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校时,她已经坐在座位上稀鬆平常地跟周遭的朋友聊天了。开心谈笑的她,在我眼中却跟过去有很大的差距。她一看到我,就笔直朝我走来。
「天野同学,方便谈谈吗?」
由于单方面知道了她的秘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她却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心情。这种一如往常的模样,看起来特别令人难受。
我被她带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只剩我们单独相处。虽然不清楚细节如何,但她的病严重到让妈妈露出那种苦涩的表情,想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昨天为什么没回我讯息?」
「抱歉……」
「讨厌,我等很久耶──」
她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甚至觉得,把昨天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消息当成一场梦还比较自然。
「我问妳,妳为什么无时无刻都在笑?」
得知她生病之后,我现在已经搞不懂她为什么整天都能这样笑嘻嘻的。
「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很开心啊──」
说了「很开心」的她,彷彿真的很开心似地笑了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生病这件事,难道真的只是误会一场吗?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用最明朗的语气问她:
「妳的病还好吗?」
我希望她能用「这什么问题啊」这种否定句回答我,但她笑容依旧,有些困扰地说:
「……啊──你知道啦?」
她还是带着微笑。不对,那种僵硬又不自然的表情称得上是微笑吗?
「还好还好,别担心。」
「真的吗?」
「……要开始上课了,放学后来顶楼一趟吧。今天别去社团了,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她这么说道,还是平常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一整天的思绪都系在她身上。见面时我该说什么才好?她又要跟我谈些什么?这些无解的疑问在我脑海中不停打转,回过神来才发现打钟了,钟声提醒我一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我依照她的指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顶楼。来到最高楼层后,我打开学校规定禁止进入的顶楼大门。
她跟平常一样在这里仰望天空,夕阳映照在她身后,让我想起第一次被她叫来那天。
但我之所以会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因为我跟她的关係与当时已大不相同了吧。可能因为我无意间得知了她的重大秘密,对她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今天的星星看起来也在笑吗?」
「没有,今天好像有点悲伤,感觉无精打采。」
「这样啊。」
我们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此刻的我们都是演技奇差的烂演员,还试图演出平常的模样。
「妳要跟我说什么……?」
「当然是生病的事。」
待会儿要谈的话题,跟以往那种轻快的谈话完全不一样。
「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希望你能听一听。」
我没办法立刻给她答案。她等等要说的一定是我不想听的事,也不是我该听的事。
可是……
「好,我会听。」
沉默许久后,我这么回答。
我虽然不想听,却也不得不听。我已经触碰到她的禁忌,所以有义务听她说。
无论听或不听,我都一定会后悔。于是我对自己说:现在就学学她的座右铭,与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后悔。
我的回覆让她有些讶异,但她立刻切换表情。
「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态度平静地娓娓道来。
「我生病了。简单来说,是血液方面的病。」
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跟她本人实在太不相符,所以我依然不敢相信。不对,我应该是不想相信吧。
「我的血液不肯认真工作。」
「……」
「必须移植骨髓才行。」
然而,听到这句不像她会说出口的话,我只能选择相信。
「但医生说一直找不到适合我的骨髓,再这样下去恐怕时日无多。」
我感受到宛如心脏被贯穿的巨大冲击。
「时日无多」,这就是她的现实。
这是我最不愿去思考的可能。虽然从妈妈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二,但最让我难过的是,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妳总是顶着一张笑脸让我伤透脑筋,结果妳竟然……」
「无法置信吗?但这就是真正的我。」
她爽快地这么说道,彷彿在告诉我她所说的句句属实,要我接受。
随后,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诉说。
某天她受了点小伤,却莫名血流不止。
所以才发现了这个病症。
之后她就常跑医院,也时常请假没来上课。
知道自己没剩多少时间,才决定放任自我。
「我接受了自己的病,也决定要随心所欲活到最后一刻。」
「所以妳才说要全力活在当下……」
「对啊,我想在死之前做点什么,才会不顾他人的困扰,全心全意往前沖。」
「这样啊。」
她说话的声调并不沉重,看来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居然看破了生死,这个事实太令人悲伤了。
她又说了一句「然后啊」,语气非但不沉重,还充满了愉悦的跳跃感。
「我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你!」
「咦……?」
她的声音、手指和视线都指向我,所以我不禁讶异。
「你还记得吗?下雨天的烟火大会,你对我举起相机的那一刻。」
我当然记得,至今也仍历历在目。要说我是因为想拍下那个瞬间,才答应当她的摄影师也不为过。
「当时的你真的好厉害,认真盯着相机的模样非常帅气,在我眼中无比耀眼!于是我开始好奇,这么认真的你到底在相机里看到了什么,又能看到什么样的世界?结果回过神来,我已经去找你搭话了。」
与其说是搭话,可能比较像威胁就是了──她神情有些愧疚地这么说。
「所以我才找你当摄影师,这就是非你不可的原因。毕竟你之前说过『还有很多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嘛。」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我难掩惊讶。
所以,我也把当时的想法说出口:
「那时候我实在太想拍妳了,才会接受妳提出的摄影师邀约。这次我一定要拍出妳当天的模样。」
我又说了声「可是」。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在跟她聊天时转移话题。
「我没办法拍摄妳的病容。」
「嗯。」
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点点头。
「对不起。」
「没关係。」
她点点头,彷彿明白了一切。
我实在没有勇气帮生病的人拍照。
她也没有责怪这样软弱的我。
我想起答应病患的要求,不停为他们拍照的爸爸。
去见爸爸最后一面时,他把惯用的那台相机给了我,还说「妈妈可能会反对,但我相信辉彦一定能拍出最棒的照片」。
现在已经没办法得知爸爸说的「最棒的照片」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想找到答案,才会怀着这股执念拍到现在。
以她为模特儿的那些照片,基本上也都带有这份心情。
过去的我一直在追寻「最棒的照片」,而她将部分的定义告诉了我。
爸爸曾经说过,让被摄者在相机前展露笑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由于她无时无刻都笑嘻嘻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苦恼过。可是,我搞错了最根本的问题。
爸爸拍照从来不是为了留住笑容,一定是为了让人们欢笑才会拍照。对爸爸来说,相机是让人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就像我对当时那个让我踏上摄影之路的女孩子做的一样,拿起相机,让人们露出笑容──这一定是爸爸想表达的意思。
我在跟她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这件事。她之前说的「想拍照的瞬间」,一定是这个意思吧。
我要拍的不是强掩在病容之上的笑容,而是她面对镜头时发自内心欢笑的照片。身为她的摄影师,这就是我的义务。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病情,才会露出现在的笑容。所以我要拍的不是这个,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爸爸一直用这台相机在做这件事。
我办得到吗?
虽然没什么自信,但我不想放弃。
「辉彦,发生什么事了?」
隔天放学后,我正準备参加社团活动时,忽然被垒这么问。
「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昨天放学的时候,绫部一个人在哭耶。」
「……」
今天的她跟朋友们谈笑风生,看起来相当正常,一如往昔,或许也可以说就和前阵子的状态差不多。
「我正好在教室里遇到她,虽然她没告诉我为什么在哭,但辉彦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这……」
「不管理由是什么,让女人掉眼泪的男人就是烂。辉彦,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懂吧。」
「……」
「那你就该想想什么是你真正该做的事。重点有三个:你对她是怎么想的、你希望她是怎么看你的,以及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有这种想法。这三件事绝对不準妥协。」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是吗?那我示範给你看。结业典礼那天放学后,给我留在教室里别走。」
垒只抛下这句话就离开教室了。
我到底想做什么?又希望她怎么看我呢?
这些问题比英文文法和数学公式难多了。
为了找出这个答案,我给自己设下的缓冲时间是垒指定日期的前三天,我连最不擅长的数学问题都没有烦恼到三天这么久,但我确实正面临着史上最大的难题。
「香织问了我一大堆事。」
妈妈神情严肃地对我说道,她的口气从没这么认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