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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4月23日 (二)
古人说,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另一方面,也说人穷志短。换句话说,除了一小部分的圣人之外,所谓的礼节是填饱肚子之后才会去想的次要问题。这话一点也没错,如果有人抓不到眼前的兔子就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还想要求他去做握紧枪桿之外的事,未免也太苛刻了。
但是,当然,我们不能认为次要的东西就全都是虚构出来的。既然我引用了流行的格言,那就再引用一个: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sup>[注]</sup>。这些格言每一句都是活在物质贫瘠时代的人们所留下来的遗产,简单明了,直入人心。简单明了而直人人心的东西,才叫流行。
<small>[注]:出自《圣经》〈马太福音〉</small>
好了,反诸己身,这便包含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问题在哪里呢?最大的问题,无非在于是否已处身于幸福。当人们一出生便丰衣足食,要让他们懂得礼节荣辱,无论是使之更加丰衣足食,或是将已有的一切加以剥夺后再度给与,都是既不自然又不合理的。以前我看过一篇短篇科幻小说,描写一个什么都有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无事可做,所以爱好自杀。富贵病虽然只是一种说词,但的确也是一种病。
因为有人要求我说点什么,所以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这些。反正我也不期待要求我说话的人会认真听。果不其然,那个要求我的人,也就是被我叫作船老大的女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是啊。」
她向来如此,所以我也不会感到不满。
垂挂在灰白色西装上衣的那束水平齐发虽然不再流行,却反而引人注目。太刀洗的女性朋友好像常劝她剪,但她的说法是:「从我还是个可爱的幼稚园小朋友的时候,就一直嚮往着瀑布般秀丽的黑髮。现在好不容易留长了,要是剪掉,头髮会化为厉鬼来找我。」太刀洗的发质柔顺,而且保养得宜,所以的确是一头如瀑布般秀丽的黑髮。她的身形已经比苗条更显清瘦,但颇抢眼,外貌不仅冷峻阴沉,而且还很尖锐,但即使如此,如果叫太刀洗和其他10个人一起比较,只怕另外9个只会脸上无光。她个子高,不过高归高,仍比长到平均男子身高的我矮上一个拳头。她并不渴望孤高,但却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使许多男生为之疯狂倾倒,且据闻女生对她爱慕更甚。像太刀洗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我熟络地交谈,其背景与船老大这个外号有关。
4月将尽,寒气未退,但春雨却毫不客气地来访,而且今天更是特别冷。雨虽不是倾盆而下,但完全没有停止的样子,路上每个人都打着伞。我撑着毫不起眼的大黑伞,太刀洗的则是怎么看都不吉利的暗红伞。一抬头,宽阔的人行道上放眼凈是形形色色的伞,以及撑着这些伞、身穿西装上衣的身影。他们都是我们擧校——藤柴高中的学生。
这时候,有个撑着蓝色格纹伞的女生,小跑步追过我们。她在我们前方两、三之处回头,微微低头行礼说:
「太刀洗学姊,再见!」
太刀洗轻轻挥手回应,嘴角露出微笑以示亲切,但等女学生一走,便低声冒出一句:
「显然没教好。」
不知为何,太刀洗明明是她的本名,但人家叫她太刀洗,她就不高兴。一入学没多久,为这位太刀洗小姐取了船老大这个绰号的,就是我。原因无他,是太刀洗完全没有新生的青涩感,不管上课、下课,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猛点头打瞌睡。看她的头彷佛在划船似的前摇后晃,一副舒适无比的样子,我便开玩笑叫她船老大。太刀洗似乎很喜欢这个绰号,从此之后我们便开始交谈了。太刀洗主要是倾听的一方,但听了两年都没有怨言,想必我也没有让她感到太无聊吧。而且,偶尔太刀洗也会有一、两句鞭辟入里的发言。我期待的就是她这一、两句话。
放学的路被红灯打断了。人行道上开始聚集起穿制服的学生,清一色都是同学或学弟妹。因为一升上三年级,就会有大考压力,学校也会不时暗示你,但目前的我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在拥挤的斑马线前,船老大的暗红色雨伞撞到旁边学生的深绿色雨伞,雨水喷到了我的脖子。太刀洗不经意地看着用指尖弹开雨滴的我,在信号变成绿灯的时候提议:
「要不要从不动桥走?」
大概是想走跟平常不一样的路,好避开人群吧。虽然人群对我不造成任何妨碍,我还是默默同意了。
我们离开大路走进小巷,人影顿时少了很多。学生立刻只剩下我们两个。没有划行车分向线的马路两侧有住家,从屋檐落下的大滴雨水敲打着雨伞。风非常冷。明明樱花都快谢了,温度还这么低,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奇怪。因为太刀洗没有催我讲下去,我便默默地走着。我们之间常有这种情况,所以沉默不会让我感到压力。偶尔经过的汽车在湿漉漉的路上溅起水花。每次都弄湿了我的裤脚和太刀洗的袜子。
藤柴高中位于藤柴市。
藤柴市号称有10万人口,实际上好像更多一点。藤柴市是地方枢纽,为这一带的文化、经济、政治中心,简而言之就是地方都市。不靠海,北部有山。这个城市原本因林业而兴起,但林业也已衰退,现以观光为主要产业。空前的好景气也让这个城市分了一杯羹。因此常听说市政府会善用这分利益,开闢北部的山区,兴建新的高尔夫球场。
市区的正中央有一条叫迹津川的河流过,大致以此为界,河北侧为旧市区,南方则为新市区。旧市区中尚存日本近世(约16、17世纪)以来的街道,是藤柴市之所以成为观光都市的命脉。简言之,一介地方都市藤柴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并未成为战略目标,而且幸运地,在近世之后就没有发生过烧毁市区的大火,古老的街区应该是因此才得以保存。
小巷里冲出一辆小绵羊机车。为了让路,我们同时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的。」
「嗯?噢。」
太刀洗开始说话,但并没有往我这边看。
「你说的意思我了解。也许真是这样吧,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同感。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还算有趣。」
「那真是谢了。」
「不过,我不想承认。」
「……」
「意思是,我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太刀洗没有解释。太刀洗说话总是少了好几句,而我也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了。我们又开始走。
「是吗?如果不喜欢,听听就算了。」
耳里开始听到雨声里夹着河川轰轰的流水声。藤柴高中不在新市区也不在旧市区,而是位于农田广布的郊外。我和太刀洗不管是在学校或家里之间往返,都必须过河。古老的木造瓦顶房之间的小巷窄得彷佛是给猫散步专用的,穿过之后,很快便来到不动桥。这是一座老桥,黑黑的木头巧妙组合成桥墩,桥面上铺了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柏油。因为这是行人专用桥,所以桥身很窄。两个人并排行走,会撞到彼此的伞。
我们开始过桥。才不过两个人走在桥上而已,桥就明显晃动,简直像「不动桥」这个名字是故意取来博君一笑似的。接连不断的雨,让迹津川的水位比平常来得高。轻轻撞一下栏杆,木头便缺了一块。这种老旧程度就算过桥时轰隆隆地被流水沖走也不足为奇。如果真的没过完就被沖走,那也只好自认倒霉,静静地去阴间报到。
无意中抬起视线。
我发现对岸有人。
就在已经关门的照相馆那紧闭的铁卷门前,空空如也的橱窗旁,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虽然轮廓纤瘦,但看不出是男是女。可能是发觉我在看,太刀洗也抬起头来,定神往河对岸看。可能是怕被水流声盖过,她的声音有点高。
「……有人在躲雨。」
躲雨,会吗?
这阵雨是春雨,会持续很久,而且今天又相当冷,可是对岸的人影却好像没有带伞。
我们来到桥中央。那个人的身高不高也不矮,黑髮及肩,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包包。黑色的,足足有一个人环抱那么大的包包。我总觉得那个人的样子有些奇怪。我思考着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立刻便找到原因。那个人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外套、粉红色的长裤、暖色系的条纹衬衫,再加上红色的毛线帽,对穿着的品味有点特异。
「船老大。」
「……」
「你看得到那个人吗?」
「看得到啊,我没说吗?」
我们已经过了桥的四分之三了。我觉得对面的人影也在看我们。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河边的道路上不管是左岸还是右岸,除了我们和那个人之外没有半个人。
我确定了。
「不是日本人……不是黄种人。」
「白人?」
「好像是。」
太刀洗微微偏着头。
「那你说不是日本人就太武断了,也有可能已经归化了啊。」
「这用看的哪看得出来啊。」
若只是外国人就不稀奇。藤柴虽然是个地方都市,但也经常看见白人、黑人、黄种人等外国人的身影。但是,一个落单的外国人在远离市中心的这个地方独自躲雨,那就很稀奇了。
那个人看起来好像缩着身子,抬头看天色。
「他好像遇到麻烦了。」
「好像。」
「船老大,不好意思,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守屋。」
太刀洗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看着我。
「你很爱管閑事哦。你那把伞不便宜吧?」
她在剎那间便看穿了我想做的事。这种事经常发生,所以我并不吃惊。
「不会啊,很便宜,特价品。」
我露出苦笑,加了一句:
「这只是小小的亲切。」
太刀洗并没有说你这是大大的鸡婆。
我们过了桥,直接走近那个人。
看来,那是个女人。黑眼、黑髮,轮廓略深,所谓「白人」的特徵并不怎么明显。脸型有点瘦长,鼻樑高挺,大大的眼睛上有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毛。整体而言,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脸上虽露出倦容,也带着旅途征尘,但五官清秀,感觉可爱多于美丽,而且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坚强。原本望着天空的脸,朝向逐渐靠近的我们。
太刀洗也跟在我身后走过来。那个人感觉有点警戒,似乎对我们有所提防。为了要让对方安心,我堆出笑容。在雨中嘴唇明明不可能干渴,我却在嘴里舐了舐,以从来没有实际派过用场的考试用英语问:
「May I help you?」
我自己也觉得发音还不赖。
但是,对方仍然是一脸的警戒与困惑,没有回答。我再靠近一步,她的右手便向后拉,像是左手準备出拳般摆好架式,一副要动手就放马过来吧的样子。她显然是误会了。于是我换另一种说法再试一次:
「Are you in trouble?」
还是完全不通。对方似乎不知如何反应,她疑惑地说:
「ko ste Vi?」
「唔……Do you need any help? What's the matter?」
我比手画脚,一个劲儿问她是不是有困难。我好像在无意间挥了伞,雨水喷到太刀洗。她皱起眉头,把应该是被我喷到肩上的雨水拍掉,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没有用。」
一说完,女孩的视线便转向她。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吧,但她的警戒之色似乎沖淡了。还是同性比较令人安心吗?我心里这么想约时候,太刀洗插身到我前面,不改她一贯冷漠的态度,说:
「……伞借你吧?」
话声才落,女孩的表情便鬆懈下来,低头行礼。声音带着一点鼻音: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了。遇到会说日文的人,真是太好了。」
……简直是诈欺嘛!太刀洗转头面向茫然的我,脸上是强忍住笑意的奇特表情。
「以为外国人一定会说英文很武断,然而以为外国人不会说日文也很武断。不过,我不会怪你的。」
这么说,太刀洗一看到那女孩听见「看样子没有用」的反应,便判断她懂日文了。可是!这也太过分了!
她笑了,可见她一定也听得懂太刀洗的话。
「你也会说日文吧?」
我连珠炮地说,几乎形同迁怒:
「当然。应该是说,我只会日文。我的英文很破。」
「我不懂英文。」
「日文倒是满好的。」
「哪里,还差得远呢。」
回答之后,她又对我们笑。笑起来年纪似乎小了两、三岁,活泼取代了坚强。在郁闷的春雨中,这样的表情令人心情为之放鬆,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你来自哪个国家?」
「来自?」
啊啊,呃——
「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她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但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才回答。
「Jugoslavija。」
「Jugo什么?」
太刀洗插进来。
「Jugoslavija。对不对?」
「Da. Socijalistika Federativna Republika Jugoslavija.」
是个没听过的国家。不对,有听过。长这么大,没听过的国家实在也没几个。但是,这国家到底在哪里啊?
「船老大,你知道啊?」
凭太刀洗的程度,想上哪个大学、哪个科系都没问题。但是,她给我的回答却很含糊。
「要看你所谓知道的程度。」
「你知道那在哪里吗?。
「……东欧。」
「东欧?芬兰?」
「那是北欧。我想是在保加利亚那一带。」
脑海里浮现了地图。从西边的伊伯利亚半岛开始,葡萄牙、西班牙,跨越庇里牛斯山脉之后是法国、比利时、荷兰、德国、瑞士,南边有义大利、义大利附近的小国,往东是奥地利、波兰。再往东则是……
「……」
奇怪了。地图跳到中东。以色列、伊朗、伊拉克、科威特。就连这一带,也是因为今年初又发生了两伊战争,才刚好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已。这中间完全是空的,在我的记忆里付之阙如。那么,希腊到哪里去了?
「东欧啊、东欧,欧洲的东边……」
「我说,守屋,也许应该说是中欧才对。」
她做了一个我认为实在没什么意义的订正。但是,女孩却立刻摇手:
「谢谢你这么费心。不过,说东边就可以了。我不喜欢西边……嗯,我并不喜欢西边?」
「你是不是想说,你不算喜欢西边,是吗?但也不讨厌。」
「Da!」
她以在日本听不到的独立词高声赞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种气氛也感染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