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二。
阵阵寒风吹来,枯叶漫天飞舞。学期终于结束,正式进入假期,此时国立安槻大学校园里冷冷清清,只能看见零星几个人影。
我独自伫立在旧基础教学楼前。这栋五层建筑外观肃穆庄严,在被一片灰色包围的校园里格外显眼。
严格说来,在原来旧操场所在区域刚刚建成的新基础教学楼明年四月才启用,这座楼还没有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学生和教职员工已经习惯把它称为「旧楼」了。
我不经意地打量四周,看到一个女人慢悠悠地走过。她戴着蜻蜓複眼般的大框眼镜,梳着马尾辫,一副学生打扮,但仔细看看又给人一种刻意扮年轻的感觉。可是她看着也不像老师。她目不斜视地径直朝学校正门走去,也许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吧。熟悉这里的人经常抄近道穿过校园,前往正门外的地铁站。
好了,该干正事了。我平复心情,伸手拉住基础教学楼(暂且先不叫它旧楼)大门的把手。儘管楼里各个教室的钥匙都有专人管理,但是大门基本上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对开的门非常沉重,上面嵌着覆有铁丝网的玻璃。
进入教学楼,映入眼帘的是那笨重老旧的电梯,电梯左侧是延伸向上的楼梯。
电梯门口的按钮旁边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社团和兴趣小组的海报和传单。学校是不允许在指定告示板之外的地方张贴这些东西的,但是学生们并不放在心上。
上个月,在一位学弟的劝诱下,我坐地铁去县文化馆观看了他们戏剧部的公演。没想到活动海报还大大咧咧地贴在那里,还是在最醒目的地方,我简直都能听到保洁人员的叹息声了。
看着电梯,还有这满墙乱糟糟的海报,这……应该都是我熟悉的样子啊。
这座楼虽然叫基础教学楼,但里面除一般教室外,还设有外语电化教室、视听教室、多功能厅,等等,所以并非只有新生才在这里上课。除了设在郊外的农学部和医学部之外,这个校区其他专业的学生会经常使用这里的教室。直到今年三月顺利毕业,大学四年期间我也常常出入这里。
然而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却有一种陌生又疏离的感觉。一楼电梯厅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而我已经至少九个月没来过了,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解释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惶恐和不安。
等到新学期,这座楼就将被拆除,这件事也对我的心境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这栋已近乎废弃的楼里,这些海报、传单,无论过期与否,都只是一堆废纸而已,不由得给人一种寂寞荒凉感。
我看看手錶,现在是上午十点半,筱冢拜託我留意的时间是十一点左右。
小岩井老师应该还没来……我该怎么办呢?先去五楼吗?或者就在这里等他来?说不定筱冢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又或者……我转过身,透过玻璃看向外面。路上有一条矮树丛构成的分隔带,分隔带的另一侧是人文学院的大楼。学生事务办公室位于那座楼的一层,外语电化教室的钥匙应该归那里的教务管理。
如果像筱冢预想的那样,小岩井老师待会儿会去外语电化教室的话,那么在教务办公室前守着是最保险的吧……不,也不一定。
我双手交抱转身面向电梯。小岩井老师退休前是英语专业的教授,退休后以外聘老师的身份教授英语口语课程多年,他肯定经常使用电化教室和隔壁的準备室,所以很可能为了出入方便就配了那里的钥匙。所以我还是在一楼大厅等着比较好吧。
正当我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吓了我一跳。
「阿匠,你好啊。」
我回过头,发现和我热情打招呼的是经济学院三年级的胡麻本澄纪,他是戏剧部部长,上个月硬把公演门票塞给我的就是他。他满脸堆笑,恨不得把「亲切」二字刻在脸上。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咦?今天不是星期二吗?你不用去店里吗?」
他说的店是我读书时一直去打工的咖啡厅,也是安槻大学学生常去的地方。
「没去,今天有点儿事。我跟店长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请了假。」我含糊其词地说。
总不能直接告诉他我是担心一位曾经教过我的老师一时糊涂,步外孙的后尘自杀,才守在这里的吧。这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而且小岩井老师在我大二那年连外聘教师都不干了,当年才入学的胡麻本可能根本就不认识他。不,等等,那他今年应该读大四才对,好像之前留过一级?算了,不管他认不认识小岩井老师,这件事都和他无关。
「儘管现在是假期,午餐时间还是很忙的,十一点半之前我就得回店里。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哦,我是来排练的。」
「这样啊。上次公演刚结束没多久,又要準备新节目了吗?」
「不是,这次算是志愿者活动吧。圣诞节前夜我们要去幼儿园给小朋友表演短剧,读绘本什么的。」胡麻本「哗啦」一声掏出一把钥匙,还挂着硕大的钥匙扣,大概是从学生事务办公室借来的,「其实也用不着綵排,剧情超级简单,就是圣诞节那天晚上,一个孩子以为圣诞老人到家里来了,结果没想到来的是个小偷。最后这个孩子与住在附近的小朋友团结一致,勇敢地击退了坏人。不过这个任务接得比较急,服装之类的都没準备好。我打算加几句调侃的台词糊弄过去,比如『你说你是圣诞老人,怎么没穿红衣服呢?』」
我问都没问,他就自顾自地说了半天。
「嗯,这些现场发挥也来得及。不过,观众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对付小偷的方式过于暴力会对他们产生不良影响,所以我们事先还是要简单对对戏。我们待会儿在三楼集合。」
「三楼的多功能厅吗?」
「不是,是多功能厅旁边的小房间。」
「在那里对戏?我记不太清了,但我印象中那个房间挺小的,你们站得开吗?」
「没问题。这次没把全体演员都叫来,除我之外只有三个女生。对了,美咲的姐姐在那个幼儿园当保姆,是因为这层关係我们才会去那里表演的。」
美咲这个姓名听起来有些耳熟,上次公演后的庆功会上她跟我打过招呼。她全名叫古仁美咲,是教育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也是戏剧部的女演员。
不过在幼儿园工作的应该叫老师,不叫保姆吧。当然,我没有特意指出他用词不当,我自己也有很多犯错丢人的时候,但我没指出他的错误不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
说实话,我很不擅长应付胡麻本这个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待人接物谦逊有礼,毫无纰漏。但是每当我直视他的双眼,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这种压力与一般意义上的压力有微妙的区别,我想这恐怕与他身为演员有很大关係。
每次看到胡麻本,我就会想起一位着名话剧导演写过的文章。这位导演恐怕大多数人都知道。他写道:作为剧团的领导,他从来不给手下的演员任何具体的演出指导,他只会给他们反覆灌输一个观念,那就是演员必须保持高傲的姿态。
我是这样理解的,在戏剧这个虚构空间里,设置主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也就是一种幻想。只有无条件地坚信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才能使主演这一幻想成立。我觉得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因为他还说过,如果一个演员为了挣几个小钱,去电视剧剧组跑了一次龙套,他就不会再起用这个人当主演了。
作为门外汉,我无法判断他的观点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是,每次看到胡麻本,我总觉得这个人一直把自己放在「主演」的位置上,在他眼里,其他所有人一律是配角。所以,无论表面上他把姿态放得多低,都还是会发散出强烈的气场,给人一种奇怪的压力。
不仅仅是词语误用的问题,指摘他人的任何错误都可能对人际关係造成微妙的影响。在说话者看来也许是非常细微的小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却可能正好戳中对方的痛处,伤了人家的自尊。而这很难从对方的反应上看出来。
如果这时我指出幼儿园老师不应该叫保姆,即使胡麻本立刻虚心接受,还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也不能保证自己没有踩到地雷。你说我是被害妄想也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罢,反正这都是胡麻本害的。要是他知道我的这点小心思,大概会觉得不可理喻吧,明明没做过任何坏事,而且比其他人表现得更加热心体贴,对方为什么还把自己想成这样。
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贴在电梯旁的戏剧部公演海报,胡麻本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只是耸耸肩,表示他也没办法。
「哎呀呀,又要麻烦保洁大妈了。」他似乎认为自己没义务撕掉过期的海报,不过也不是他一个人这么想。
「现在才发现,这个海报可真……」奇怪二字差点儿脱口而出,我赶紧改口,「可真有个性!应该说别出心裁才对。」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很醒目是不是?特别有品位,对不对?」
品位不好说,但的确很醒目。或者说,醒目得过分了,乍一看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鲜红色的文字极具冲击性,让人想忽略都不行。字母与符号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横向排列,「♀」、「X」、「P」、「♂」,而且「♀」和「♂」两个符号是上下颠倒,反着写的。其实这是副标题,但无论字体还是颜色,都比正标题显眼得多。
胡麻本说,为了让这个副标题一眼看上去不像四个字母和符号,而是像两个汉字,当初设计海报时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哦,是这样啊。」
「对啊,当时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个点子。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和『♂』这两个符号加进去。」
原来如此。说起来,他们这个剧讲的就是几个男女交换伴侣的故事,算是艳情喜剧吧。正标题完美概括了剧情,叫作SexDisorder,也就是日文汉字写作「乱脉」。
「所以,副标题虽然是字母与符号的组合,但它其实是正标题的汉字记法,对吧?」
但我努力了半天,还是怎么都看不出那是两个汉字。
「这个嘛,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原本的想法很好,希望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是『乱脉』两个字,但是实现起来非常困难。所以,最后我放弃了,就用这种近似的线条凑合了一下。不过,这么看上去还是挺像样的吧?」
像什么样?只是这话我可不敢直白地说出来,只好敷衍了事地点点头。
「对了,你觉得我们的话剧怎么样?剧本可是我原创的哦。」
前些日子,他把票硬塞给我的时候,我就听他说过好几遍了,所以才不得已去看了一下。怎么说呢?这个剧不能说无聊,嗯,大概可以算是对《坎特伯雷故事集》[1]的拙劣模仿吧。
当然,我不会傻到把真实观感告诉他,只是模稜两可地说:「非常有趣啊。搞笑的地方再多一点就更好了。」话一出口我才想起来,那天公演结束的庆功宴上,胡麻本徵求我的意见时,我的回答和今天一字不差。真是服了我自己了。
我心里暗暗苦笑。不知是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胡麻本笑了笑。他按下电梯按钮,楼层指示灯亮了起来。
「那我先告辞了。你呢?」
「我待会儿再上去。我要去五楼。」
「这样啊。下次喝酒也叫上我好不好?还有边见学长他们。」
最后一句似乎只是他随口加上的,让我忍不住在意的是他前面那句,他没有说「我们一起去喝酒吧」,而是说「下次喝酒也叫上我」,这还真像是胡麻本说话的风格。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到了。胡麻本走进电梯,电梯门迅速关上,挡住了他讨好的笑脸。
「咣当」一声,伴随着震动,电梯开始上升。也许因为是老式电梯,声音大得让人心烦,说是杂讯也不为过。我以为大学四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但是时隔数月再次听到的时候,还是不禁皱眉。
我下意识地看向楼层指示灯,电梯在三楼停下了。指示灯熄灭的同时,杂讯也停止了。
我再次看錶,离十一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我决定先去一趟厕所。男女共用的厕所在电梯对面,靠右边的地方。这种时候,我反而得庆幸电梯升降的声音足够大,这样如果有人使用电梯,我在厕所里也能第一时间发觉,就不用担心错过小岩井老师了。
我推开门,走进厕所。说是门,其实只能挡住胸腹部,上面和下面都空着。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的确切名称,不过在很多西部片的小酒馆里经常看到。牛仔一阵风似的走了,身后只剩下一扇晃悠晃悠关不上的「门」。这个厕所装的就是这种门。站在外面电梯厅里,能够清楚地看到门下的小便池。为什么不能安一扇正常的门呢?也许因为这是男女共用的厕所,为了安全起见,特意设计成这种样子的吧?
这座旧楼(这次就这么称呼它了),从一楼到五楼,厕所都建在同一个位置,而且都是男女共用,门也都是一个款式。也许这是当初建楼时流行的设计风格,想必女学生和女老师都很伤脑筋吧。虽然还没有亲眼见过,但我觉得新教学楼的设计一定有所改进,电梯更加安静,厕所也是男女分开,并安装了正常的大门。我一边想,一边走出厕所。
我的视线从前后摆动的厕所门转移到电梯的楼层指示灯上时,突然愣住了,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等等……说起来,刚才胡麻本按下电梯按钮时,电梯好像……好像是从五楼下来的吧?嗯,是不是五楼呢?我拚命回忆,好像电梯是从五楼下来的,我越想越不安。
不会吧!难道小岩井老师已经在五楼了吗?我急忙去按电梯按钮,但没有进电梯。不,等等,假如现在小岩井老师在五楼,而在我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一时兴起选择从楼梯走下来的话,那我不就和他走岔了吗?所以,我应该走楼梯,如果对方坐电梯下楼,我听电梯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他到哪一层了。
铺有油毡的楼梯到处都是划痕,四周的墙壁原本是素凈的乳白色,现在变得髒兮兮的。我顺着楼梯向上爬,脚步声在楼里回蕩。
爬到五楼,我顿时感觉有些奇怪,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响亮。走出楼梯间我立刻明白过来,和其他楼层不一样,这一层没有窗户,好像走进了一个封闭的水泥箱一样。我读书时也来过这里,但当时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大概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上来吧。
五楼往上还有半段楼梯,连着通向楼顶的大门,当然,门是锁着的。电梯对面的墙壁右侧贴着「防火须知」,旁边还有一扇门,牌子上写着「机房」,电梯杂讯的元兇——曳引机——就在这里面。
机房右侧就是男女共用的厕所。我心中一动,立刻走进去查看,把每一个单间都检查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
紧靠楼梯有一扇门,通往各个教室。我转动门把手,门没有锁,很容易就打开了。我来到外面的走廊,寒风扑面而来,一只乌鸦迎风飞过,转瞬消失在视野中。铅灰色的天空乌云密布,阴沉得彷彿黄昏。
我顺着走廊往前走,余光可以看到对面人文学院的五层大楼。走到大约走廊一半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扇门,我尝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是锁着的。
穿过这扇门,右侧就是外语电化教室,左侧是準备室。如果这扇门是锁着的,那么就意味着小岩井老师还没有来这里吧?还是说,他已经进入某间屋子,从里面把这扇门锁上了?
我凑近张望,电化教室的窗帘拉着,看不到屋里的情况。我又试着侧耳倾听,也没有任何动静。準备室那边也是一样。
保险起见,我从走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各个教室都检查了一遍——每扇门都是锁着的。只从外面看的话,屋里不像有人的样子。
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通往逃生楼梯的门,这扇门从内侧锁死,没有有人出入过的痕迹。
我看看錶,刚过十一点。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筱冢是杞人忧天。再次眺望校园,看到三个人从人文学院大楼前穿过,三个都是女生。
刚才提到的古仁美咲就在其中,我还顺便想起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出水亚由美,另一个叫包枝伦绘。她们都是上次在庆功宴上认识的戏剧部的女演员。我记得出水是农学部一年级学生,包枝和古仁都是教育学院一年级学生。
她们一边开心地聊着天一边朝旧教学楼走来,应该是和胡麻本约好在这里排练吧。她们说着,各自从携带的纸袋里拿出一些道具,有一敲就砰砰响的气锤,有特大号的摺扇。她们互相展示道具,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哦,我懂了,这些是用来击退小偷的武器。
古仁无意中抬起头,好像对上了我的视线,但她并没有和我打招呼。这也不奇怪,毕竟她只见过我一面,而且距离这么远,她大概只看到五楼走廊上有个人,并不知道是谁。
三人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我视野的死角。我回到电梯厅的同时,听到刺耳的电梯启动声,一楼的指示灯亮起,伴随着曳引机的隆隆声,电梯开始向上走,到三楼停下了。
我一直盯着电梯的楼层指示灯。说不定刚才我检查教室的时候小岩井老师正朝旧教学楼走来,现在已经进楼了,也许这时他和古仁她们一起在电梯里,準备上五楼……我看到指示灯停在三楼,然后熄灭了。又等了一会儿,电梯也没有再次爬升。
我又去旁边的厕所查看,还是没人。以防万一,我还查看了机房大门以及通往楼顶的大门,全都是锁着的。
然后我再次来到走廊,把刚才检查过的所有门又检查了一遍,仔细确认所有门都锁得好好的,所有屋里都没有人。
我回到电梯厅,听到楼下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我猛然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但紧接着又听到几个女生大声欢呼起来,气氛似乎非常热闹融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胡麻本他们已经开始排练了。不愧是戏剧演员,嗓子就是好,在三楼排练,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实在佩服。
我在电梯厅站了一会儿,看看錶,已经十一点二十了,我该回店里打工去了。虽然老闆这个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稍微晚回去一会儿也不会把我怎样,但是再在这里等下去也没太大的意义了。
不过,儘管我基本认定今天大概不会发生什么情况了,但脑海里还是有个声音提醒我,不能大意。所以我没坐电梯,而是顺着楼梯走下去。
四楼、三楼、二楼,最后来到一楼,一个人都没看到,也没有听到电梯声。
如果有人用电梯,声音那么大,我不可能听不到。可是万一筱冢不是杞人忧天呢?这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再慎重也不为过,我决定再亲自确认一下。
我按下电梯的升降按钮,三楼的指示灯亮起来。也就是说,刚才古仁她们上到三楼之后,没人再用过电梯。二楼的指示灯顺次亮起,然后是一楼的指示灯亮起又熄灭,电梯门慢慢打开,轿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电梯门再次关上,我站在电梯前四下张望,楼梯口和楼门口都没有人,不像有事要发生的样子。
看起来都是筱冢在瞎担心,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儿犯嘀咕,真像筱冢所说的,只注意十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可以了吗?可是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在这里蹲守。说起来,小岩井老师不一定就选择在电化教室自杀,更何况连他是否真有自杀的意图都不是很确定。
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己所能,把该做的都做了。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走出旧教学楼,寒风捲起地面的落叶,从我脚边翩然飞过。
我正想朝学校正门走去,突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人从前方向我走来,她戴着蜻蜓複眼一般的大框眼镜,梳着马尾辫,很像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以为是附近居民的女人……不,不是很像,就是同一个人。
她大概是办完事,又从校园抄近路準备回家了吧。也许是我多心了,我感觉她看到我的瞬间身子一僵,表情也紧张起来,然后她立刻移开视线,快步朝学校后门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张面孔好像有几分眼熟,她不是这里的学生,也不是老师,我应该是在学校外的地方见过她。
这一点我很确定,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我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没有结果,当我再次迈步朝学校正门走去的时候,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强烈的刺激犹如某种邪恶生物一般从脚底直冲我的天灵盖,我知道那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身体却一时无法做出反应。
等我终于回过头来,发现旧教学楼前面倒着一个物体——不,不是物体,而是一个人,仰面躺在那里。
是一位八十岁左右的男性,身材健壮,穿着西装,没系领带,皮鞋鞋尖上翘,原本别在耳后的白髮被摔歪的眼镜弄得乱七八糟。是小岩井老师!
他死了,不用摸他的脉搏就可以断定小岩井老师死了。
在他头部四周,鲜血混杂着豆腐状的物体流成一摊。一时间我彷彿灵魂出窍,身体也像被铁丝绑住一样,动弹不得。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忙抬头看向五楼,尸体上方正是通向电化教室的入口位置。难道、难道,小岩井老师真是从五楼跳下来的……这、这怎么可能?他到底什么时候上的五楼?我不可能没看到啊。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不管是小岩井老师还是其他人,都不可能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五楼。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不,如果他不是从五楼,而是从其他楼层跳下来的呢?不对,哪一层都不可能。只要他上楼,我就不可能发现不了,更别提他还要跳楼。不对,等等,跳楼?
他怎么会跳楼呢?根据筱冢的说法,如果小岩井老师自杀的话,应该会选择和一年前他的外孙里见凉自杀时同样的日期、同样的场所、同样的方式……不是吗?
筱冢说的不对啊,完全不对。我很清楚现在纠结这个不合时宜,但心头涌起的困惑越发强烈,一浪高过一浪,彷彿永不止息。
✶
时间退回到三个月之前,我必须先把与筱冢佳男结识的来龙去脉讲一讲才行。
暑假结束,进入九月,我不禁感到茫然。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太夸张,或许还会吐槽说:「你小子早就毕业了,暑假和你完全没关係了,还茫然个鬼啊!」但我既没有继续读书,也没有就业,成了所谓的自由职业者,也许正因如此,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和上大学时没什么区别。我每天在校园周围閑逛,可以切身感觉到八月和九月的氛围截然不同。
暑假期间学生们也会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甚至比平时还要热闹;而进入九月后,校园气氛就陡然一变,好像大家都忙着和恋人团聚,和朋友重逢,看不到落单的人。和他们相比,我就如同无根之草一般,无依无靠,孤独寂寞。
你可能又要说我过于夸张了,但我真有这种感觉。当然,如果像以前那样有朋友陪我喝酒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今年三月,和我一起毕业的高千(也就是高濑千帆)进入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公司工作,远离安槻,在东京开始了新生活。说实话,我真的非常非常寂寞,但是,当初她打算在安槻就业定居时,让她改变主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所以现在后悔抱怨也无济于事。
高千为了逃离专横的父亲,毅然远赴东京,然而,这种做法并不能一了百了地解决问题。亲子关係不是想切断就能切断的。她认为只有远远离开家里人,才能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我非常理解她的想法,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从长远来看,高千一味躲避父亲和家人绝不是上策。在持久战中,先採取行动的一方往往会失败,亲子问题和任何问题都是如此。在精神上被亲子矛盾和纠葛拖垮的,通常是最先宣告断绝关係的那个人。至少我的经验是这样。
如果高千不想屈从于父亲的摆布,她就不能自断后路。对她的父亲和其他家族成员说谎也罢,怎样都好,总之她要想办法灵活应对,不能做得太绝。否则她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事情上遇到大麻烦。
即使是高千这样的聪明人,在涉及自身问题时也无法冷静地做出判断。她觉得如果不能待在安槻,就只能回老家,然后一定会被后援会的成员用麻绳套住脖子,逼她继承父亲的势力,那还不如乾脆死了比较好。当时她陷入这种二选一的陷阱,无法自拔。
后来是我向她提出了第三个选项。除了安槻和老家之外,她还可以去别处。比如她可以暗示家族成员,为了将来的事业,她想先在东京生活一段时间,积累经验之类的。在东京生活比定居安槻好多了,所以她的母亲和哥哥不仅不会反对,还有可能大力支持她。
高千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方案。她走的时候并没有邀请我一道去东京。其实当时我确实期待过和她一起去,但我不能离开安槻,这一点高千很清楚,因为我和她一样,也陷在持久战中,不能率先採取行动。如果我贸然搬去东京,不用想都知道母亲会怎么说,无非是各种曲解我的意图,认为我夹着尾巴逃跑了什么的,不依不饶地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只能和身在东京的高千保持远距离恋爱,是我本人一手造成了今天的状况。不过直到八月底之前,我都没有觉得特别寂寞,毕竟有漂撇学长(也就是边见佑辅)一直在我身边。他比我们大四五岁,可是到现在还没毕业。还有小兔(也就是羽迫由起子),她虽然和我同期毕业,但又继续在安槻大学读研。只要想见面,他们基本上随叫随到。直到暑假结束前,我们三个都像以前一样,喝酒聊天,过得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