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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量点,我请客。」
我看着家庭餐厅的菜单说道。
「不用,我要不吃东西,就这样饿死。」
一之濑赌气地拒绝,肚子还一边咕噜咕噜叫。
「妳不点的话,我就点儿童套餐啰。」
「别这样。」
在我捨弃寿命后的第二次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四,天气晴。
这一天,一之濑进行了她第十五次自杀。
原本一直选择从车站月台跳轨的她,第一次改成从平交道跳轨自杀。往坏的方面来讲,这算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希望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做。
即便我回到过去,说服站在平交道前的一之濑,她也只会回答:「我不要,我要在这里自杀,再见。」根本不听劝。我只好抓住她的手,试图将她带离平交道,但她却像只不想去动物医院的宠物狗一样,不肯离开平交道。当然,如果我用蛮力,轻易地就能将她拉离平交道。但是我不想硬拉她那宛如糖人般脆弱的纤细手臂。
无奈之下,我只好使出最终手段,一把公主抱将一之濑抱起来猛冲。
在抱着她离开的途中,她大概恳求我放她下来恳求了二十八次,但我觉得放她下来的瞬间,她又会跑回铁轨,所以不予理会。
她比我想像中还轻,手脚乱动挣扎得也比我想像中还剧烈。被她乱挥的手打到脸,还满痛的。
在我抱她远离平交道一段路程后,有放学的小学生指着她笑,她才满脸通红地投降,说她今天真的不会自杀,要我放她下来,我才照做。
然后走进眼前一间家庭餐厅,一坐到里面有桌子的座位区,她便开口:
「我说啊,相叶先生,你要妨碍我自杀是可以啦……不对,不可以!但是千万别再做出像今天这样的行为了。」
看她难得急着教训我的模样,我笑着回答:「超引人注目的。」
「笑什么笑啊?很丢脸耶!」
「得到这么珍贵的体验,不是很好吗?连小学生都吓到。」
「没错,连小学生都在看……我本来还想忘记的说!」
一之濑趴在桌上,隐藏她面红耳赤的模样。
「我也很难为情好吗?彼此彼此吧。」
「还敢说……你放我下来的时候在笑吧?」
在平日的白天抱着女中学生跑,实在太好笑了。
为什么事实会变成这样啊?
「总之,如果妳不想再被我公主抱的话,就放弃自杀吧!」
趴在桌上的她声音虚弱地回答:「才不要。」
与一之濑认识约四个月后,虽然她愿意多跟我说话,但目前依然没有放弃自杀的迹象。我除了妨碍她自杀以外,无计可施。
不过,像这样对话变多也算有点进步了。刚认识她时,就算跟她说话,她也只会回一句「我不需要钱」就结束对话。我试图取得她的信任,却老是搞错切入点,每次都自掘坟墓,想起来就苦涩。
就好比她自杀时大多穿着同样的衣服。今天也穿着白色小可爱外搭白色开襟衫,穿着淡粉红色的裙子。刚遇见她的寒冷时节,她一定穿着白色大衣。大概是喜欢以白色为基调的穿搭吧。事实上,这样的穿搭也衬托出她美丽的黑色长髮,我觉得很适合她。
一之濑会穿喜欢的服装自杀,而我对服装并不是那么讲究,所以觉得她这样很有女人味,不过自己选择寿衣这种女性魅力,未免也太独特了。
我曾经因为没发现她的用意,说出「我买新衣服给妳吧?妳老是穿同一件衣服,应该已经穿腻了吧?偶尔穿别件衣服也很不错。」这种少根筋的话,惹她不开心。就算要花一百万圆这部分也必须十分慎重才行,我为此深刻地反省。
跟当时比起来,她愿意和我一起走进家庭餐厅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我看着眼前闹彆扭的她,如此安慰自己。
走进店里过了十分钟,我催促一之濑:「我想点餐了,妳快点决定要吃什么。」但她还是一样肚子咕噜咕噜响着拒绝道:「我不吃。」
不过,在我唤来店员打算先点自己要吃的东西时,她却连忙抬头,用菜单遮住脸,大概是不想让女服务生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吧。
所以,当我点了牛肉烩饭后问她:「妳还没决定要吃什么吗?」她便有些尴尬地回答:「还没决定。」想必是不敢在女服务生面前说出「我不吃」这种像耍赖皮的小孩般的话吧。
年轻的女服务生面带微笑地告诉她:「慢慢看没关係。」于是她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跟我同样的餐点。
等女服务生离开后,她才气呼呼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餐。」我一边收拾菜单,一边敷衍地回答:「是、是。」
自从我们一起行动的机会增加后,我发现她非常在意别人的眼光。
在意别人的眼光有很多种,像她就是恐惧或防备心很重。如果有与她同年龄的人群从眼前走过,她大多会躲在我的身后。大概是害怕遇到同学或欺负她的人吧。另外好像还因为常在平日早上出门游荡,也对警察或店员的视线很敏感。
她边走边戒备的身影,宛如在严酷的自然界生存的动物一样,看起来活得很辛苦。她的长相本来就很吸引人的目光,因此能联想到的也都是那种很醒目的动物,反正都看起来活得很辛苦。
对别人的视线战战兢兢的一之濑,看得我心痛不已,令我最近对于延续她性命的这个状况产生新的罪恶感。
简直是本末倒置,无论哪个选择,或许都无法从罪恶感中逃脱。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拯救她?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眺望窗外的一之濑思考。从窗户照进的阳光因她白皙的肌肤造成反射,有点刺眼。不久后便被她发现。
「我的脸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我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妳放弃自杀。」
一之濑叹息,模板式地回答:「就说我不会放弃自杀了。」
「如果霸凌妳的人不再欺负妳,向妳道歉的话,妳会放弃自杀吗?」
一之濑想都不想就摇头否定。
「事到如今向我道歉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扰而已。」
一副自愿自杀的豁达口气。
「我不认为对方会向我道歉,如果一句『对不起』就能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那我不希望她们道歉。就这样当受害者,心情还比较轻鬆,我不想再看见她们,也不想再想起她们的脸。」
我沉默不语。如果解决霸凌事件能让她放弃自杀的话,我会不惜给霸凌者钱,让她们道歉,或是使出各种手段逼她们道歉。
不过,一之濑本人并不希望解决霸凌事件。
这也难怪。
就算对方道歉也于事无补。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阶段早就过了,只能说为时已晚。既然已经没有圆满解决的方法,那么不想再见到对方的心情大过希望对方道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让两位久等了。」
两盘牛肉烩饭端上桌,她瞥了我一眼。我先开口催促「趁热吃」后,她便拿起汤匙享用。
大概是比想像中烫吧,只见她一口下去后赶紧泪眼汪汪地把水含在口中,吃第二口时吹了好几口气,把饭吹凉后才送进嘴里。看来她怕烫。
「妳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我吃着牛肉烩饭问道。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就同意我自杀吗?」
「为什么会这么解读?我是在期待如果妳能去完成未了的心愿,可能会考虑放弃自杀。所以到底有没有?」
「怎么可能有啊。」
她满不在乎地直接否定,好歹也思考一下吧。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要妨碍我?」
她朝汤匙吹气,不屑地瞪视我。
「明知道有人要自杀,我怎么能置之不理。」
「是我自己想死的,有什么关係?」一之濑一脸不满地补上一句:「通常根本不会知道有谁会自杀吧。」
「怎么没关係,而且有没有自杀的念头,看脸就看得出来。」
我指着一群坐在附近谈天说笑的欧巴桑,随便猜测:「那些欧巴桑应该就不会自杀吧。」
「这我也看得出来好吗。」她傻眼地回答。
「没有人会观察四周吗?」
「没有,就连我家人都觉得我在开玩笑。」
「觉得妳在开玩笑?」我开口询问后,一之濑便慌慌张张地轻轻挥手,试图掩饰地说道:「刚才的话请当作没听到。」
「妳曾经向家人坦承想要自杀吗?」
我无视于她的请求,继续追究后,她便轻轻点头。
「说是坦承,其实也只是嘀咕着『想死』而已。」
「那妳家人是什么反应?」
一之濑俯首摇头。
「他们不喜欢我。」
「不喜欢妳?」
一之濑欲言又止地告诉我她家人的事。
她说她上中学后不久,父亲就因癌症过世,一年后母亲再婚,现在和母亲、继父和两名继姐,一家五口过日子。
全家人都知道一之濑在学校遭受霸凌,但她继父非常严厉,秉持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须上学的教育理念。
想当然耳,几乎每天都跟不想上学的一之濑起争执。对她又是辱骂,又是打头,又是丢东西的,硬逼她去上学。为了逃避继父,她每天一大早就离开家门,在外面打发时间到傍晚才回家。
两个姐姐则看不惯一之濑反抗父亲的态度,对她冷嘲热讽,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对她施暴。就连一开始还向着她的母亲,后来也渐渐转而支持继父,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被孤立在外。
对这样的状况感到疲惫的一之濑不自觉地在家人面前说自己想死,可是没有人同情她,继父怒吼她:「想死现在就去死!」姐姐大骂她:「少装作一副悲剧女主角的样子!」而母亲则是视而不见。
一之濑说完与家人的关係后,低头不语。我问她:
「妳之所以想自杀,是为了向家人证明『妳敢自杀』吗?如果是的话,因为那些家伙而走上绝路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一之濑先抛出这句话,接着说:
「主要是我已经筋疲力尽。在学校没有朋友,在家里又被父亲辱骂、被姐姐看不起,母亲也不管我的死活。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学校都不得安宁,我想早点结束这种人生。」
然后她继续说:「所以,相叶先生。」
「没有人会因为我死而难过,反而有人会因此而感到开心。我自己也不想活了。既然没有人会感到困扰,那就此结束我的人生也无所谓吧。」
我无言以对,感觉不管说什么都只是在安慰。
也对,我这个捨弃寿命的人,当然说不出什么能令她打消自杀念头的话。
不过,我还是无法认同她自杀……
「不可以。」
短短三个字的开导,力道实在太过薄弱。想必对一之濑来说,有没有听到都一样吧。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很窝囊。普通人这种时候会说出什么话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对她这么执着?
我至今已自问自答了无数次。就算对她怀抱着罪恶感,但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反正我两年后就要死了。事到如今还管别人那么多干嘛,没事找事做吗?
不过,我还是会不禁想像。
如果没有妨碍她自杀的话。
假如没有将她公主抱到这里,眼前的她会有什么下场?
搞不好她白皙的肌肤会因为电车撞上时的冲击而剥落,现在拿着汤匙的整只手会被车轮辗断,喜欢的衣服会染成鲜红色,她会看着那一瞬间的自己而在痛苦之中死去。
交通事故经常使用「立即死亡」这个字眼,但实际上并非在一瞬间就死亡,终究是指在短时间内死亡。
跳轨自杀也是如此,就算被撞飞,也未必会在一瞬间死亡或断气,也有可能会在见证自己的身体被车轮辗断的光景下死亡。
一想到这里,我就难以说服自己「别在意一之濑自杀这件事」,尤其在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跟她说上话后,更是如此。
若是向她表明跳轨自杀无法立即死亡的事实,她或许会重新考虑自杀一事。不过,用这种威胁的方式阻止她自杀也没有意义。
结果,只能继续思考其他阻止她自杀的方法。
在我思考的期间,一之濑摆出平常那种不满的表情沉默不语,每次与我四目相交就鼓起脸颊,直到用完餐之前都没有再说话。
我在收银机前拿出钱包打算结帐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这个给妳。」
我递给一之濑一张画着小狗的电话卡。
以前我曾经给过她写着我电话的纸条,她一直不肯收下。第一次拒绝接受,第二次撕掉纸条,第三次才终于愿意收下。
我告诉她「想死或是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但她根本没有手机,身上的零钱也不多。
我前几天就準备好电话卡,放进钱包里要给她,以便她随时都能打公共电话给我。
「好可爱……不对,这是什么?」
一之濑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卡上画的小狗问道。
「妳该不会不知道电话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