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窗,紧闭的窗帘。
世上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我的存在──这么说虽然有点夸张,但我最后一次和外人碰面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于此同时,她离世也一个礼拜了。
得知她的死讯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像躲在壳里面一样。只是扳着手指虚度时日,过着毫无意义的每一天。
不这么做的话,可能就没办法遵守和死去的她的约定了,所以我拒绝了他人的安慰、关怀和同情。如今能狠狠骂我一顿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没去参加她的葬礼,她一定很生气吧。我根本没有心力去参加葬礼,还不能完全接受她的死亡。
但在她死后过了一个礼拜的今晚,我走出去了。我打开窗帘,踏出室外。位于二楼的房间虽然有个小阳台,但我好久没出去外面看看了。
──从今天算起的一个月后,会出现不合时节的流星雨,一起去看吧。
她之前说过这句话,今晚似乎会有流星。
这一天,人们都会仰望天空对星星许下心愿,所以我也有样学样地抬头看着夜空。在都市里看得到的星星,顶多只有光芒万丈的一等星而已。
「天津四、牛郎星、织女星……」
我循着她生前教我的那些星座望去。能在夏末时节看见的夏季大三角,耀眼得清晰可见。
她总是说「好想变成星星」,同时却又夸下海口说「我可是织女星耶」。
是在夏季大三角中担纲一角的一等星,也是对应七夕传说中织女的星座,而她居然大言不惭地将自己比喻成这种星星。如今我对这句话没有异议,毕竟织女星的星语「心平气和的乐天派」简直就是她的代名词。
所以我希望她能变成在夜空中闪闪发亮的一等星。
当我沉浸在这股思绪中时,感觉她的星星忽然绽放出非常强烈的光芒。
她曾经将星光的强弱和色彩比喻成星星的感情,借用她的说法,刚才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在笑一样。
非常温柔又愉快的笑容。
「变成一等星的妳,是不是笑了……」
妳应该变成星星了吧。
这时,我的手机睽违一周发出了震动声,彷彿在回答我这个疑问似的。
原以为是妈妈传讯告知会晚点下班,没想到讯息栏上显示出不该出现的人名。
绫部香织。
那个恋慕着星星,我也深深恋慕的女孩。
七天前就身故,早已不在人世的同班同学。
我心想:难道她真的是为了回答我的问题才出现的吗?
来自死者的讯息中写了这行字:
【明天傍晚,来顶楼一趟】
结果这天晚上,我没有对星星许下任何心愿。
我应该确实有听到她的死讯,也有接到通知,说我拍的照片有用在她的葬礼上。妈妈也有向我转达她父母的感谢。
但我的手机里真的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我半信半疑地来到讯息指定的场所。
那里就是学校顶楼,平时禁止进入,唯独天文社的她可以随意进出,旁若无人地赖在那儿。如今连她都不在了,顶楼应该不会有任何人。
九月,新学期才刚开始没多久,傍晚的学校没什么人。
我一直窝在家里,连开学典礼都没参加。前阵子跟她一起偷跑进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来过学校了。
过去我被她带来顶楼好几次,如今我却不敢看门后的景象。因为早已身故的她居然传了讯息给我,要是确认了其中的真意,感觉我跟她的关係就真的画下句点了。
但要是她有话想跟我说,我却一直没发现呢?这种感觉更让我不舒服。
于是我下定决心,将手搭上门把推开门。
就像以前她在等我的时候一样,门没上锁,我轻轻鬆鬆就推开了。
一推开门,刺眼的夕阳光辉便盈满我的视野,让我眯起眼睛。当我的视线慢慢适应光线后,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顶楼后方。
在被染成橘黄色的世界中,有个人因为逆光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一抹黑影。这幅景象让我回想起第一次被她叫到这里的那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妳……」
随着距离慢慢缩短,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清晰。
那是身高比我矮一些的女性轮廓。我在相隔刚好五步之遥的距离停下脚步,眼前的人便转过身子。
比起她,我对这个人更为熟悉,跟她一样是我最重要的人。
「……妈?」
「对不起,辉彦,但这是香织拜託我做的事。」
负责照顾的患者过世后,妈妈获得了短暂的休假。一早就出门的她,应该一直在这里等我吧。
「香织她……给我和她父母各留了一封信。给我的信件最后写着:麻烦用这个方式把辉彦叫出来……」
妈妈变得好憔悴,眼角泛红,拿着她留下的信的那只手不停颤抖。
我知道她过世之后,妈妈每晚都憋着声音偷偷哭泣,就跟爸爸过世时一样,妈妈一直在哭。
……欸,妳的愿望还是没能实现。
世界虽然抹去了妳的存在,妳身边的这些人,心中某处依旧留有妳的记忆。所以「希望大家不要难过」这个任性要求,似乎无法实现了。
可是……
被妳亲口要求承诺的我就不能难过了。因妳的死亡产生的悲伤泪水,我得带到棺材里才行。
「……辉彦,这是……香织寄在我这里的,她说要交给你。」
从妈妈颤抖的嗓音中,我感受到她在拚命强忍泪水。
妈妈交给我的,就是她一直以来黏贴照片做成的笔记,封面还写着【回忆相簿】这个简洁明了的标题。
确认我收下笔记后,妈妈把我拉进怀里。
我也伸出手环抱妈妈,轻抚她颤抖不已的背。
「辉彦、辉彦……香织她,啊啊……我什么也做不到……根本无能为力……」
「……嗯。」
这件事不能责怪任何人,谁都没有错,将她放在心上的人们怎么可能有错。
「为什么……香织……香织……啊啊……」
妈妈彻底崩溃,完全无法组织言语了。我一直轻抚她的背,直到她冷静下来为止。这股温暖是她教会我的,所以我也能将这份温情传达给妈妈。
我绝对不会哭。
「对不起,妈妈的心情太乱了……」
虽然还在哽咽,妈妈还是努力装出平静的模样。
「辉彦应该比我更难受……」
「……难受什么?」
妈妈这句话让我好害怕。
因为,如果我觉得难受,就表示自己接受她的死亡了。
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实在不想承认。
「你一直都在忍耐吧?」
「……我就问是在忍耐什么?」
她说我一直在忍耐。
我怎么可能……
我咬紧牙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觉得要把牙关咬紧,否则某些事物就会分崩离析。
「……这本笔记是在手术之后完成的,还没有人看过里面的内容。毕竟香织觉得很害羞,不準任何人看,而且这又是留给你的东西。香织的父母也说,应该让辉彦第一个看。」
「是吗?」
「嗯,所以……」
「我知道,我会仔细看。」
「在无菌室治疗时她也很拚命,说唯独这个笔记一定要做完,所以你一定要看喔。」
留下这句话后,妈妈就缓缓离开顶楼了。
此刻顶楼只剩下我,还有她留下的这本笔记。
我将她生前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笔记翻了开来。
彷彿被她催促着「赶快翻开来看」似的,我的手自然而然就动起来了。
笔记第一页写着她留下来的话。
天野辉彦同学:
要是用「敬启者」这种敬词,感觉你一定会笑说这一点都不像我,所以就不用那种文诌诌的写法了!这不是书信也不是遗嘱,所以没差吧,我就用我的方式,将我的想法写下来啰。
最近还好吗?我死了以后,你的心情应该不会有任何起伏吧。虽然我交代过你不要伤心,但真实状况又是如何呢?
先不提这些了,这本笔记是为了送给你才做的,你有发现吗?
从跟你说上第一句话的那天算起,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耶,还是该说「已经两个月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我觉得很充实呢。你可能觉得麻烦透顶,但我真的超级开心!
跟你说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吧。
你可能以为是在那场下雨的烟火大会上第一次跟我说话,但其实我们更早之前就聊过了。上次我们一起去吃汉堡排的时候,你跟我提到第一次拍人像照的事,当时在医院里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其实就是我。
我第一次去检查的时候真的好害怕,眼泪根本止不住,可是有个男孩子忽然用相机对着我。
我就心想:在镜头面前得笑一个才行,所以拚命挤出微笑。回过神才发现,我已经不怕检查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仰慕着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男孩子,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你,快把我吓死了!
听你说了这些,我高兴得不得了,说不定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你会再次成为我的摄影师,一定也是命运的安排!
看完这段话,我没有停下手边动作,又翻了一页。
下一页排满了我与她之间的回忆,这些回忆在我心中也有一席之地。
【跟你一起去看星星】这行字下面,贴着我跟她以银河为背景的合照。以这张照片为首,后面好几页都贴着她以往那些回忆的片刻,比如【去你家玩】、【跟你在云霄飞车上尖叫】、【说说看「老闆,老样子」】、【去乌尤尼盐沼】等等。
翻过这些用照片点缀的页面后,又是她写下的一段话。
不知为何,字里行间竟参杂了一些敬语,感觉很不像她。
升上高二之后,我的癥状马上就恶化了,变成需要移植才行。
但一直找不到适合我的骨髓,最后医生还跟我说:可能时间不多了。
不过,可能正因为我不服输吧,在那之后我就决定不再多想,随心所欲过完剩下的人生!
我带着朋友到处跑,天气还很冷的时候就跑去海边,在外面蹓跶到很晚还被警察训话。我虽然到处惹事,却也开心得不得了。
但这么做以后──
我的任性妄为,却让我找到了你!
下雨的烟火大会那天。
当天虽然下雨,我还是耍了性子,硬是把朋友带到现场。
在烟火施放之前,朋友还坐在观众席,但我想靠近一点看,也不顾还在下雨就走进赛道内,几乎是下意识的喔。
结果,你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