会使巡访中的警官必须特意脱下鞋子进入民宅的事情。
据说被发现时,明濑的尸体倒在客厅中央,横在电视和沙发之间。
尸体的头部沖着一张长方形的餐桌。在尸体的脚边,还躺着另一具尸体。
那是一名身材娇小、长头髮的年轻女性,也许应该称为少女。穿着一身鲜艳的钴蓝色睡衣。
她也是向前扑倒的趴伏姿势,脖子上缠着塑料绳状的物体,深陷进皮肤。
「这是另一名被害者,据说是这家的长女。」同事山崎走近佐伯,对他咬起耳朵,「名字叫鲤登明里,是私立蓝香学园的高二学生。她与明濑巡警一样,也是遭受重击后被勒死。发现者是这家的女主人,即被害者的母亲。」
山崎看向玄关走廊对面,通往日式房间的入口。
佐伯沉默地点了点头,又回到了鹤桥巡查部长身边。
「十分抱歉,请允许我再次确认一下。明濑巡警在今天下午两点,为了巡访街道内的住户,离开了镰苑派出所,对吧?」
「是的,他一有时间就会去做这项工作。如果住户不在,他会择日再次登门拜访。」
「您刚才说过,调查租客的出入情况,是由派出所的所有警员一起负责的,对吧?那么,像这种去一般住户拜访的工作,是一直只有他一个人去吗?」
「不是的,一般会由我陪着,我抽不开身的时候也会尽量让其他人与他同行,顺便进行巡逻……但今天,碰巧……」
鹤桥悔恨地咬住嘴唇。
「两点左右从派出所出发,有没有规定什么时候回来之类的?」
「根据每天的情况会有不同,但平常最多过一个小时就会回来,今天都四点多了,他还没……我那时也有些纳闷,但当时还有其他工作需要处理……但是……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另一名被害者鲤登明里穿着睡衣,这就意味着……佐伯思考着。
今天,八月二十二日。
学校应该还在放暑假。鲤登明里大概是在家人去上班或外出之后还赖了会儿床,或是虽然起了床却没有换衣服,一直保持着睡衣的打扮。
这时出现了入侵者,目的是劫财还是劫色尚且不明。虽然乍看之下家里没有被乱翻的痕迹,但也有可能起初是为了劫财,在被鲤登明里发现后对她狠下杀手,随即慌了心神,什么都没偷就逃走了。
总之,兇手对鲤登明里下了手,而在此时,正在街道巡访的明濑巡警偶然上门。
不巧被警察目击了犯罪现场,兇手为了不被逮捕而血冲上头,将明濑巡警也一併杀害——事情的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空调呢?一直开着吗?」
满心以为山崎就站在自己身边的佐伯提出了疑问,然而山崎似乎已经跑到其他房间去调查现场了,所以回答的是代替山崎来到这边的七濑。
「据发现者,也就是被害人的母亲说,她外出的时候应该把一楼的空调都关上了。」
七濑与佐伯正相反,乍看之下似乎是一名很亲切的女性——但只是乍看之下而已。
「她说她回家看到案发现场时,还在想怎么冷气还开着。详细情况请问她本人。」
听七濑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佐伯对被害人的母亲进行问讯。不仅是她,在调查杀人案件时,想把对被害者的家属进行问讯这一任务交给佐伯来做的同事为数众多,也包括刚才的山崎在内。不知为何,自然就会变成这种结果。
按佐伯自己的理解,这算是一种刺激疗法。因为人类在失去了重要的家人,沉浸在悲伤之中时,如果被别人勉强地温柔对待,反而更容易感到绝望。还不如让他们暴露在佐伯宛如剃刀般咄咄逼人的气场之下,产生对荒谬现实的愤怒情绪,对他们本人也好,对调查人员也好,都效果更佳。
也许这只是佐伯自己的歪理。
「户主呢?」
「已经联繫了他的公司,但似乎从出差地回到这里需要花上一些时间。」
佐伯点了点头,从正在工作的鑒定科人员中间插空穿过,向日式房间走去。七濑也跟了过来。
日式房间中有一位五十多岁,一看就知道是家庭主妇的女性靠在桌边,垂着头。她就是鲤登明里的母亲直子。
「失礼了,我是安槻警署的佐伯。」
虽然佐伯出声搭话,但对方没有丝毫反应,像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
「关于这次的事件,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在您悲痛之际,实在非常抱歉,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直子仍然看着别处,微微地动了动,头部彷彿触电一般地摇了摇。
虽然这可以看作是拒绝的意思,然而佑辅还是自顾自地继续了下去。
「实在抱歉,请告诉我您发现女儿的经过。」
「什么经过……」她终于轻声开了口,「我回家的时候,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四点。」
呢喃声中途变成了尖叫,直子哭着趴在桌上,抱着头痛哭流涕。
佐伯把又哭又叫,陷入错乱的直子交给七濑,走出了日式房间。
这也是一种刺激疗法。比起带有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的佐伯,让七濑那种待人接物较为柔和的搜查官来提问,能够使直子不那么害怕开口,从而既能帮助其本人恢複正常心智,从警方的角度也能使调查进行得更加顺利。至少佐伯本人认为自己的任务到此就算完成了。
玄关正对着客厅入口,门大开着。
大概是——佐伯思考着——脱掉鞋、走进屋的明濑在这个入口处看到了倒在客厅餐桌旁的鲤登明里,于是想要跑过去。就在此时……
兇手从后方袭击了他。从尸体的姿势和塑料绳的卷法来看,兇手一定是先从背后击打明濑,再勒死了他。然而,究竟……
犯罪之后立即被警察撞破现场的兇手,究竟能否做到立刻从警察的背后发起攻击呢?
能。佐伯看向客厅入口的旁边。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前方有一条走廊,与玄关走廊连成L形。这条走廊可以直接通到厨房。
这样就可以办到。杀害鲤登明里的兇手意识到有人从玄关走了进来,随即立刻离开尸体,飞奔进开放式厨房,之后再穿过那条通道,就可以绕到玄关走廊了。
只要採取这种方法,从背后袭击正因发现尸体而陷入震惊的警察也并非难事。之后只要採取与杀死鲤登明里同样的方法,先殴打明濑,让他丧失抵抗能力,然后再把他勒死——佐伯在脑海中按部就班地将案件重现,并开始想像兇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在这时,佐伯与正站在客厅餐桌旁的野本视线相接。野本正与手里拿着体温计的鑒定人员说着些什么。
野本沖佐伯招了招手。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野本皱着眉说道:「似乎,事情变得不太好办了。」
佐藤知道,在这个场合之下,他口中的「不太好办」比起棘手或麻烦,更倾向于「无解」的意思。
「怎么了?」
「首先,关于鲤登明里的死亡推测时间,从体温下降的情况、尸斑、死后僵硬程度等因素来判断,粗略推算尸体的发现时间是在死后四小时到六小时之间。」
「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是今天上午十点到正午之间。」
「当然準确的时间还要看解剖的结果,但大致不会差太多。问题是……」山崎用下巴指了指明濑巡警的遗体,「他。」
「明濑巡警的死亡推测时间是?」
「发现时间大概是在死后一小时。」
「也就是说,是下午三点——」
佐伯的声音在一瞬间停住。
「欸?」
他说什么?佐伯一时间无法掌握这一事实的重要性,陷入了混乱。
「到底是怎么回事?」野本不悦地眯起了眼,「鲤登明里和明濑被杀害的时间相隔最少也有三小时,最多竟可能相差五小时之久。」
刚刚还在佐伯的脑海里完美重现的案件全貌,在这一瞬间全部土崩瓦解。
明濑被杀害的时间,在鲤登明里死后三小时到五小时之间?也就是说……
佐伯开始重新从头构筑案件的始末。能想到的模式一个接一个浮现,又一个接一个被排除。然而……
不行啊……一瞬间,一阵令人战慄的恶寒穿透了佐伯的脊梁骨。不行,任何模式都无法成立。无论如何组合碎片,都无法构建出案件的始末……这,难道是……
意识到自己正体会着思路被逼到死胡同的恐惧,佐伯差点儿咂舌出声。怎么可能,我在怕什么啊。现在还什么都无法断言,资料也没有收集齐全,怎么能把这个案件定为棘手难题,抱有先入为主的想法呢?这才刚开始啊,刚开始。
然而……虽然这样斥责自己,佐伯还是有一阵不祥的预感。这次的案件搞不好很难通过常规方式顺利解决。
*
「被害人之一,鲤登明里,十七岁。私立蓝香学园高二学生。和银行职员父亲一喜,以及家庭主妇、母亲直子三人住在一起。还有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哥哥三喜男,但他现在居住在别县。」
安槻警署与县警成立了共同搜查本部,并召开了搜查会议。
一科科长、鑒定科科长、搜查主任、安槻警署署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都显露出了比平时更为紧张的神色。这也难怪,同时发现两具被害人的尸体,这种恶性犯罪案件本身就很少见,更不用说其中一名死者是现任警官,在执行公务中惨遭杀害。
站在白板前的肋谷组长从鲤登明里的案件开始说明。
「先来总结一下鲤登直子的证言。八月二十二日早上,丈夫一喜在七点半吃完早餐出门上班。之后直子在做完打扫和洗衣工作后,也于十点左右离开了家。」
在车程二十分钟左右的隔壁镇上,住着一喜年迈的双亲。照顾他们二老是直子最近每天的任务。
「出门时,直子没有去确认女儿明里的情况。她觉得女儿应该还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睡懒觉,所以没有特意去叫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