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火狐

森下历美在位于银座的姉原邸内，美锁的工作室一角，双手拿着铁哑铃，重複着起立、蹲下的动作。

历美让双脚的间隔比肩幅稍宽，拿着铁哑铃的手则从后往前挥动，并在这种状态下重複着起立、蹲下。那似乎是一种叫做哑铃曲伸运动的体操。做这种运动的诀窍，似乎是要在蹲下时吸气。起立时吐气。

左右的铁哑铃上都有着两公斤的刻印。美锁的工作室里为何会有这种东西是个疑问，但总而言之，历美现在手中正拿着总计四公斤的东西，冷静想想，这代表历美的体重增加了一成以上，而她在做到第五次蹲下的时候，大腿内侧就已经开始感觉阵阵抽搐。

「弓弓弓、弓子，这个……我得要做几下啊?」

「以三十下为一次，至少要做五次。」

「那我肯定不可能的啦!」

在做到第八次蹲下的时候，历美的腿擅自瘫了下去，手中往下挥的铁哑铃也撞到地板发出沉重声响。

「刚才手发出好大的声音，真的好大声喔!」

「你才做了八下而已，历美。再怎么说现在放弃都太快了。」

「呜呜呜!」

在美锁跑去跟蹤那名白人男子之后，历美等三人擅自进入了姉原邸。接着，她们利用美锁不在的这段时间，让历美在半强制的状态下接受了弓子的古典魔法课程。

话虽如此，但弓子并没有教历美编组程序代码的方法，弓子所做的指示，是类似对加入运动社团的一年级生进行筛选的地狱基础训练，总之就是那种感觉的运动课程。所谓的古典魔法，是将全身的肌肉组织如精密机械般进行控制，并以此来编组程序代码的技术。根据弓子的说法，历美原本在体能上就太过欠缺，所以才无法做到能随意运用肌肉组织编组程序代码的程度。

「这种的不可能办到啦。人家和弓子不一样，并不擅长运动说。人家又不是肉体派的……」

「只是在结果上变成那样而已，我想一之濑应该也不是什么肉体派。毕竟她是魔法师。」

在一旁反向跨坐在椅子上的嘉穗吐槽道，而瘫坐在冰冷地板上的历美，则冷冷地抬头瞪着弓子。

「……不是肉体派才怪。」

明白历美视线焦点的弓子。语气激动地拉开嗓门：

「这、这跟胸部没有关係，你看来似乎搞错什么了。脂肪组织是不能用来编组程序代码的。够了，快给我站起来，」

将铁哑铃放在地板上的历美吆喝一声站起身子。她双腿自膝部以下的部分，就像是才刚出生的小鹿般不停颤抖。双腿彷佛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知是否能明白历美的感受，只见小普在挑高的天花板附近兴奋地兜着大圆圈。

「弓子，人家腿好痛喔。」

「只不过做了八下曲伸运动就这副德行，想要随心所欲编组程序代码，只会是痴人说梦而已。」

「人家成功过一次啦，真的啦。那肯定是和弓子同样的剑程序代码说。」

历美不肯退让地说道，弓子似乎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没有怀疑你编组过剑程序代码，就算只说水盆，你过去也都一直成功编组过像召唤程序代码那样複杂的程序代码。就算你能编组剑程序代码也不奇怪。只是，古典魔法和只要写好一次程序，电脑就肯定会重複相同动作的现代魔法不同，古典魔法的程序代码，重要的是在肉体上的重现性。想要让剑出现，但如果每次跑出来的却是鳄鱼、犀牛之类不同的动物，那样你也很伤脑筋吧?」

弓子说的仍然是正论。

「……对不起。」

「你用不着道歉。在道歉之前，你应该努力去做。你想要把魔物那种危险的东西留在身边对吧?」

「小普，过来。」

历美伸出手，将在房间内愉快飞窜的小普唤到身边。只见小普洒着光粒攀上历美的手，轻轻咬了咬历美的食指指甲。今天的小普很爱撒娇。

「魔法好难喔，小普。我托你的福可以使用魔法了，但这条路好像还很长的样子说……」

「那是当然的。话说回来，那个魔物跟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相比，感觉大了不少呢。」

「是吗?」

「这么说或许你会不太高兴，但感觉牠身上似乎有些不太好的程序代码呢。」

「可是，小普毕竟才刚出生不久嘛。这一定是因为发育期，所以比较複杂的关係啦。」

历美带着微笑对小普说道，而在历美手掌中呼噜低鸣，发出像是电子音效般的小普，此时则用那对蓝色双眼注视着历美，还有在那方向的某个东西。接着，小普抖了抖尾巴，穿过样式老旧的窗户飞到姉原邸外。

「啊，小普!」

「我才刚说过很危险的，你这人真是的!」

「对、对不起!我立刻追上去!嘉穗。」

朝房间出口走去的历美转头对嘉穗说道。但在那个方向，历美却看不到任何人。不久前嘉穗所坐的那张老旧椅子上。只立着一个深绿色的水盆。那是一个乍看之下虽然是量产商品，却隐约带着熟练工匠精心做工的金属水盆。

「咦?嘉穗……嘉穗?嘉穗!」

历美转头望向弓子，弓子也只是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她刚刚还坐在那里。是说，那个水盆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不是我弄的!那个水盆不是我变出来的。真的!」

「没差啦……话说回来，今天外面特别安静呢。」

弓子紫色的眼睛望着小普飞出去的窗子。连历美都能看出弓子那张在静态时宛如洋娃娃的脸上。带着强烈的怀疑。

没过多久，在历美与弓子还在寻找嘉穗的时候，美锁回来了。

「火狐呢?」

美锁进门便立刻间道，接着瞇起眼睛，环视了宽敞的工作室。

「刚刚才飞到外面去了。」

「哎呀，那样可真的有点麻烦了。」

「对不起，都怪我没能好好把牠看紧……」

「这得怪没準备任何对策就把魔物放着不管的美锁。接下来不管出了什么状况，都跟我没有关係。」

「状况似乎已经惹出来了呢。」

美锁拨着及腰长发说道，似乎相当在意不知为何立在椅子上的水盆。她的动作看起来彷佛是在古老洋房中吸食人血维持美貌的女吸血鬼。

就美锁的说明，火狐小普似乎正开始放出某种程序代码。这种魔物似乎具备在吃下一定份量以上的程序代码后，就会开始将程序代码吐出的性质。曾在美国肆虐的火狐，由于吃下了操作金融市场的程序代码，后来才会将打乱股市的程序代码一口气吐出。

在姉原邸从手机显示的蛋中出生的小普，似乎与在美国的火狐一样，吃掉了操作股市的程序码。但是，在历美身边与她一同生活、一起上学、一起进行魔法训练的小普，所吃过最多的，并不是操作股市的程序代码。

小普的主食，是历美会将所有程序代码都变成水盆的程序代码。

和一般的无生物相比，要对生物施加魔法之所以比较困难，是因为人在无意识中，在体内编组了属于这世界物理法则的程序代码。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对小普来说，无论是手机还是人类，可能同样只是程序代码所编组成的东西。美锁是这么主张的。

也因为这样，小普吐出的水盆变换程序代码，就这么将位在附近的程序代码毫无区隔地全部变成水盆。对魔法有一定抗性的人还另当别论，但那些过着平凡生活的平凡人，都会被开始失控的小普在转眼间变成水盆。

在美锁工作室一角的椅子上，立着一个深绿色的水盆。

那水盆并不是历美召唤出来的。

而且到处都找不到嘉穗。

「这……这是嘉穗?」

美锁点了头。

「虽然外表上是水盆，但这应该是将人类所拥有的情报化为程序代码，然后以水盆的形状再构成的魔法物体。我是从帝国饭店那里走回来，现在银座的街上全是水盆，连一个路人都看不到。」

听美锁一说，历美战战兢兢伸手触碰水盆。水盆的表面十分光滑，触感就与金属一样，从历美的手指上夺去体温。历美能隐约感受到一股刺刺麻麻、类似程序代码的感触在水盆深处蠢动。虽然无法清楚解释，但那感觉就像是隐藏锋芒，但却确实地带有锐利感，并且十分善良，能让历美感觉到坂崎嘉穗的程序代码。

「要要要、要怎么做……才能让嘉穗恢複原状呢?」

「得先找出问题源头的火狐，制止牠才行。这样一来，原本支配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应该就会发挥作用，让状况自然恢複才对。」

「把事情说得事不关己。问题也不会解决的。」

弓子拿起放在桌上的双蛇魔杖，紧握着杖柄说道。在魔杖顶端刻着两条蛇互相缠绕。

「最好的方法，应该就是让火狐回到原本的世界，但以现状来看应该十分困难。既然弓子的古典魔法曾经失败，那么就算我用现代魔法再来一次。多半也没效果。因为火狐会将程序代码吃掉的关係。」

「我可还有办法没试过呢。美锁，你呢?」

「我能想到的就是召唤新的魔物，让魔物和火狐彼此残杀吧。顺利的话，牠应该就会回去自己的世界了。目前我能想到的就是这样。」

「那么，就和我的方法进行两段式处理吧。」

「历美，没问题吧?」

美锁从较高的位置望着历美的眼睛说道。

「也没什么好问的吧?历美你应该也不会想看到嘉穗一直这样吧?」

就这样，美锁与弓子将历美搁在一旁，表情严肃地开始讨论起来。儘管是好不容易打好关係的朋友，儘管是无可取代的小普，儘管历美很想就这样和小普永远在一起。但看来那些都已经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小普很可爱，非常、非常可爱。但是，小普会对人类造成麻烦。历美并不想因为可爱的小普，而使自己身边无可取代的人变成水盆。

美锁说道：

「不过有一个问题，要準备程序代码恐怕得花上很多时间。必须要写程序的现代魔法。不适合处理这种状况。要是程序代码的影响範围与强度就这么持续扩大，可能会赶不上。」

「这真不像你平常的作风，太胆小了。」

「我只是冷静判断而已，重点并不是我是否有能力编组程序代码，而是时间问题。」

「为什么你会这么在意时间?」

「把东西变换成水盆的程序代码，现在仍持续对所有人类造成影响。能够撑多久，只能说是看那个人具备的魔法抵抗力。以聪史郎来说，应该永远都不会有事。而大魔法师应该会是地球最后的倖存者，其它魔法师大概可以比一般人多撑一会儿。就是这么一回事。」

「既然这样，美锁，你应该不成问题才是。其它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你快点开始编组程序代码吧。」

「可惜并不是那样，因为我才刚康复而已。要是有什么万一……历美，就麻烦你支持弓子啰。」

「咦?咦?要我……支援吗?」

「因为火狐所吐出的程序代码，和历美的程序代码是同质的东西。虽然只是碰碰运气的说法，但让历美你碰运气去试。也是最有效——」

砰地一声，美锁的身影突然消失。多出一个漆黑的水盆在木头地板上打转。

「喂，你们几个!刚刚你们做了什么?」

门外传来声音说道。

站在入口的聪史郎，那在多数人眼中可说端正的面孔，此刻正带着眉间多出许多皱纹的表情。弓子故作平静地回答：

「就跟你看到的一样，美锁变成水盆了。」

「想要耍弄活在正常世界并拥有常识的人，也该适可而止吧!老姐你别躲了，快给我出来!」

没有人响应，在地上的是一个黑色的水盆。明明是金属制的水盆，却感受不出任何色泽，是个会让人误以为那里多出一个黑色空洞的水盆。

聪史郎不悦地咂嘴。

「我原本想好心帮你们泡壶茶的，但我后悔了。我要在自己房间看书。别来烦我。如果有心认真说话的话，先跟我道歉再说。」

聪史郎用力关上房门，就这么离开。

在突然静下来的房间内，只有弓子、历美，还有深绿色水盆，与掉在地上的漆黑水盆。弓子不发一语。当然，水盆也什么都不能说。

事情感觉有些糟糕。事情感觉好像有些糟糕。事情感觉好像糟透了，这一定是自己做了多余的事才会这样的，感觉就是自己学了一点魔法，然后因为小普的关係开始能用召唤水盆之外的魔法，后来得意忘形地想说自己不会再犯和过去相同的错误。最后发生了无可挽回的事。

要是有敌人存在。那还能将敌人打倒。可是，这次的原因是失控的程序代码，程序代码本身没有慈悲心，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只会将一切变成水盆，将世界导向毁灭。而这一切正是历美那无可取代的火狐所做的。

「聪史郎看来不会变成水盆呢。要是他就这么待在房间里，没看见世界的现状，或许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弓子说道。由于弓子背对着自己，因此历美无从得知弓子这时的表情。

*

无论是在银座街上。还是姉原邸内，都是一片寂静。

无论是小巷、大街、百货公司、精品商店、画廊、装饰精美的吃茶店，到处都看不到一个人影。能看到的，只有地面上那些大小、颜色各不相同的水盆。

水盆不只在人行道上，在车道上也可看到，在红绿灯前成列的巨大水盆，空虚地反射着孤独闪烁的号誌灯光。看来这程序代码是将开车、骑车的人。都连人带车变成了水盆。走在路上的人就在行走的状态下被变换。开在马路上的车就在行驶的状态下被变换，所有事物就看似在原地静止一般。

记得美锁说过情报都会变成水盆，因此说不定连目标处在运动状态的情报也包含在其中。

在大楼侧面有吊在绳索上的水盆在空中摇晃，那肯定是原本在清扫大楼外壁的人。

没人知道群众变成水盆的现象究竟影响到什么程度。有可能仅限于银座附近。也可能连远在其它地方的人都会遭受波及。希望在复原的时候，这些人能别受伤才好。历美这么想。

她的右手拿着美锁製作的逗魔物玩具，左手则抓着弓子的衣襬，就这么走在无人的街道上。

「小普!快出来!」

历美摇晃着玩具喊道。

「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

「历美，现在可不是能让你犹豫的时候喔。」

弓子声音中似乎带着怒气。

「可是、可是，弓子，如果能让小普解除这个程序代码，不就可以解决了吗?小普是好孩子，一定会听我的话的。」

「所以我才说你太天真了，历美。」

「咦?为什么?」

「被你称为小普的火狐是魔物。用人类的常识去揣测那些东西的思考及行动，是十分危险的事。比方说，如果有天有人要求你停止呼吸，你会有什么反应?你不可能办到对吧?要魔物听自己的话，就跟去提出那种要求是一样的。」

「可是、可是，那又该怎么做?」

「现在得将魔物破坏。」

「咦!那样小普太可怜了啦，」

「历美，你要那么说就先看看四周。要是你能说那些变成水盆躺在地上的人都不可怜，那我再考虑听听你意见。」

两人在交谈间来到了不见人影的晴海路。在两人脚边，到处都是反射着午后阳光的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