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雨,宛如老旧的玻璃弹珠。
连绵细雨轻柔地打在教室窗户上,半透明的薄雾笼罩着没有人的操场。今年六月比往年更早飘散着梅雨气息,黯淡的天空沉甸甸的,压迫着整座城镇。
相较于室外犹如夜晚提早到来的幽暗景色,荧光灯照亮的教室里异常明亮,彷彿只有这个地方超脱尘世。
我一时兴起,把窗户打开一个手指头的空间。潮湿的空气从那道缝隙钻了进来,混杂着柏油与尘土的气味,柔声告知室内和外界依然连接在一起。不知为何,遥远夏日的田埂从记忆深处浮现,又马上沉落下去。
我讨厌雨天,以前的我这么想。
其实雨天也没有那么讨厌,现在的我这么认为。
滴答、滴答,雨滴在某个金属屋顶上弹跳,谱出快活的旋律。我竖起耳朵,漫不经心地听着,一种奇妙的亢奋感涌上心头,就像跳进水洼里的红色长统靴少女,或是在滂沱大雨中收起伞,高歌一曲的绅士。
「……岁……千岁……快回神!!」
「好痛!?」
当我正在神游时,太阳穴被人用手指头「叩咚」一声用力弹了一下。「叩咚」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弹额头该有的音效吧。
「你在发什么呆。」
邻座的青海阳看着我,一脸傻眼。
「我说妳啊,女人看见男人哀愁又性感的侧脸,通常不是要献上柔情的吻吗?」
「你要吗?噗啾的吻。」
「我错了请饶了我。」
「嗯~?你还没睡醒吗?需要再来一次吗?」
「威力和凿岩机不相上下的弹额头拜託别再来了。」
星期一的放学后,第七节课结束了,但是我们没有开始扫除或是开班会,而是在教室里面等待。
今天有堂特别课程的第八堂课,课堂内容是由三年级的学长姐来进行生涯辅导座谈会。
藤志高中由于是福井县首屈一指的升学名校,这类资源相当丰沛。
虽然是高二的六月,有些学生仍已经开始为了大学的升学考试埋头苦读。儘管针对志愿校系拟定应试对策还太早了点,但是知道三年级的学长姐当初是怎么对自己的前途做出决定,或是现在正要下什么决定,对大多数的学生来说都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你看,藏老师来了。班长振作点。」
听见阳这么说,我看向讲台,看见我们二年五班的导师岩波藏之介站在那里,照样是一副提不起劲来的样子。他搔了搔那头凌乱的头髮,懒洋洋地开口:
「啊~我想你们都知道了,今天会有三年级学生来进行生涯辅导座谈会。你们不用太拘谨,既然大家都是学生,有什么问题儘管提问。」
他喀哒喀哒踏响夹脚拖,离开讲台,在窗边的摺叠椅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接着往门口大喊:
「喂~交给你们了。」
「好好好~」
银铃般的熟悉嗓音响起,十位左右的学长姐陆续进入教室。
在一行人之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骗人的吧?
我险些反射性地站了起来,膝盖猛然撞到抽屉底板。
——走在那群人之中最前面的人是明日姐,也就是西野明日风学姐。
真的假的?我可没听说喔。
明日姐面露爽朗的微笑,总觉得与陈旧的学校教室显得格格不入。
不论是摇曳着神秘色彩的短髮、左眼那颗虚幻的泪痣,还是从长度适中的裙襬里伸出来的雪白长腿,所有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艺术品。儘管如此,当事人却笑咪咪的,像只亲人的野猫,这种冲突的印象更助长了她散发出的非现实感。
连我这个已经习以为常的人,都有这种感觉。
班上的男同学大概都是第一次就近看见明日姐,他们愣愣地张大了嘴巴,女同学则是陶醉地看得入神。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几位三年级学生来到教室,但我丝毫没想到其中一个人居然是明日姐。那个人可能是故意瞒着我,想吓我一跳吧。
因为平常基本上只有在学校外面交谈,我难为情得像是第一次邀心仪的女孩子进入自己的房间,不自觉别开了视线。
我别开的视线对上了藏老师的目光,他意有所指地嘻嘻笑着。我看我把橡皮擦屑揉成一团,朝那个大叔砸过去好了?
我轻轻吸一口气,再次看向讲台,刚好站在三年级生正中间的明日姐也往我看了过来。她得意地眉开眼笑,开心地往我挥了挥手。
在这样的气氛下做出这种行为,会让我的立场有多么难堪,她肯定是明知故犯的吧?
我带着苦笑朝她挥手后,果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是什么关係?」、「受不了,怎么又是他。」、「把头给我留下来。」这类的视线。
我说,柊夕湖同学、内田优空同学和七濑悠月同学,拜託可以不要那么杀气腾腾的吗?杀气刺向背部和头部,很痛耶。
我稍微转头,看见夕湖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和优空一起走在放学回家路上时,曾遇过明日姐几次,七濑则是因为上个月那件事见过她。不过我没有在夕湖面前提过明日姐,之后想必会遇上猛烈的问题攻势。
我抱着一丝希望,求救地看向隔壁座位。阳直盯着我,然后莞尔一笑。
她这种反应实在让人恼怒,于是我反讽了回去:
「难不成妳是在嫉妒吗?」
「啊~是啊是啊,我记得是吃屎去的意思吗?」
「妳说的是*shit吧?」(编注:日文中音近「嫉妒」。)
「那个人是谁?不是你以前的女人吧?」
「别说得好像妳是现在的女人。」
聊着一如往常的瞎话让心情平静下来后,我听见了明日姐与身旁学长的对话。那个人大概是体育社团的人,身高比我高,体格也很健壮。俐落的短髮看起来很清爽,五官分明,让人一眼就有「啊~这个人肯定很受女生欢迎~」的印象。
「明日风,你们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的学弟~」
明日风这个称呼听得我有些不是滋味。
既然他们是同学,就像我也是用名字叫夕湖或是优空那样,这种称呼方式一点也不奇怪。只是听到他那叫法,让我觉得自己很幼稚,居然为了明日姐这个称呼暗爽在心里。
那位学长苦笑着又继续追问,像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二年级所有学生都是我们的学弟妹,他是什么关係的学弟?」
「就只是我的学弟而已。」
「哦?」
他不晓得从话里听出了什么意思,还是接受了字面上的意思,认为我只是个普通学弟,我想大概是后者吧。如果有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就是了。
学长看着我,嘴角微微往上扬了起来。
啊~这个人绝对喜欢明日姐,他露出了像是评定完成的表情。「我明白你对她的憧憬,不过明日风是我的,你还是早点死心吧,这位学弟。」这样的讯息传了过来。
找碴啊,别小看藤志高中首屈一指的混帐渣男,你还是先去校内匿名论坛让人骂个上百次,否则你还不够格咧。
……明日姐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我心慌意乱,我也知道这样的自己很浮躁。
那个人拥有比我更多和明日姐共处的时间,他们共同书写出日常的故事,那个挤在字里行间有如课本涂鸦的人反而是我。
简单来说,我理所当然地难以接受这种天经地义又单纯的事实,而在闹脾气。我这个样子就像赖在玩具店前面的地上哭闹的小孩子。真是太丢脸了。
——受不了,每次在她面前,我就失去了自制力。
学长相当自然地推了一下明日姐的腰。
虽然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要把现场交给她负责,但这暂且不谈,混帐东西你想把骨灰撒在海里还是山里,限你三秒钟之内回答。
当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明日姐往前踏一步,远离学长的手。
「好~那就你吧,先来敬礼。」
慢着,我哪有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地帮他火葬。
大可以把他埋在操场的角落,只露出一颗头,每天早晚塞给他福井名产羽二重饼(限原味),一天他就会吃腻了,而且还会噎到。
「喂~你有听到吗?」
或是还有这种方法。
把他监禁在阴暗的房间里,要他把福井名产背子蟹(雌越前蟹)的一百只蟹脚剥乾净,否则不许离开。这种蟹脚很细,剥起来又累又辛苦,他肯定剥到一半就会崩溃。
「那个最爱自己又爱耍帅的自恋狂~」
这是在说谁啊?居然是我喔!
班上窃笑声四起,我这才注意到明日姐在和我说话。反应慢半拍是我的错,只是拜託可以不要丢出之后绝对会爆炸的地雷吗?
「唔~起立。」
全班同学陆续站了起来。
「敬礼……坐下。」
既定流程完成后,明日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接着开口说道:
「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三年级的西野明日风,今天请多指教。」
教室里,「请多指教。」的声音零零落落地响了起来。
所有人里面,浅野海人的声音最有活力。你那种个性实在让人心安。
明日姐从容不迫地又继续说下去:
「那么~该怎么进行呢。」
稍微冷静下来后,我观察了起来。明日姐在讲台上发言,不论是其他三年级生还是藏老师,都把主导权交给她。
刚才那位学长回应了明日姐。
「规模太大的话不方便进行交流,让比较要好的同学分成四到五组如何?然后我们这边则由两、三个人负责一个小组。」
明日姐往我这里瞥了过来。
她是因为知道山崎健太和上村亚十梦之间有过节,所以在意这种方式会不会有问题吧。我轻轻微笑点头。健太已经完全融入千岁小队,而亚十梦照理来说会和绫濑荠他们一组。
真要说起来,即使这个班级有现充班或是杂草班这类的外号,目前并没有不合的情形发生。
这两个月来,班上的小圑体大多都已经固定下来,而且在我所知的範围内没有落单的同学,应该是不需要担心。
明日姐微微点头。
「那就按照这个方式进行,确定人数后再知会我。」
果不其然,所有同学接连分好组,没有什么状况发生,分组完成后各自向明日姐报告。
明日姐依人数指定座位,所有同学听从指示,移动桌椅。
为保险起见,在确认千岁小队以外的小组都报告完毕后,最后由我报告。
「我们这一组是八个人。」
「知道了。你们就到那边的空位吧~」
话说回来。
像这样做为三年级生的中心人物,俐落下达指示的明日姐让人感觉很新鲜,也有点奇怪。从其他学长姐表现出放心交给她处理的气氛看来,她肯定平常就是这个样子。
我所知的明日姐总是一个人。
她总是孤零零的,用孤高这个字来形容更为贴近。因此我以为在学校里面,她也是离群索居,不让任何人接近。当然我知道她的脑筋动得快,可以和别人对答如流,成为班级的中心人物一点也不奇怪。再者,就能力来说,她本来就该得到这样的地位。
——只不过。
我总觉得有些寂寥,好像失去了什么。
我将幻想擅自投射在她身上又自行破灭,之前因为她而理解且说过的这番话此时化成一把刀,反过来伤害我自己。
不过,明日姐也是个平凡的女高中生,这个事实同样也让我心情轻鬆不少。
为了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用力拉紧歪掉的领带,把领带系直。当我正要往小队成员走过去的时候,明日姐的声音从背后叫住我。
「对了,你们那一组会由我负责。」
「不会吧。」
「我常听说他们的事,想和他们聊聊嘛。」
「妳恐怕会如坐针毡喔?」
「不是我,是你才对。」
「知道的话就别闹了……」
明日姐的这种个性真的很顽劣。
*
我们把八张课桌椅排在一起,一边坐着我、和希、海人和健太,对面依序是夕湖、七濑、阳和优空。
对面的夕湖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