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约定的晚上八点已经过去了大约四十分钟。就在佑辅束手无策,觉得对方搞不好不会来了的时候,等待的对象终于出现了。
「哎呀,不好意思,迟到了这么久。」盛田清作随意地举了举手,坐在了佑辅旁边的吧台座上,「杂事比我想像的还多。」
「没事。」
佑辅一下子放下心来。有多少年没有如此发自心底的感到安心了?虽然事前对方说过「我可能会迟一点,你只要跟店里的人说你跟『COTEC』的盛田约好见面就可以了」,然而没有比刚才的情况更令人感到不自在的了。
「我才是不好意思,在您这么忙的时候还约您见面。」
八月二十三日。
五天前的十八日,与小池先生一起来到洞口町的佑辅,临近十二点时看到一名男子悠閑地走进儿童公园,突然灵光一闪。
毕竟,那个时间段一般来说应该没什么人,更何况对方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系着领带、手里还拎着皮包的典型上班族。他走向长椅的样子看起来对此地十分熟悉,可以看出这是他的日常习惯。
佑辅抱着被拒绝的心理準备向男人搭话,说了声「不好意思」之后问:「莫非您是昨晚那起案件的目击者?」结果,居然正中目标。
佑辅向对方介绍自己是安槻大学的学生,而且是死去的曾根崎洋的熟人之后,问对方是否能聊一聊关于案件的事。这位自称叫盛田的男人意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只是说今天太累了,打算抽根烟后就直接回不远处的公寓休息,希望改天再聊。「最近工作比较忙,说不好什么时候能有时间。等我抽出空了再联繫你,好吧?」盛田记下了佑辅的电话,那晚两人姑且就此作别。
等待盛田联络的日子里,佑辅尝试着联繫了好几次狮子丸,但对方似乎正因曾洋的葬礼和后续琐事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能联繫上。佑辅也不是没想过乾脆直接去叶世森町走一趟,然而他不想贸然打扰逝者家属,再加上万一在他离开时错过了盛田打来的电话,那可就麻烦了。
他也向学校里的其他学生打听过那个与曾洋交往过的女性,但大家虽然对此有所耳闻,却没人知道那名女性的真实身份。
忙来忙去,转眼就过了五天,开始感到不安的佑辅终于在二十三号早晨接到了盛田打来的电话。盛田说「今晚应该有空」,佑辅便来到了盛田指定的碰头场所——「月柳」寿司店。
小池先生要陪叔父叔母去温泉旅行,负责为他们拎包,所以没能与佑辅同行。「哇,是那家享誉盛名的『月柳』吗?真好啊!学长,我也很想去那里来着,可恶……」小池先生由于错失难得的好机会而遗憾不已,但也许他没来是正确的。迴转寿司店的话还好说,规模这么宏大的寿司店,走进去比想像中更需要勇气。更何况等的人迟迟不来,佑辅只能小口地舔着瓶装啤酒,坐在白木质的吧台座上发獃,那滋味可真是如坐针毡。就算已经和店家说了是在等人,佑辅还是觉得很难熬。
有其他客人在时情况还算好。坐在佑辅旁边的几个看起来像是常客的中年男性聒噪地聊着天:「这世道还真是不太平啊,哎呀。」「哦,你是说昨天那事?是怎么回事来着?有警察被杀了?」「不仅是警察,还有一个女高中生也一起被杀了。」「真可怜啊。」「一下子杀了两个人,居然真有人敢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可要快点儿逮住他才行啊。」「唉,真是世界末日到了啊。」那时他还可以躲在这些閑聊的人背后。然而,这一行人大吃特吃后立刻起身离去,留下佑辅孤零零地坐在吧台座上。
店员们并没有给他白眼,身着和服的女招待也一直微笑着,自然地给他倒茶和更换毛巾。不知是不是对什么都没点的佑辅的关怀,寿司师傅还给他上了一盘萝蔔丝、紫苏和梅肉混合的小菜,对他说:「请,送给你的。」原本似乎是加在两道主菜之间吃的。
就是因为店里的气氛这么好,反而让佑辅更无所适从。最令佑辅难以忍受的是,店内完全禁烟,连个烟灰缸也看不到。与这种高级场所无缘的佑辅无法判断是寿司店大多如此,还是这家店比较特殊。连烟都不能抽,只能苦苦等待,这已经不是閑得慌的程度了,简直可以说是一场酷刑。
佑辅还算有些自信,也是个坚强的人,此时却也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导致盛田出现的时候,终于可以鬆一口气的他全身都鬆懈下来,差点儿哭出声。再加上盛田没系领带,一身休閑装,这对正因自己穿着与场合不符的T恤牛仔裤而苦闷的佑辅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
「哎呀,你怎么……」盛田看了看佑辅的手边,「怎么只有啤酒?啊?还什么都没点啊?真傻,来来,多让人家给你做几个寿司,随便点你喜欢的。还是说想来点儿下酒菜?」
从盛田递来的名片来看,他就职于一家贩卖兼出租OA相关机器的公司,在当地算是最大的。由于这家寿司店就在公司附近,所以他经常在这里招待客人。这么说来,今天他大概也打算用公司的经费来请佑辅吃饭吧。但就算真是这样,佑辅也无法放开手脚尽情点单。
「现在这个时节,果然还是得吃竹荚鱼啊。石鲈和红甘鲹似乎也很好吃。幼鰶鱼还有吗?鲍鱼和海胆也不错啊。」
光是听到鲍鱼和海胆,佑辅就吓得白了脸。在这种店里吃一顿,到底要花多少钱啊?
「那么,」盛田摘掉眼镜,用毛巾擦了擦脸,以充满好奇心的眼神看向佑辅,「你想和我说什么?」
「对、对哦。首先,总之……」
最终,佑辅决定点和盛田一样的寿司,他点鲽鱼的话自己也点鲽鱼,他点鳗鱼的话自己也点鳗鱼。比起非要客气,拚命寻找相比之下更便宜一点的东西,还不如这种方法来得稳妥。
「总之,我想先问问您关于那名女性被害者的身份。」
「这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是您不认识的人吗?」
「完全不认识。」
「您看见她的脸了吧?」
「周围很暗,借着路灯的光看见了个大概。」
「是什么样的感觉?年轻人,还是上了年纪?」
「要说年轻的话……还算年轻吧。」
「像学生那种?」
「毕竟我没看得太仔细,」盛田猛地吞下一口温酒,「不好断定。不过说是学生太勉强了。估计跟我差不多大。嗯……可能因为她穿着朴素的运动服和运动裤,怎么说呢,显得有点土,所以感觉有点老。」
「运动服加运动裤啊……」
「我和警察也说过,她应该是在跑步。我以前也见过她。」
「这个我听说了,而且总是在同一时间。不过那是快到十二点的深夜吧,那个时间,女性自己一个人跑步……」
「是吧?很危险对吧?唉,虽然现在想想确实是,但在遇到这种事情之前,我也没怎么担心过,她应该也没想太多。没想到就在与往常一样跑步时被突然袭击,拉到了灌木丛后面。看来,在如此平静的住宅区里也不能大意啊。」
「盛田先生,您每天都那个时间回家吗?」
「嗯,基本每天都是。」
「然后在公园的长椅上抽一根烟,再回公寓?」
「没错没错。」
「除了那名女性被害者,您还看见过其他在那个公园附近跑步的人吗?」
「没,一次都没有过,至少在晚上没看见过。早上似乎经常有人跑步,毕竟那一带对居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跑步和健走路线。」
「也就是说,平时没有人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公园附近?」
「应该没有。就算有,也和我的回家时间不重叠。哎呀呀。」无意中拿出了香烟的盛田苦笑起来,慌忙把香烟塞回了口袋,「不好不好。」
「我也快要产生戒断反应了。」
「啊?你也抽吗?」
「可不仅仅是抽的程度。」
「哈哈哈,重度烟瘾患者?」
「我也想过戒烟,不过鑒于我爱得要死的女人劝我戒烟都没成功,所以已经完全放弃了。」
「是嘛是嘛。那个,你是叫边见吧?你,能喝酒吗?」
「挺爱喝的。」
「那待会儿我们再去另一家?」
「我当然没问题。」
「那先在这家专心吃饭,详细情况等我们到了能抽烟的地方再说,怎么样?」
「好的。」
没想到会被邀请去第二摊。比起爽朗或不认生,盛田似乎更像是因为得到了一个能够发泄日常繁忙积累的压力的好机会而兴奋了起来。之所以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佑辅询问案件经过的请求,可能也是因为他没有能在工作之余一起喝酒放鬆的对象的缘故。
学着盛田的样子,佑辅也点了海胆和鲍鱼。接着两人都以金枪鱼中腹部收尾。
离开「月柳」时,佑辅压抑不住好奇心,偷偷看了看盛田正要收进钱包里的写着公司抬头的发票,上面的价格只能说像是小孩开玩笑胡乱写上的。
佑辅又被盛田带到了位于繁华街背后小衚衕里的酒吧。是一家有些土气的小店。
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之后,盛田一脸自在地迅速叼起一根烟。
「哦,谢谢。」佑辅用打火机给他点上火后,他的心情更好了,「哎呀真好,真是太好了。真舒心啊。嗯……」
「说起来,盛田先生,您今天打扮得很休閑啊,您不是直接从公司来的吗?」
「嗯?不不,我平时经常穿成这样上班,尤其是夏天。当然,需要见客人的时候,还是会好好地繫上领带。」
盛田对一个似乎是他认识的服务员说了一声「老样子」。佑辅也採取和刚才一样的方式,说「我和他一样」。不久后送上来两人份的「曼哈顿」鸡尾酒。
「是嘛是嘛,原来你也是无法戒烟一族啊。」盛田吐了一口烟,完全放鬆了下来,「然后呢?你跟女朋友吵架了吗?人家让你戒烟,然后你回人家『不,我不戒』?」
「没有没有。」给自己也点上一根烟,面露苦笑的佑辅心里有些苦涩,后悔刚才在「月柳」的多嘴,「那家伙不是什么我的女朋友,而是已经有了……那个……对象。」
「什么嘛。可你刚才不是说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吗?」
「只是我单方面的啦。」
「是单恋啊。」
「是的。」
「这样啊、这样啊。不过,搞不好从长远来看,这样更好。毕竟单恋最终还能变为美好的回忆啊。就算是与喜欢的对象两情相悦,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最终结了婚,也不一定就能得到幸福,真的。比如说我的老婆,那可真是……」
「您当年经历了轰轰烈烈的恋爱啊?」
「不知道算不算轰轰烈烈,唉,总之是职场恋爱。那时真好啊。光是背着同事约会,都觉得特别开心。然而在顺利结婚之后,辞职在家的她就变成了像鬼一样的妻子,而我则成了一个妻管严的丈夫,一下子就成了世间常有的夫妇模式。」
话越来越多的盛田进入到怒涛般的抱怨模式。他说他之所以养成了回家之前要去那个公园抽一口烟的习惯,也是因为怕老婆的缘故。
「只要我一不小心在家里抽了烟,我老婆就会说个没完没了,真是难以忍受。原因是担心丈夫的身体健康也就算了,她居然说是因为在房间里吸烟的话,日后卖房的时候必须得把墙纸重贴一遍什么的,你能相信吗?」
「您家的公寓是新建的,而且刚买不久,对吧?是去年买的?那我知道真正的原因了。您的妻子并不是担心卖房时的问题。」
「嗯?什么意思?」
「不仅住房,什么事物都是一样的,崭新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点污渍或伤痕,都会让人非常在意不是吗?就像如果买了一块高级手錶,肯定会忍不住一有时间就打磨个不停。总的来说,您的妻子现在就是这种心理。」
「啊对对,原来如此。」
「再过个两三年,您的妻子就不会在意什么墙纸会被尼古丁弄髒之类的小事了。」
盛田似乎觉得佑辅的乐观言论很有说服力,脸上笑开了花。「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妻子,嗯。家务也做得很完美,从这点来看,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说着,一下子转入秀恩爱的模式,「现在她会对我吸烟的问题过于敏感,大概也是因为她对打扫和洗衣抱有一种近乎完美主义的使命感,有点过头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宝贵的新房子嘛。」
「是的,肯定是这样的。作为一名家庭主妇,她肯定希望能够按照自己的设想,好好地维持家里的清洁。」
「哎呀,真是学到不少。而且,遇到那种事情之后,一想到自己搞不好也会遭遇危险,我就下定了决心,戒掉深夜跑到公园抽烟的习惯。我真的下了决心,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但是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第二天,虽然也是因为喝了一点酒,总之我的身体在我意识之前已经擅自行动了起来,做出了和平常一样的事。」
「啊!」
多亏他这样,佑辅才得以与事件的目击者顺利相识。不过,似乎盛田更加感谢这场相识。
「真好啊,能和你聊天,简直让人茅塞顿开啊。」
「过奖了。那个,抱歉,又要回到刚才的话题,盛田先生您住的公寓是叫『洞口之友』吧?您在公寓里见过那名女性被害者吗?」
「没有。」
「但是您也无法断言她并不是那栋公寓里的居民,对吧?」
「那是当然。就算她不住在『洞口之友』,也有可能住在附近的某栋楼。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知道那名女性的身份了。」
「是吗?」
「你想啊,只要她本人不站出来,我们就找不到她啊。」
「嗯,也许……是这样吧。」
「本来这对她来说就是难以启齿的事,再加上虽然并非出自她的本意,但嫌疑人死了,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她是不会主动站出来的。说到底,新闻的报道方法也很有问题啊,就是那篇报道。」
「怎么说?」
「那篇报道的语气不就像在说,嫌疑人的死亡是她一手造成的吗?还说什么不知是否是防卫过当之类的,我是亲眼看见的所以知道,他们写的那些东西,压根就是在找茬。」
据盛田说,那名女性被害者试图逃跑时确实撞飞了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曾洋,但并没有顺势用刀刺他。
「他被撞飞后想要起身,却再次倒下,还不慎倒在了腹部下方的刀上,这是在那名女性跑出公园之后发生的事了,你明白吧?这样来看,他的死与那名女性一点关係都没有。」
「确实如此。」
前提是盛田的记忆没有出错,但这一点佑辅当然不会说出口。
「虽然在你这个嫌疑人的熟人面前说这种话可能有些残酷,可是他的死就是自己的问题。就是因为媒体还在议论什么到底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才会使被害者无法安心地站出来,真相也无法查明。就我个人的意见,我觉得那名女性最好以后也不要出于什么良心不安之类的理由站出来,因为她没有任何过错,不需要再遭受更多不必要的伤害。」
虽然听起来很有理,但佑辅还是无法释怀。
「那个,我问一个听起来比较奇怪的问题。」
「嗯。」
「假如我们假定,盛田先生您,与认识的女性约好深夜十二点左右在那个儿童公园见面——先不用考虑为什么见面。」
「哦,然后呢?」
「可想而知,那个时间段、那种场所,她应该不会随随便便答应您的邀约。」
「这是当然。」
「那么,用什么借口才能说服她呢?有什么好办法吗?」
「嗯……是哦……这样怎么样?比如她要向男方借钱,男方答应了她,并命令她在午夜十二点左右来儿童公园。虽然她可能会因这可疑的要求面露难色,但也只得勉强答应。」
「借钱啊……」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总的来说,就是有没有能让她上钩的诱饵吧。」
「是啊,没有这种王牌很难成功啊。必须要有能够说服女性在大晚上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见面的王牌。」
「王牌……是啊。或者是男方手里握着可以威胁女方的把柄……之类的。」
「威胁?」
「比如见不得人的照片之类的。如果不想公之于世,就给钱,不然就肉偿什么的。要是被以那种事情敲诈,就算要深夜在无人的场所见面,也不得不去啊。」
佑辅回想起十七号晚上,曾洋在付完「三瓶」的酒钱后几乎空空如也的钱包,不禁有一种微妙的真实感。当佑辅提出替他垫付时,曾洋笑着拒绝说「不,不用了」。那难道是接下来要去「搜集资金」的人特有的从容笑容?要真是那样……不。不不,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当然,所谓的威胁也只是举例而已。什么都行,总之,只要男方有能佔据优势地位的材料,就足以把女方叫出来。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种王牌,就很难把女方约出来,或者说通常是不可能做到的。」
「是啊。」
「不过,既然你会这样假设,难不成那名女性被害者与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有可能之前就认识?」
「不……」
盛田兴緻勃勃地看着微微摇头、陷入沉思的佑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