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行……吗?」
佐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那当然了。」鹤桥巡查部长彷彿被传染了一般,也叹了口气,「并不是专门为了巡逻而去巡逻的,反而是有别的目的,顺便去巡逻的情况比较多。」
佐伯来到了镰苑派出所。
他手里拿着一摞明濑巡警在生前热心製作的居民登记卡,虽然按照出租公寓楼的名称分了类,但其中的大多数卡片上只记录了门牌号和户主的名字。有人的确是一个人住,但从电话号码这栏也有很多人空着不填的情况来看,大多数居民对暴露家族人员构成等具体的隐私信息还是很有抵触心理。
说到底这是自愿填写的卡片,想必直接拒绝填写的人也不在少数。填写了卡片的人中大概有些已经从填写的住所搬走了。
说得不好听一点,明濑巡警短短的职业生涯中一直做着无意义的工作。真正需要对居民的进出情况进行了解时,只要找公寓相关人员来协助就可以了。
当然明濑巡警也不是对这一事实毫无自觉。对他来说,比起製作卡片,不如说与辖区的居民接触才是最重要的事。一想到年轻的他的那份热情,佐伯不禁感到一阵难过。
「用这种方式记录的对象,只有人员更换较为频繁的出租屋住户。另外这些卡片的内容应该不会被本部门之外的人看到,就算被看到,也——」
「寻访各家各户时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规律?」
「应该没有。更何况像鲤登家那种一般住户,连卡片都不用写,他只是作为新上任的巡警去打个招呼。」
「他有没有可能对照着地图,从特定的区域开始按顺序寻访之类的?」
「多少可能会。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基本上都是因为别的事出去,然后顺便去寻访。就算他有自己的规则,但想要尽量依照规则寻访,恐怕也很难做到。」
「也就是说,他人无法预测到他下一次将会访问哪家吗?」
「说到底,不管是出租屋还是一般住宅,巡警上门拜访时都经常没人在家。当时会计画改日再来,但明濑也是人,很多时候就忘了。」
「是啊……」
不管怎么讨论,结论都只有一个,那就是……
外面的人自然不用说,就连警察相关人员——不,估计连明濑巡警自己都不可能预测到那天他会去鲤登家。
可是,这样一来……佐伯抱住了头。这样一来,鲤登直子的证言,该如何解释呢?
事先存放的南蛮腌竹荚鱼,以及本应冻好的四罐气泡酒,从冰箱里消失了。不可能是被女儿明里或丈夫一喜吃掉喝掉的话……
只能认为是兇手吃掉喝掉的了。而且从时间上来判断,兇手就是在杀害鲤登明里之后,在命案现场大吃大喝的。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如果有可能的话——佐伯思考着,那兇手就是要为下一场犯罪做準备,才会不慌不忙地在现场安营扎寨。只有这一种可能。
通常,兇手的心理是哪怕能早一秒离开现场也好。既然这次的兇手反而特意留下不走,肯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例如,还有一个无论如何必须要杀掉的人之类的。
如果杀害对象是警官,那么在户外作案是很困难的。至少在别人看不见的室内更有利,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目标出现之前不在现场过多停留而是暂时离开,是一种办法。然而如果太过频繁地出入现场,光是出入的举动就会增加被邻居目击的风险。这样来看,兇手当然有很大的可能採用在室内屏息潜伏这一更安全的做法。在被自己杀害的女高中生的尸体旁边度过数个小时,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毛骨悚然,认为再兇恶的杀人犯也难以做到。可如果兇手是在盘算后,得出以这种方式忍耐更加有利的结论,那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等待的时候为了保持士气,兇手很可能会喝点小酒。后来兇手又觉得饿了,于是对正好放在冰箱里的南蛮腌竹荚鱼也下了手。整个经过有可能是这样的。
在被自己杀害的人的尸体旁边吃吃喝喝,单从这一行为来看,可能会觉得兇手不太像个正常人。但如果兇手还準备了另一场犯罪,那么虽然还是很异常,也姑且可以让人理解。然而……
问题是,如果真是那样,明濑巡警就绝不是被偶然捲入事件之中的,而是从一开始就被怀有杀意的兇手盯上了。也就是说,兇手在那天,预测到了明濑巡警会来鲤登家。
而且兇手对此非常肯定。不然的话,不可能在被自己杀害的人旁边逍遥自在地——不,也许不算逍遥自在,但也算悠閑地大吃大喝。
「不可能……啊,不管怎么想都……」
「兇手也许能够掌握明濑大概会在什么时期拜访鲤登家。但是具体到特定的日期,是绝对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鹤桥巡查部长的这句话,重重地压在了佐伯的心头。
「而且,兇手应该无法保证明濑会独自出现。」
「是啊。」
没错。就算只是单纯的寻访,警察也不一定单独行动。至少兇手不可能没有设想过两个警官一起上门的情况。
问题还不只这些。假如兇手从一开始就以明濑巡警为目标,那么兇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同时拥有杀害鲤登明里和明濑巡警两人的动机……这种人物真的存在吗?
「鹤桥警官您知道明濑和鲤登明里有什么关係吗?」
「不知道啊。不过毕竟他对工作那么热心,可能在巡逻的时候和上下学路上的她打过招呼吧。」
「比如,我只是举个例子,他们两个会不会私下里有交往?」
「私生活我不清楚,所以实在不好说什么,至少不能断定没有关係。一个二十一岁,一个十七岁,年龄也相仿。明濑是个人见人爱的好青年,也许他们俩生前曾在秘密交往也说不定。但现在没有办法确定了。」
「比如,我还是只是举个例子。二十二号下午,鲤登明里和明濑两人约好了见面,这件事不知道被谁泄露给了兇手——可能吗?」
「不,这个不可能。」
「不可能吗?」
「因为明濑造访鲤登家不是在三点左右吗?平常这个时间,鲤登明里的母亲早该回家了。」
是啊,没错,那天鲤登直子会晚回家纯粹是个偶然。这一点她女儿和明濑巡警都不可能预见到,更别说兇手了……
嗯?
奇怪,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是什么呢?
就在佐伯因无法将这突然察觉到的异样用具体语言表达而焦躁不已的时候,响起了一声「你好」。
两个年轻男女从外面探头看进派出所。
「哦!」佐伯吃了一惊,「是你们两个。」
是前几天,佐伯在葬礼会场上遇到的安槻大学的学生,匠千晓和高濑千帆。
千晓拿着一束花。「我想把这个,送给明濑。」
这是明濑高中时代的友人。佐伯进行完简单的介绍之后,鹤桥站起身,收下花束,脸上露出了笑容,似乎又含着泪花。「谢谢,费心了。」
两人今天都没穿丧服,而是穿着很有年轻人风格的休閑服。特别是裤装打扮的千帆,白衬衫配领带这种典型的男性化打扮反而令她散发出一种妖艳的女人味。
「我们刚去过明濑府上。」千晓的语气里有种莫名的欲言又止感,「第一次去拜访,和他的母亲和妹妹打了招呼。」
被千帆的美丽夺去了心神的佐伯因为这一句话而回过了神。在葬礼上哭倒的佑佳和坚强地主持仪式的奈穗子的身影鲜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搅乱了他的心绪。她们怎么样了……他不禁想询问,又最终作罢。
「唉,来坐下。」年长的巡查部长招呼千晓和千帆坐在摺叠椅上。
佐伯闻声开口说道:「啊,鹤桥部长,我这就先走了。抱歉,在您这么忙的时候打扰您。」他略施一礼,又向那两人挥了挥手,「再见,你们两位。」随即走出了派出所。
「佐伯警官。」还没走出几步,他便被人从背后叫住了。回头一看,是千帆,她独自一人小跑着过来了。
「嗯?」
「能打扰您一下吗,现在?」
佐伯看向派出所。千晓正和鹤桥聊得火热,完全没有过来追她的意思。面对诧异地眯起眼睛的佐伯,千帆微笑了起来。
「他似乎想就明濑的事情问问您的同事。」
彷彿在催促佐伯,她又向前踏出了一步。
「干什么?」
不明就里被千帆带着走的佐伯来到了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此时刚好停下一辆公交专线车。等下车的乘客们离开之后,千帆坐在了无人的车站长椅上。
「到底是什么事?」
和她独处的状况莫名使佐伯感到呼吸困难。意识到自己正认真地对没有跳上刚离去的那趟公交车而后悔时,佐伯只能在内心苦笑。然而光是站着也很不自在,于是他决定坐在千帆的旁边。
「我想先向您道个谢。」
「道谢?」佐伯歪了歪头,「你这么说……难道我有对你做过什么吗?我不记得啊。」
「不是这个意思。」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髮,用下巴指了指派出所的方向,「是替他道谢。」
「他?」应该是指现在正跟鹤桥聊得入神的匠千晓吧。可佐伯也不记得帮过他什么。
「我还是不懂。」
佐伯为了装作若无其事地偷看她而转过头,却突然和千帆对上了视线。她目光神秘,眼白部分微微发蓝,彷彿刚刚归于平静的大海一般,和前些日子在葬礼会场上闪烁的凌厉杀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说我做过的事,也就是向他询问了一下明濑生前的为人而已。」
「是啊,我觉得正是您问了他这件事,才使他重新开始思考。」
「思考什么?」
千帆吸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派出所。从这个角度看不到建筑物内部,千晓也没有从那里出来。
「那天,劝他出席葬礼的人,是我。」她又把视线移向了佐伯,「在知道殉职的警官是他高中时代的同学之后,我把因为觉得自己和死者的关係并没有那么亲密而犹豫的他,以半强迫的方式拉了过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但是,我可能在期待着什么。觉得这会是一个契机,或者,一个突破口。」
「突破口?」
「把参加葬礼称作转换心情的契机,明显是一个不太合适的说法。但怎么说呢,我确实有那种感觉。而且,我觉得是时候让他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了。」
她讲话的脉络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清不楚。佐伯姑且点了点头。
「现在想一想,实在是跨越了一条非常危险的桥樑。毕竟,要是他受到葬礼气氛的负面影响,搞不好会起到反效果。」
「那是……」
想问问会起到什么反效果的佐伯最终作罢。虽然仍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似乎多少明白了个大概。
「不出所料。烧香之后,他对明濑的死这一事实只知道一味否定。他没有明说,但他一定是觉得像明濑那种被大家需要的人居然如此轻易地失去了生命,这个世界真是太不讲理了。而自己这样的人居然还在可悲地试图生存下去,这已经不仅仅是毫无意义,而是到了不像话的地步了。」
「他不也被周围的人需要着吗?」佐伯略微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比如,你。」
「是啊。」
千帆又露出微笑。
受她的影响也想微笑的佐伯却看到满面笑容的她眼角闪烁,不禁心里一惊。而发现佐伯因看到了某件难以置信的事而表情发生变化时,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流下了眼泪,赶忙用手擦了擦眼角,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太自以为是了。真的,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虽然还不到觉得只有自己能做到的地步,但确实想着如果是我的话肯定没问题,肯定能顺利地把他带回日常生活。然而,看到他烧香之后的样子,我感到非常不安,觉得自己搞不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是无法挽回的错误……就在那时。」
原来如此,佐伯明白了。那时他在会场前的计程车乘车处向他们两人搭话时,千帆之所以带着那么凌厉的杀气,原来是有这层原因。
「恰在那时,您向我们搭了话。是您给了他重新思考明濑一事的机会。」
「这……起到什么好的作用了吗?」
「我觉得他通过用自己的嘴把一些话说出口的方式,领悟了过来。别人就算说一百万遍,估计他也听不进去。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不管发生了多么荒谬的事,也只能活下去,对吗?」
千帆猛吸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没……没错。抱歉,明明我并没有好好负起责任,没有对您进行任何具体的事件说明,您却已经理解到了这个地步。」
「没关係。工作的话另当别论,对别人的私事我可没有问这问那的兴趣。而且,上次与他见面的时候,他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也许我这么说有点傲慢,但我觉得,是明濑赐予了他新的生命——」
「不,不对。」
「是吗?」
「刚刚你不是自己说了吗?他是靠通过用自己的嘴把一些话说出口来领悟的。」
「嗯……」
「他是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并不是从明濑的死中悟出了什么特殊的意义。说句不怕被误解的话,如果不能达观地把他人的死亡看作是毫无意义的事,人是没有办法振作起来的。我知道,人们无论如何都想从他人的死亡中找出意义,而且是绝对的、普遍的意义。但是稍微想想就能明白,意义只是相对性的东西。非要从那些事中追求绝对性,结果只能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的意识导向虚无。以千晓的情况来说,如果他无论如何都要给明濑的死赋予某种意义,就只能得出自己应该去死的结论。然而这样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嗯嗯。」千帆点了好几下头,「是啊,是的,没错。」
看着一脸认真的她,佐伯突然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喂喂,我怎么说了这么多幼稚的话?果然我是被她独特的气场迷惑,变得不正常了吧?而且由于太过热血,总觉得想要表达的理论从中途开始跑偏,令佐伯暗暗冒出了冷汗。如果被人嘲笑,要求他把自己的话再重複一遍,他可没有自信能够做到。真是伤脑筋啊。
「说到底,刚才你也说过,也许是你太过傲慢了,所以我觉得像这种事,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您过奖了,但的确如您所说,我可能和往常不同,这次有些过于感伤了。」
真不像你啊。差点儿脱口说出这句话的佐伯自我反省了一下,提醒自己并没有那么了解她。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在葬礼会场相遇时那个彷彿不屈的女战士一般的强烈形象至今仍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么说来,以前也有人以同样的话教育过我。」
「同样的话?」
「我以前的恋人去世了。」[1]
光是听到千帆说出「恋人」这个词,就让佐伯心里一惊,不禁开始想像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振作。我尝试着用各种方法思考,譬如把他的死亡看作是一个获得新的邂逅的机会,想着哪怕只是这样也很有价值,也许自己应该肯定他的死亡,等等,结果令自己非常痛苦。换句话说,我是在试图从这件事中找出意义,就像您刚才说的一样。」
「这是谁都会走的路。」
「你不能试图用因果关係说明人生!这句呵斥让我终于醒了过来。」
「那句话,」佐伯看向派出所的方向,「是他说的?」
「不,是另一个人。」
「那是?」
「很重要的朋友——我和他共同的朋友。」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