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必须要逃离。」丽娜说。「人类必须要战斗,必须要奋斗去掌控自己所被给予的条件。即使通过这样做,会抵达更加恶劣的灭绝之途也一样,这已经可以说就是人类的命运了。」
「我对于死者不关心」丽娜说。「我所关心的,只有生者。」
——巴利·N·马兹伯格《名为罗马的星系》(浅仓久志译)
我是从新闻知道了同学将来的梦想。
当然,同属文艺部的寺浦健太郎目标是游戏的脚本家,坐在旁边的细原海斗目标是NBA,从幼儿园就一起的檎穰天乃为了当漫画家而一直投稿的事情,还残留在我薄情的记忆中。
但是,和有二十九个人班级的大半,只是每天在相同的教室上课,进行活动,休息的时间和放学后也一起的关係而已,对于他人藏在心中的未来的梦想并没有特别想知道。而互相诉说将来的梦想和人生的目标的机会,一次也没有。等到不在同一个教室上课,才通过新闻了解到他和她的内心世界,这种事情要是被天乃知道又要笑我了吧。
所以,我不知道。
不知道现在,在家长席的某处发出啜泣声音的,是谁的家长。不知道渐渐两人,三人,槟城合唱团一样的各个恸哭,又到底是为了谁在祈祷。
也不可能看一下家长席进行确认。身为毕业生一员的自己,如果做出多余的动作的话,坐镇在体育馆各处的媒体就会将闪光灯对準我。所以,我一直看着前方。眼睛朝向的,不是站在讲坛上朗读给毕业生致辞的之事。而是更里面。
舞台内侧的幕布上,像是被国旗和校旗相间一样,装饰着四张照片。这是修学旅行去台场在自由女神前照的,从A班到D班各自的大合影放大的照片。摄影师应该是很优秀吧,虽然不至于全体人员都笑脸,但有六成的人在笑,即使不这样也表情很放鬆,整个学年几乎整个学生,只除了极少的例外都照了进去。
我不知道,不知道大家在东京的观光地说了什么,怎样度过自由时间的。
在我头脑逡巡这些的时候,突然间邻座刷的声音下了我一跳。稍稍往那边瞧去,只见坐在旁边摺叠椅上的薙原叉莉,将毕业证书的捲轴和手机放在那短的吓人裙子露出的晒黑的膝盖上,不停的在截图。
手机画面上,是新干线窗户那边的同学的身姿。
「停一下好吗,薙原。」
「啊?」
那只能听出要跟人吵架的语气,但却不是敌意而是她的本性,这点我已经学到了。如果真的因此胆怯而收嘴,心情真的会变差这点,现在我是知道的。
「毕业典礼明明可能要没有了,还为了我们特意召开。」
「谁也没说要给我们开嘛。不管是我还是你。」
「不要说一些像是平成不良说的话嘛。」
「我没说错啊。那些人不过是自己满足而已。」
「等等,声音太大大家可都看过来了。」
我儘可能的降低声音,薙原则无动于衷。
「就是自意识过剩吧。」
「没有的了。因为。」
下面的话让我有些踌躇,我用确认自己右肩上有没有沾上垃圾一样的动作,稍微向斜后方看去。
摺叠椅子的队列。体育馆的最后面是在校生代表的二年级生总共一百九十人的数列,前面超过两百的家长和关係者的数列,以及最前面,就在我们后面,总有一百以上的,无人摺叠椅子的海洋。
我向前看去,不去看薙原说道。
「因为毕业生就只有两个人啊。」
私立纪上高等学校第四十七期生,三年前,四个班一百七十名学生进行了入学典礼,今天,一个班的两名学生迎来毕业典礼。
「袭击四十七期生大家的,是史上首次的灾难。没有被捲入其中的两人,以及众位家长,大概都还不能完全接受,时间一天一天向前行进之中,大家可能都还沉湎在那一天。但我希望你们都能知道的是,我们大人,绝对没有忘记——」
讲台上知事的致辞,即使两个毕业生不去听,也没露出终结的迹象。从贴在体育馆墙壁上的次序来看,这是「知事的赠言」一样,其后是「电报」。毕业典礼上「祝辞」「祝电」的「祝」全部排除掉的罕见的节目编排,和给现在无法出席的人员也摆上摺叠椅子这种看上去只能说是疯狂的用心一样,都是在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大人的世界在窃窃私语的明证。今天一天,朝向那辆车设置定点相机使得关係者都能够看到的措置,也一定是人生从没遭到过不幸的,心地善良的人的主意吧。
我,想到本应该坐在毕业生座位上的人,还有我所在的,私立纪上高等学校二年D班的事情,下意识就看向了薙原膝盖的方向。
正好,出现在画面上的,是檎穰天乃——我青梅竹马的身姿。
映现在手机上的,是实时的映像。
不是照片,而是影片。
和我们应该一起毕业的一百五十人,无法来参加毕业典礼。
大家现下这个时候,和带领的教员一起,在从修学旅行访问的东京的归途上。
这六百天之间。
◇◇◇
白鳞之龙,向死而去。
冬之终焉,神铁草开始散播赤铜花其时,这样的传言在一族之间开始流传之时,少年开始是不怎么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的。即使大人们和瞳占师在「壁」之翳下窸窸窣窣确实让人感到和平时不一样,偷听到谈话内容的朋友匆忙赶来向他传达死的谣言的时候,还是无法全盘接受。
但听到这话,心里感到沉重是确实的。
因为对于少年来说,白鳞之龙是无可替代的朋友。
当然龙不说话,对于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
然而,对于少年来说,龙是爬上后背晒太阳也不会被责罚,潜入腹部寻求阴凉也一动不动,只是在那里矗立的所在,是比少年在年幼的时候就因为疫病去世的父亲更加无可动摇的东西,在心底牢牢扎根。
昔日跟他一起爬上龙背,跟他一起竞逐的弟弟,也因为感冒的折磨下去世了。龙从少年年幼还无法用弓箭狩猎壁蛇起,不胖也不瘦,只是将巨体横陈在草原上,岁月逡巡之中只是一点点向西爬去。
和龙的白色相比,从龙背眺望的帐篷的茶色,风中猎猎,风暴来临之时似乎马上就要被吹到天上一般,从数十个帐篷之中,找到少年血族所居住的帐篷之时,心里更加涌上不安。想到自己就在那下面饮食起居,要说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每当夏至的祭典到来之时,坐在龙背上的族长所叙述的故事,对于一般年轻人来说早已是听厌,但少年却每每都像第一次倾听一样眼神发光。
——那遥远的人,我们的祖先。被旅行所凭依。出生在池边的人,出生在河边的人,出生在深山的人,都进行着旅行。而即使旅人们聚集一起堆积石块,建设出巨大的村子,他/她们还是嚮往远方的土地,被灵魂催促着儘快的,向着儘可能远的地方前行。
而对于人来说要去满足这样的愿望是有极限的。
所以昔日的人,驯服饲养了众多可以疾驰的生物。接着比光走的更快的龙的力量,瞬间在遥远的天地间穿行。不仅是龙,天空中飞舞的巨鹰,水中游走的龟,飞翔于天空的麒麟甚至也被他/她们操纵,向着彼方迈进。
然而,捨弃上天给予之所,前去异邦的人类,终于招致神的愤怒。那些被驯养的动物,都被加之诅咒。一下子年岁增长,龙还有巨鹰还有龟还有麒麟,都被变成比人类走的还要慢的生物。
害怕再次触动神怒的人们,选择了在所生之地生活,死去。石柱毁去,巨大的村落归为尘土。
在这之中,我们祖父的祖父的再上面的祖父,九百代以前的祖父,选择了不留在一个地方。在慢慢前行的龙的身边生活,等待着神灵终有一天原谅人类,龙的诅咒得以解除的那一天的到来。龙前行的道路即是我们前行的道路。
我们成为了守龙人。
在神灵下达大赦,龙再次取回比光更快的行脚之时,那个时候,我们将和龙一起到达被祝福之地吧。
……对于少年来说,分不清这个故事哪些是童话,哪些又是真实。
然而,确定无疑的是,他们祖先的祖先,过着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证据是有的。
龙的侧腹部,隔着规整的空隙,描绘着数个四角形的图案。其上描绘着古代人的身姿,将昔日不可思议的文物向后世传达。
看着手腕上奇怪纹样的手环的人,用手指去抚摸祭祀用具一样小小板子的人。
他/她们所穿的衣服,比少年部族所穿的更加鲜艳。如龙鳞一样刺眼的纯白和蓝色。村中那些喜欢用花草的汁液绘画的异人,也都在谈论着要碾碎哪种花才能得到那么美丽的颜色。
根据老人们所说,画是古代的人们得到魔术之力画出的。据说是随着时间姿态会慢慢变化。而确实,少年亲眼见到,之前画里面本应该是闭眼的男性,漫长的岁月之后不知何时就变成了闭眼的状态。
在那些美丽的绘画之中,有一副少年特别喜爱。
里面虽然也有描绘数个古代人,眼前描绘的,是从凳子上欲要站起一样的少女。同样穿着蓝白的衣服。
像是等不及什么一样。鸢色的瞳孔浮现出期待的神色。
每当来到这幅画前少年都会心跳加速,最后反而转开了视线。
理由,不仅是因为画中少女的魅力。
而是因为,她和少年年幼时候所遇见,别离的少女一模一样。
◇◇◇
第一次去见那个新干线,是在修学旅行三天之后,正好学校是让我们待在家里,就在叔父所驾驶的车的摇晃中,经过混杂的高速路和一般路,用了八个小时前往而去。
「速希也辛苦了吧。别太难过了。」
这个短途旅行中重複无数遍的叔父的话,此时也有点腻了。坐在后座的我和坐在驾驶席的叔父之间的距离,比目及所见要大得多。只在亲戚集会见过两三次面的叔父,突然给父亲打电话那时候开始,我就有种不好的感觉。
叔父,是将艺人的绯闻,运动员的暴行,宗教团体的正统之争,黑帮的抗争之类让人不快的内容彙集一堂再以极为艳丽的封面装饰的某杂誌的编辑,而我出于高校生的洁癖,平常对于这样的叔父是从心底敬而远之的。但当然了我也是有知道这种话不能说出口的分别的高中生。
「……该怎么说呢,在难过之前,其实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发生的时候,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我正从自己没去的修学旅行的实况交织的LINE暂时离开,在看推特的热搜。
看到热搜上一排「新干线」「望号」「事故」「信号中断」等等关键词的时候吓了一跳,又看到附近的居民的推特说「新干线停车了,有一小时都没动」,赶忙又确认了班级LINE的群聊。而终于翻下那雪崩一般的发言看到有约一个小时没动静之后,先是打开了电视。然而,之后也没获得什么新消息。新干线停车,人被关在里面,然后——关于新闻中放送的理解不能的语言,直到以最快速度感到新干线的这个瞬间,还是无法理解。
再次对此一一进行说明之后,叔父,以大人教导孩子一样的语气说道。
「就想着总会分离的。为了不被那个时候击垮,先想好最差的情况。」
最差的情况是指什么,虽然毫无头绪,我还是点点头。
接着叔父所说的,也许只是开玩笑。只是,
「班上有喜欢的女生吗?」
彷彿一下戳到了心里柔软的地方,有些意外的问题。
「唔嗯,嘛。有吧。」
「这样啊,加油喽。」
从后座上虽然看不到叔父的表情,但觉得这番话,是叔父第一次从心底发出的关心。
副驾上,有着拒绝我入座的客人,大量的书籍堆积在那里。大概有二十本吧。我在沉默之中,漠然的看着封面,在嘴里读出有印象的标题。
《恐怖之馆》《地球是原味酸奶味的》《山手线的翻花绳女孩》《距离故乡10000光年》《忘却的行星》《看海的人》《某一天,炸弹从天而降》《武士·土豆》《扩张幻想》……
这个时候,叔父突然踩下了剎车。
面向走进的警官,从车窗探出身的叔父,出示了自己的驾驶证和我的学生证然后说道。
「这是私立纪上高等学校二年级D班的伏暮速希,还有他家长。静冈县警的室田桑让我们过来问话。」
叔父带我来,就是为了这个瞬间的样子。
问题的新干线至管制和其他车辆的信号都中断了,等警车和消防车以及急救车到达之后,苦于对应的他们,首先是禁止了閑杂人等的入内,除了从上空由飞机接近的几家之外媒体也都禁止进入。
运动会会使用那种带四角顶,上面写着「静冈县警」的帐篷四处都是,死缠烂打的媒体还有乘客的家人就在那里和警察进行着针锋相对。新闻说当时乘车的人有大概八百名,那么涉及到的关係者得有几千人吧。如果这个地方再离新横滨近一点的话,赶来的关係者怕是要把现场撑爆吧。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是个交通不便的地方,而且东海道新干线本身,也因为这个超大障碍物的原因,全线都停止运行了。
叔父根据指示,将车停在路上划出的停车位里。
下车的我们在警察的伴随下,穿过禁止入内的栏杆,走上台阶朝向铁桥之上。望号车辆被规制线围住。电视剧中常见的黄黑的规制线好像还不够的样子,有的地方还用绳子围住。
「是,两人现在进入。学校的倖存——同年级的人!以及学校关係者!」
规制线那边的警官通过无线对讲机进行报告。他说了一半的「倖存者」的词语,有着不吉的迴响。
总有十五节车厢,而我和叔父,就向最后一节最后列的窗户走去。
首先往窗户里看的叔父的表情,单用严肃还无法说明,有一种不知内里的光辉。就像是触碰未知事物时的好奇心——对,比如说看到美丽蝴蝶的展翅挪不开眼睛的孩子一样。
「快看!」
在带有兴奋的话语下,我也战战兢兢的靠了上去。
接着映入眼帘的,简直不像是现实中的光景。
隔着一面玻璃窗,穿西服的工薪族朝列车便当伸出了筷子。
然后,就保持那样伸出的样子。
视线完全对準自己的午饭,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对,比如说如果是地震初期的震动一点都没感到的样子。
「真想写说像蜡像一样,但蜡像感又完全没有,太过于真实,或者说……喂,你还好吗。」
直到被说,我才意识到自己没站稳。手撑在车上面,总算是找回了平衡。叔父面朝车窗按快门的声音变得似乎遥远。
再稍稍往前走,看了两三个窗户。
现实感不仅没有加强反而越来越稀薄,就像是在梦中一样。
有杵着下巴打哈欠的壮年男性。眼睛上虽然有稍稍的泪花,却没有要流下来的样子。有在母亲模样的女性膝盖上伸着双手的孩子。有什么诉求一样张开嘴巴,但也没成为语言之形。有拿着扇子在给自己扇风,身着和服的少女。风中翻飞的头髮,就让人能感受到那轻盈的模样一样在空中如雕刻一样静止了。
新干线的外面,有不少和我们一样能正常行动大概是关係者的人。有拚命用手敲击着车窗大声呼喊名字的男性。也有怔怔的站在车窗前一副绝望样子的母子。走过车窗之间,心情渐渐变得不能平静下来。但这样逃离浮游感也很快就终结。
熟悉的色彩飞进了视线。十一号车厢最后一列,那里发现了我不会认错的蓝色,我的学校校服使用的颜色。
我几乎是下意识的,追过叔父,无言的把整张脸贴在了车窗上。
是我的同学。播本樱。虽然没有很深的关係,但她是我们班的班长,特别热心但也不招人讨厌。修学旅行进行投票站在讲台上的是她,出发四天前进行行程说明的也是她。
她用眼镜深处神经质一样的眼光,凝视着自己单手打开的修学旅行其中一页,之后明明就只有回家了,这还是在担心行程太慢了吗。
但现在也真不能说是杞忧了,因为他/她们到现在还没回家。
「这边,是速希的班级?」
叔父从后面问道,而我头也不回的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