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音乐将永垂不朽。
或许听起来像痴人说梦,
我的音乐将永垂不朽。」
——巴布·马利
1
「……让我负责连载专栏吗?」
我惊讶的声音响彻单调乏味的编辑部办公室。
「没错,就是「连载」,你该不会听成「敛财」吧?」大久保祥一露出笑容,「音无,连载专栏就交给你啦。」
俗称《RQ》的音乐杂誌《Rock Question》,我从学生时代起就是这本杂誌的忠实读者,毕业后也顺利进入编辑部工作,目前才到职三个月。虽然由自已来说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现在确实是满怀热血的时期。话虽如此,突然让我这种才刚起步的菜鸟编辑负责连载专栏,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主编,这是我这种等级的新人能做的工作吗?」
我忍不住将脑中想的事情说出口。
大久保坐在旋转椅上,锐利的目光投向站在桌边的我。
「就是因为你做得到,我才指派给你。」
大久保是《RQ》第五任主编,在音乐爱好者之间可说是名声响亮的大人物,但他实际上只是个喜欢说谐音冷笑话的大叔。我初次见到大久保时内心也充满憧憬,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不过,在知名却人数不多的编辑部里工作,一直紧张兮兮也不是办法,再加上办公室的气氛原本就很随性,待了三个月后,我对大久保的态度也变得像是面对小学的班导师,能够泰然自若地与他对话了。
「这是发掘无名独立乐团的全新专栏。你要负责找出还没被主流厂牌挖走、极具潜力的乐团,写半页篇幅介绍他们。」
在日本的音乐业界里,正式加入日本唱片公司协会的唱片公司称为「主流厂牌」,其他独立製作公司则称为「独立厂牌」。话虽如此,日本对于主流和独立的定义相当模糊,举例来说,即使非日本唱片公司协会会员的厂牌发行了音乐作品,只要在通路或行销上由主流唱片公司经手,就会被视作主流。申请ISRC(国际标準录音录影资料代码)的音乐作品在通路流通称作「主流流通」,当音乐作品在主流通路发行,就是一般所谓的「主流出道」。
这类複杂的名词定义就在此打住,总归来说,我要负贵的连载专栏,主旨似乎是「介绍还没主流出道的乐团」。
「也就是说,这个专栏不能直接交给大编辑或是人气编辑,没错吧?」
「你很聪明嘛。反正,你先努力试试吧。」
在为音乐人撰写文章时,先听过对方的音乐作品是最基本的功课,除此之外还必须拥有能够引用过去表演和访谈的丰富知识。因此,《RQ》的责任编辑大多会根据对像探取不同作法。採访能否顺利、写出来的文章够不够精采,全都仰赖彼此的交情,甚至如果和对方关係不错的话,往后就更方便邀请参加活动。对编辑来说,和音乐人打好关係是非常重要的工作,本身就是重要经验。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还满轻鬆的嘛……这种话绝对不能说出口。这似乎还算是我能够胜任的。
大久保仰躺在椅子上。
「音无,你读过我们家的杂誌吧?」
「当然,我三个月会买一次。」
「你给我每期都买啊!」
《RQ》是月刊杂誌。
「穷学生没什么钱啊……」
「算了,既然你读过的话,应该大致上能掌握我们家文章的风格。专栏交给你没问题吧?」
如果只是写文章的话还做得到,毕竟入社笔试时写过唱片乐评,新人培训时也受过书写技巧的训练。但写文章以外的部分,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不好意思,要怎么挖掘「极具潜力的乐团」呢……?」
大久保皱起眉头,我赶紧在他开口前继续往下说。
「我明白可以直接前往Live House或在网路上搜集资料,只不过,我才刚搬来东京不久,对这块领域可能没有主编认为的这么熟悉。」
我毕业于东北的大学,出社会后才来到东京,连田端和田町都分不清楚,也还没去过迪土尼乐园呢。
「如果能给我一些建议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真拿你没办法。」
主编叮嘱着「我只帮这次而已喔」继续说道:「你去一趟下北泽的『Legend』看看吧。」
「『Legend』……吗?」
我听过这个名字,但不曾造访过。
「是很有名的Live House吗?」
「算是有名吧。不过那里只能容纳三百个观众,不是当红乐团会办表演的场地,要说历史也只有十年而已。但是呢……」
主编漆黑的瞳孔突然一亮。
「Legend老闆看上的乐团,大部分都会走红喔。」
我吞了吞口水。待在音乐业界,偶尔会耳闻这类奇人异士的风声。
「事不宜迟,我今晚就去拜访他。」
「Legend老闆个性有点古怪,但只要报上我的名字,他就不会太为难你。毕竟我们在他开Live House时就认识了。总而言之,新专栏就交给你了。」
我装作没听到大久保最后又加上的那句「是『新专栏』,可不是『青江菜』喔!」直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我坐上椅子,手抚着胸口。
我要负责连载专栏了,还是在《RQ》杂誌上!
我浑身兴奋得就像感冒发烧似的,刚听到消息时的满心怯弱早已烟消云散。
2
我的姓氏一直以来都受到取笑。
我从懂事以来就很喜欢音乐,不只是听而已,也在音乐教室学过钢琴。但是一起学音乐的朋友总是拿我的姓氏开玩笑。
因为我姓「没有声音」的「音无」。 每当提到自己喜欢音乐时,总有人反问「你叫『音无』却喜欢音乐?」。 由于太常发生这种事,正经八百地解释「 兴趣和姓氏一点关係也没有」显得自己很一板一眼,后来我一律用「山梨县也有山啊!(注1:山梨的日文发音和「没有山」相同。)」来反呛回去。不过我倒是相当满意自己的名字「多摩子」,有种古典的韵味。
「人如其名」这句谚语不适用在自己身上,我依旧热爱着音乐,尤其独锺摇滚,不但大学加入热音社,更在乐团以主唱兼贝斯手的身分积极参与表演。当时我在KTV打工的薪水,大部分都花在器材、唱片和数位音乐作品上了。我内心某处期待着将来能迈向音乐人的璀璨道路,而就算梦想无法成真,从事音乐相关的工作也好,于是下定决心要成为音乐杂誌的编辑。
然而,不少喜欢音乐的新鲜人也都抱持着相同想法,再加上音乐杂誌编辑部的职缺相当稀少,一般来说录取率仅有数千分之一。看到这样的录取率,即使再怎么有自信、为此累积了多少努力,也无法相信自己会是那打败其他数千人的佼佼者。我在投出履历时,也仅抱持着像是买彩券般的淡淡期待而已。
那么,为什么我在不知不觉间录取为正职员工呢?或许可以看做是我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也可能只是走运吧?但是,当我从数千人中脱颖而出、与数十位面试者竞争最后关卡时,我说的这句话肯定让面试官有了共鸣。
「缺水的人会求水,没有家的人当然就想要有家。我的姓氏意思是「没有声音」,所以我对音乐的渴望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会是这么单纯的理由吗?但如果这就是录取关键的话……或许我会愿意爱上这个一直以来让我备受嘲笑的姓氏。
3
Legend位在下北泽南边较为偏远的地方。
说到下北泽,不难联想到这是个独立乐团的圣地。对于就读乡下大学、在乡下玩乐团的我来说,光听到「下北」两个字就全身兴奋不已。以前每当听闻某某乐团是从下北发扬光大的时候,我都会后悔为什么自己不去东京的大学念书。
接下新专栏任务的当天,我从《RQ》编辑部所在的涩谷搭上京王井之头线的电车,出发前往下北泽。
下北泽站位在下北泽地区中心,属于东京都世田谷区北泽,要从京王井之头线转乘小田急线才能抵达。根据我前往下北泽前的预习,「下北泽」不是正式地名,而是泛指这一地带,据说是明治时代以前这里有个下北泽村,称呼便沿用到了现在。
下北泽站周围近几年来似乎一直在整修,同事曾说过「每次去下北泽不一样」。好像也有不少人对于堪称「下北泽玄关」的南口消失感到惋惜,但是我才刚来东京不久,难以理解他们的心情。
我穿越闸口往南走,七月的平日,天空还残留着些许明亮,但手錶显示的时间经是晚上了。狭窄的道路挤满行人,尤其年轻人格外引人注目。女高中生、大学生,还有不知道从事什么工作的年轻人,在他们眼中,二十二岁的我又是什么模样呢?是看起来和他们一样?还是已经会被当成社会人士了呢?
道路两旁林立着游戏中心、古着店和餐厅,枝枒般岔出的小巷也儘是店家,到处都热闹非凡,再仔细一看,也会发现几间剧院和Live House。这条连好好走都困难不已的繁华街道上,果然承载了许多人的梦想啊。一想到自己别说是实现梦想,只不过是找到一份尚称体面的工作,不免感到有点闷。
从商店街往南走约五百公尺,来到了代泽三岔路与茶泽路的交会路口。茶泽路因连接三轩茶屋和下北泽而得名,我的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
Legend位在平凡的住商混合大楼里,走近一看,有座让人担心会不会搭到
半就故障的老旧电梯。电梯旁挂着黑板,上头以白色粉笔写着:
3F Live House Legend
预售票2500
当日票3000
饮料500
……我一开始听到这名字时就这么想了。
直接以「传说」为名的Live House,实在是很逊啊。
不行不行,我摇头抛开脑中的想法,这里可是有着大久保主编力荐的老闆在啊,怎么可能逊呢?最重要的是,我不正是最理解「人不如其名」这个道理的吗?就算Live House的名字很逊,不代表取名字的人也很逊啊。
原本我希望赶在表演开始前向老闆打声招呼,但今天在办公室处理事情太久,结果没能赶上。我搭上电梯抵达三楼,隔音用的金属大门映在眼前。我拉住L型门把,用力推开大门。
轰音从推开的缝隙倾泻而出,我感受着体内中枢的麻痹感,迅速钻进室内,关上大门。
柜檯就在入口处附近,明亮发色的女性工作人员站在里头,看来门票是在这边购买。我掏出三千五百日圆,得到门票和兑换饮料的代币。
我不清楚为什么大部分Live House都探取门票钱和一杯饮料费用的收费方式,只听说过Live House过去是登记为饮食业,因此必须提供客人餐饮。
今天的表演是Live House的主办活动,由多个乐团轮流上台表演三、四十分钟。女性工作人员询问我是来看哪一组乐团,我老实地回答「没有」后,便往里头迈进。
昏暗的室内瀰漫着香烟的烟雾,在彩色灯光照耀下袅袅上升。乐团在舞台上挥洒着汗水,观众则是倚在墙上盯着他们。我的身体和内心深处都受到强烈撼动,那是从只能撷取特定频率的CD绝对感受不到的强烈音压,充斥着浑沌、兴奋、热情和尖叫。
此刻拓开在我眼前的,是我所热爱着、名为Live House的空间。
表演在晚上九点半结束。
我总共听了四个乐团的表演,老实说,有相当无聊的乐团,也有还不错的表演者,我也找到了专栏的头号採访目标。
Live House开始进行整理和清场,我向看起来像老闆的男子搭话,他将工作交代给其他员工,悠哉地待在饮料贩售柜檯里抽烟。
「抱歉打扰了,敝姓音无,是《RQ》的编辑……」
男子接过我的名片咪起眼睛,吐了口烟说:
「新人吗?找我有什么事?」
低沉的嗓音略为沙哑,带着十足压迫感。
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岁出头,一头参杂着灰色变丝的小捲髮搭上山羊须,散发出复古摇滚明星的韵味。大尺码的松垮衬衫套在他身上略显寒酸,但叛逆颓废的造型很适合他。
仗着相信主编那句「老闆不会为难你的」,我战战兢兢地正面迎向老闆。
「我刚接下挖掘潜力乐团的专栏工作,经由大久保主编介绍,今天前来拜访。大久保主编对您评断音乐人的品味讚誉有加,说如果要找乐团的话就来Legend……」
「可恶,阿祥那家伙又丢来了烂摊子。」
虽然他嫌恶的口气让人很在意,但是……
——阿祥?
看来大久保和老闆的交情比我想像中还要深厚。
「我现在很忙,有事情的话之后再来找我。你今天先请回吧。」
老闆搔着他乱糟糟的头髮,浇了我一桶冷水。如果说这不算为难人的话,那什么才算为难人呢?
虽然他嘴巴上说自己很忙,却完全不打算做事情的样子,就算其他工作人员到处忙东忙西,也假装没看见。这间Live House真的孕育出了许多明日之星吗?看着老闆这副没干劲的模样,我开始怀疑起传言的真实性。
「抱歉打扰您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呃……」
我这才发现忘记询问他的名字。老闆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窘态,随手拿起纸笔写了些什么后递给我。
纸上的字甚至亲切地标诖了读音。
五味渊龙仁。
「五味渊先生,非常谢谢您。」
我将这个名字深深刻在脑海中,走出了Legend。离开下北泽前,我不忘顺路去朝圣装潢华丽的汤咖哩名店,填满空蕩蕩的肚子。
4
一个星期后的夜晚,我再度来到下北泽。
走出车站、穿过南口商店街的大门,我转往左手边的道路,最后踏入装潢可爱的蛋糕店,坐进二楼的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