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主任教训了,说我是纸上谈兵。」
七濑自嘲地说了句泄气话,一口也没动那杯没加奶也没加糖的黑咖啡,只是用勺子毫无意义地搅个不停。
「儘管佐伯警官在尽量自然地为我发声,但大家还是愣在当场,说着『交换杀人?这算什么?又不是惊悚电影』。」
在证实盛田操子的罪行之前,要先说服搜查总部,这本身就是一件困难的事。虽然佑辅已有準备,但现实似乎比他想像的更加困难。
咖啡馆的菜单上也有生啤,但毕竟还是大白天,再加上如果只有自己点啤酒,多少会有些顾虑,于是佑辅一边应和着七濑的抱怨,一边往第二杯咖啡里放入砂糖和牛奶。
「确实,目前只有间接证据,必须要找到物证才行。」
「他们说根本就连间接证据都没有,把我们的主张驳斥了个体无完肤。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啊?不应该啊。儿童公园的那起案子,不是从兇器的手柄上检测出了芳谷朔美的指纹吗?很明显她是要杀害盛田先生啊。再加上操子那天在东京,有不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这不就是交换杀人的有力的间接证据吗?」
「不能这么说。首先,还没有证据表明準备兇器的是朔美,而不是曾根崎洋。退一步来说,姑且认为朔美确实对某人怀有杀意,就算是这样,她的目标究竟是不是盛田先生也说不準。就算有指纹这一证据,可以证明她袭击了曾根崎洋,但也不能证明那是她把曾根崎洋和盛田先生搞错了而造成的结果。」
「但是——」
「退一万步,就算朔美试图杀害盛田先生,并且,就让我们假设,这是她和他人合谋的一次交换杀人。但要如何确定她的搭档就是盛田操子呢?」
「那是因为——」
「对盛田先生抱有杀意的人,除了他妻子操子以外可能另有其人啊。比如在工作上有矛盾的同事,等等。」
「可是,现实生活中与芳谷朔美有深刻矛盾的女高中生鲤登明里也被杀了,所以无论怎么看——」
「那也许只是和这起案件毫无关联的另一起案件。至少谁也无法断言,只有芳谷朔美一个人有杀害鲤登明里的动机。」
原来如此,每一条都很有道理。佑辅也抱起了头。会被认为是纸上谈兵而被踢到一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行动,这种拍脑门的想法在现实的案件搜查中似乎行不通。
「当然,那部像色情小说一样的纪实小说,以及由于与濑尾朔太郎发生了不正当关係而导致鲤登明里怀孕等,确实与芳谷朔美有关。她与鲤登明里存有矛盾确有其事,朔美绝非清白。更何况鲤登明里被杀害时她居然在欧洲旅行,可以说这个不在场证明实在是过于完美了。」
「也就是说,不能排除朔美教唆其他人杀害了鲤登明里的可能性。」
「是的。但也不能积极地肯定这种可能性。假设要肯定,也不能一下子就跳到那个人就是盛田操子的结论。」
「朔美试图袭击操子的丈夫盛田先生,这件事不能作为佐证吗?就算不能断定,应该也不能完全否定啊?」
「说到底,相比之下,还是无法证明她们俩相约交换杀人这一假说的证据更多。首先,如果她们互相委託去杀人,那么两人应该有非常密切的关係。然而目前来看,完全找不到能将这两个人联繫在一起的联结点。」
「也许她们就是没有任何联结点,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她们也许是因为一件小事相识,之后产生了深刻的利害关係。加上两人都有想要杀的对象,所以,为了彼此都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经过商量,她们一致决定交换杀人……」
「那她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额……嗯……这个嘛,那个,得调查一下,我可不好说。」
「我不认为盛田操子有认识芳谷朔美的机会。佐伯警官和现在由我直接指导的三个年轻人已经进行了很多调查,从毕业的学校到之前的工作地点、常去的店,等等,都找不到两人可能相遇的场所,没有找到任何共同点。」
唉——七濑罕见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趴在了桌上。
之后她飞快地抬起头,伸出手,「咚咚」地轻敲了两下佑辅的手臂。
「抱歉,我在这里挑你的刺,也没有任何用处。」
「没什么,您不用在意。」
「说起来,今天你收拾得蛮清爽的。」
总是蓬乱的头髮修剪得整整齐齐,胡楂也剃得乾乾净净,但今天的佑辅似乎有些提不起劲,连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头巾也没戴,看着感觉像是快感冒了。
「那当然,毕竟是约会嘛。」
「莫非……是那个女生建议你的?」
「啊?不、不是。」
「说中了啊。」七濑终于放下小勺,喝了一口咖啡,「你也真是辛苦啊。算了,就算是得不到回报的单恋,从长远来看也算是一种幸福。」
最近似乎有人说过同样的话,但佑辅一时回想不起来是谁。
「是您误会了。不,也不算误会。」
「你就坦率一点吧。喂,加油吧。」
「我能抽烟吗?」
「请吧。给我也来一根。」
「您也抽吗?」
「偶尔抽。」
让佑辅为自己点上烟的七濑吐出一口烟,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交换杀人这种事,作为一个设想确实可以成立。但在经过各方面的讨论之后,我们认为还是不太现实。假如他们二人是十几年来的好友,倒有可能在閑聊的时候突然提出『其实我现在有一个想杀的人』这种危险的话题。但是……」
「是哦,确实。就算在酒馆或美容院,两个原本没有很深交情的人有机会相遇、相识,也似乎不太可能轻易就聊到杀人这种过于掏心掏肺的话。」
「是这样的。这点才是瓶颈所在。」
「果然还是要有物证才行吗?」
「只能这样了。但你看这情况,真是愁死人了。」
「鲤登明里和明濑巡警的那起案件,没有从现场检测出指纹吗?」
「要是说鲤登家人以外的指纹,其实检查出了几个。」
「咦?那把那些指纹试着比对一下不行吗,和盛田操子的进行比对?」
「真的会有她的指纹吗?很难想像兇手会不小心留下证据。我们还得要求对方配合调查,让本人提供指纹样本,这一切必须在将其他障碍全部排除的前提下才能进行,必须慎重再慎重,很难实现的。」
「芳谷朔美被杀的案件里也什么都没查出来吗?没有什么有利的物证之类的?」
「没有。一乾二净,什么都没有。连朔美到底是在哪里被杀的,即杀人现场究竟在哪里,都还没有确定。」
「不是在朔美自己家里吗?」
「从现阶段的调查结果来看,应该不是。」
「卷在朔美尸体脖颈处的绳子,以及包在身上的毛毯、硬纸箱之类的呢?」
「当然全部排查过出处,但都是些随处可见的东西,没有一样能查出购买地点或入手地点。」
她愤恨地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
「至少我认为她有罪。但这样下去不要说逮捕了,就连要求盛田操子自愿参加审讯都不行吧。说白了,这就是最糟糕的胶着状态啊。唉,不过按主任的话说,这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只是我自以为的胶着状态而已。」
*
「这样啊,在这里卡住了。」
一直向佑辅刨根问底,询问他期待已久的与七濑的约会经过的千帆,先是狠狠地嘲弄了他一番,接着在得知搜查遇到难题时,变得一脸认真。
新点的中扎生啤和香肠拼盘摆到桌上时,众人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但是啊,在这么困难的时刻,你居然还把七濑小姐约出来,试图追求她,真不愧是小漂啊,够有胆的。」
「喂喂,不是我约她,是她找我的。」
「啊?怎么可能,你在妄想些什么?」
「哪里是什么妄想。」佑辅把涂满了芥末粒的香肠放进嘴里,「咔嚓」一口,「貌似是她的上司对追根究底过了头的她有些担心,所以半命令地让她休息一下。」
「要休息的话,她怎么会来找小漂你呢?」
「可她就是来找我了啊,我也没办法。而且说起来,我也没有追求她的时间,只是在听她抱怨搜查如何停滞不前。」佑辅大口大口地灌下生啤,「啊——而且一直不停地喝咖啡,胃都要不行了。」
「那么,就在这个时候,为七濑小姐绞尽脑汁,展示出你帅气的一面吧。」
「喂,高千,我不是都说了,只靠纸上谈兵的智慧是不行的。毕竟这不是电视剧,而是现实中的调查。对警察来说重要的不是推理,而是物证啊,物证。」
「如何能够找到物证的智慧,就由我来借给你吧。」
「说得还真轻巧。说到底,光是想出芳谷朔美和盛田先生的太太合谋犯罪这一理论,就已经用尽我的所有智慧了。」
「对小漂而言,还真是个异想天开的想法啊。关于明濑巡警被杀害的动机也是,居然说是为了平衡共犯者的负担。」
「唉,究竟那是不是真相,只能问盛田操子本人才能知道。」
不知是不是顾虑千晓的心情,佑辅微微摇了摇头,含糊其辞。
「总之,我已经绞尽了脑汁,到了想像的极限。再怎么努力,我也连鼻血都榨不出来了。」
「交换杀人啊……」小池先生看上去已经完全从食物中毒事件中复活,以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气势狼吞虎咽地吃着炸鸡翅,「确实,从你的话听来,那位太太真的很奇怪啊。」
「嗯,我估计她就是兇手。」
「但是啊,她为什么会对丈夫抱有杀意,理由我还是不太明白。」由起子将切成薄片的香肠与番茄沙拉混在一起塞进嘴里,和啤酒一起咽下了肚,「据盛田先生本人说,他只能想到曾经在一次夫妻吵架的时候一时没忍住,对妻子动过手。但这种程度的事,真的会升级成杀意吗?」
「那可不好说。比如……」追点了炸肉串拼盘之后,佑辅一本正经地抱起了胳膊,「比如说,不是有的孩子因为在学校被老师责骂就自杀了吗?现实中偶尔也会看到这种新闻。如果只看这一件事,普通的大人应该会为孩子简单粗暴的思路感到惊讶与叹息吧。然而对孩子本人来说,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经积累了各种各样令他烦恼不已的事情,最后,被老师责骂一事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件事肯定不是外人眼中看到的那么简单。」
「所以你是想说,对于盛田操子而言,被丈夫殴打这件事,为她之前积累的种种不满和郁愤点了一把火?」
「算是吧。具体累积了什么不满,外人无从得知。盛田先生应该也不知道,搞不好让操子本人一一列举都很困难。所以才说人的怨恨这种东西,是非常可怕的。」
「原来如此,真是学了不少。」打了一个嗝的小池先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啤酒喝胀肚了,开始改喝冷酒,「真不愧是受人怨恨三十年的学长说出来的话,就是有分量。」
「谁被恨了三十年啊?我还没活那么长呢。」
「但是,接下来会怎样呢?要是一直这样找不到任何物证……」由起子停下要翻菜单的手,悄悄地环视了一圈众人,「如果盛田操子的罪行也无法被证实,莫非……会变成悬案?」
「也许吧。」
「这点不用担心吧?」喝乾了一扎啤酒的千晓,向前探身看着桌子,「哎呀,炸鸡已经没了?」
「抱歉,匠仔,全被我吃了。」
「再叫一份吧。」由起子「唰」地举起手,叫来了服务员,「这么一想,我也完全没吃到鸡翅。真是的——都怪小池先生,为什么对鸡肉那么执着啊?这不是和你的角色设定冲突了吗?」
「不是不是,因为我最近『格式塔转换』了一下。可能是因为食物中毒的关係。」
「不对,喂、喂喂喂,你们几个,不要转移话题。明明刚才匠仔做出了不能忽视的爆炸性发言。」
「啊?」关键人物千晓一副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样子追加了啤酒,「我刚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吗?」
「当我们说案件可能会成悬案的时候,你不是立刻否定,说不用担心吗?」
「啊啊。」他一脸没出息的表情挠了挠头,「我是觉得七濑小姐那么努力,肯定离解决案件不远了,应该是。」
「真乐观啊,对你来说,算是很少见了。」
「现在应该已经找到物证了吧。」
「啊?什、什么?居然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轻率言论?」
「凡事还得找专家啊。没事的。警察是专业人士,只要锁定了芳谷朔美被杀害的现场,正式开出搜查令去调查,肯定能找到的。像是血迹,或是可用于DNA鑒定的材料之类的,一定会有。」
「我说,匠仔啊,你这家伙,有在听我说话吗?就是因为完全不知道这关键的杀人现场在哪里,才无计可施啊……」
「芳谷朔美被杀害的现场,就是操子家。」
「啊?」
「就是学长曾经去过的,洞口町儿童公园前面的那座公寓。」
「你是说『洞口之友』?」
「记得是三〇三号房吧,盛田夫妇家?芳谷朔美就是在那里被杀害的。」
听到千晓乾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地下了断言,不仅佑辅,其他三人也愣在当场。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
「因为没有其他的可能。」
「我在问你依据是什么啊。我先声明,你可不準说因为兇手是盛田操子,所以杀人现场也设成是她们家就OK了之类的。」
「那个……不是,我的脑袋好像有点不转了,这个话题就另找机会再——」
正说着,千晓追加的生啤端了上来,被坐在旁边的千帆一把抢去。
「哎、哎呀呀?你在干什么?」
「快点回答小漂的问题。在你回答之前,这个……」一脸微笑的千帆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感觉十分恐怖,「先没收。」
「怎、怎么这样……」
「高千,对付匠仔,就得先让他喝一点。」由起子一脸愉悦,「不然,他的脑袋会转不动啊。」
「总之,先喝一口。要是想把剩下的都喝光,就快给我全都招了。」
「好、好可怕啊……」由起子、佑辅和小池先生三人,像雪山遇难者一般在桌子一角缩成一团,颤抖不已,「高千,好、好可怕,那表情、那声音,比任何魔鬼刑警都……」
「说、说到底。」千晓也是,虽然把酒杯凑到了嘴边,却没喝到啤酒,只在鼻子下方蹭上了白沫,「杀害芳谷朔美的是谁呢?」
「那还用说吗,你这家伙。」佑辅哼了一声,「盛田操子啊。不可能是别人。」
「那么,为什么操子要杀掉朔美?明明两人定下了交换杀人的契约,说起来也算是命运共同体。」
「肯定是因为朔美在中途背叛了她。」
「你所说的背叛,是怎么背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