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童年的一次夜间逸走,怎样都没想到自此便天人永隔。就在那个夜里,他们不仅失去了向流星许愿的机会,甚至连最原本的平凡幸福,就此失去了。他们与父母间血亲的羁绊就此被切断,取而代之的,是那夜流星没有带来幸福想望的悔恨羁绊。
本格质变:东野圭吾式的推理小说
二○○八年可以说是东野圭吾辉煌的一年,从二○○七年秋季日剧《破案天才伽利略》大受欢迎开始,该剧的两本原作《侦探伽利略》、《预知梦》在二○○八年又再掀畅销热潮,而他同年出版的三本新作《流星之绊》、《伽利略的苦恼》、《圣女的救赎》更在十月缔造了同时位居排行榜前三名的惊人纪录,加上年底改编为电影的《嫌疑犯X的献身》更在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卖出了四十九点二亿日圆全年票房第三名的好成绩,东野圭吾做为一个畅销作家,的确是实至名归。
然而他能够受到读者大众的欢迎,原因究竟在哪里?是他写了以物理为核心诡计的推理小说,能够给予读者丰富的知识?还是因为他对于魔女型的小说角色情有独锺,可以给读者一种猎奇的刺激?抑或是由于他写出了最好的诡计、最精緻的本格推理小说,读者独沽此味?
其实我认为这些都不是他在这几年大量得到读者认同的最重要理由。因为他这几年写的推理小说,已愈来愈不拘泥于本格推理小说的书写範式,而他的谜团重点,也并非在那目眩神迷的犯罪诡计。这些年来他的小说最吸引人之处,在于他所塑造的人物与事件的关係,透过虚构与现实对位形成的多重意义表述。虽然很多评论家、甚至连东野圭吾本人仍会提到自己的本格推理定位,但东野式的本格,其实已经开始质变。因为对于他而言,揭露真相让兇手「伏法」以完成「正义」已经不是最终的目的,到底犯罪会对人造成怎样在现实生活上、精神层面上的影响,这才是他关心的重点,而围绕在这些核心之上发展出来的情节与谜团,才是进入二十世纪后,东野圭吾式的推理小说。
正如他对《流星之绊》所说的:「这部小说,不是由我写的,而是书中人物打造出来的。」正因为他思考的是人面对犯罪、死亡等问题时的真实反应,因此他不再只将焦点放在推理小说的制式角色:侦探、助手、犯人、警察上,而是试图去探讨真实犯罪中受到伤害最重、也是最长久的人,那就是「遗族」。
搁浅的遗族:不能遗忘,却也无法原谅
在传统的推理小说书写中,故事总是从尸体被发现开始,然后在真相大白之后、兇手被逮捕便告结束。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其实家属作为被害者的「遗族」的苦难才要开始,很多时候即便是兇手已经伏法,那伤痛及煎熬却永远无法消逝。
在所谓的古典推理或本格为诉求的推理小说中,遗族通常都是做为目击者、证人这一类协助侦探办案的「关係人」角色,像是他们与被害者之间只存在着「关係」。一旦这层「关係」被釐清与犯罪无关,或是被证明没有犯案的可能,「关係」也就不具有意义,遗族的存在也就逐渐消逝在故事中了。
当然,在如横沟正史那般笼罩着「田园之夜的恐怖」【注:此为日本推理评论家权田万治先生的用语。出自权田万治,〈田园之夜的恐怖──横沟正史论〉,《日本侦探作家论》(东京:双叶社,一九九六),页九一。】的大家族中,遗族更多时候担任着更悲剧性的角色,他们常常是兇手,或是一整条「杀戮食物链」的下一个被害者。然而侦探最重要的任务,当然就是识破他们的伪装与犯罪手法(当他们是兇手时),或是解读串接他们之间死亡的逻辑(当他们是连续犯案的被害人时)。但无论如何,对于作家而言,这些遗族在小说中往往是以「工具性」意义存在着,因此他们的心境往往被定义成各式「动机」,只存在着服务于推理小说结构完整性的意义,并不具备任何真实的指涉。
然而对于现实中的遗族而言,他们其实陷入了「两遗」的窘境:一方面是他们无法遗忘亲人死亡所带来的伤痛(即便是想走出来,似乎世人也无法接受他们太快遗忘而开始过得幸福);然而在另一方面,世人也往往在事件过后,便将他们无意或有意地遗忘。
在东野圭吾近十年的写作中,「遗族」似乎成为他愈来愈重要的写作对象。不论是《秘密》(一九九八)、《白夜行》(一九九九)、《信》(二○○三)、《幻夜》(二○○四)、《彷徨之刃》(二○○四)、《使命与心的极限》(二○○六),甚至在二○○八年的三本新作中就有两本是以遗族为主角,一本是汤川学系列的新长篇《圣女的救赎》,另外一本就是《流星之绊》。
然而在东野圭吾的笔下,遗族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他似乎是刻意把遗族现实化,集中探讨面对这难以扼抑的伤痛,他们该如何自处,如何继续走他们的人生。不论是因为妻子死后而对女儿态度产生的疑惑与不安(《秘密》);或是父母亲接连死亡,反而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游走于白天与黑夜的道德边缘(《白夜行》);甚或是因为兄长犯罪而毁败了自己的人生,而试图找到出口(《信》);又或是无法接受亲人的死去,唯有透过复仇方能得到救赎的可能(《彷徨之刃》、《流星之绊》)。对于东野圭吾来说,死亡虽然仍是他推理小说的起点,但这样的死亡将怎样支配生者,尤其是与死者最密切的家属,则是他这十年来不断探究的对象。
而在《流星之绊》中,东野圭吾则是试图描绘有明三兄妹这样的遗族的一种生命状态。自父母死去那天开始,他们的生命像是搁浅在英仙座流星雨没有来的那个夜晚,从此被喊下了暂停。他们不但只剩下一个意念,就是要「以暴制暴」地复仇,将犯人杀死。而且他们在静奈有了被诈骗的经验后,更开始了逆反道德的日常演练,不断地以静奈为诱饵,诈欺他人的金钱。因为对于他们而言,他们不但被遗忘,生存权甚至被践踏,因此他们只能反客为主,以谋求生存。
在《流星之绊》的有明三兄妹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白夜行》中桐原亮司与唐泽雪穗的身影,因为体认到徒有善良无法存活在世间,因此只能利用世间的现实法则来求生。
然而,即便他们抛弃人性与道德,仍保有隐藏在血液里的记忆,会勾动他们属于自己柔软而悲剧的那一部份,引发他们人性的激越。当他们遭遇到户神行成,再度与牛肉烩饭相逢后,这才再度意识到,原来那夜流星所连结的羁绊,还留存在他们的感官记忆中,继续牵动着他们的命运。
牛肉烩饭:旋转的命运之轮与味觉记忆的羁绊
在《流星之绊》中,有明三兄妹解开当年父母惨死的真相的凭藉,其实来自于两种感官的再现,一是有明泰辅当年在后门,通过「视觉记忆」所看见户神政行的那张脸;另一则是有明静奈唤醒「味觉记忆」所尝到的户神家初代的牛肉烩饭。透过这两种感官记忆的拼凑,而重新连上了父亲有明幸博与户神政行之间,过去被辗转隐藏的人际关係线。
然而究其本质,其实会发现不管是视觉或味觉记忆,最终连结上的都还是牛肉烩饭。十四年前户神政行若非为了交易食谱而前往有明家,那么他也不会拿错那把关键的兇手遗留的伞,还因此被有明泰辅目击,而最后让真正的兇手现形。所以当读者在随着有明功一推理出户神政行是为了牛肉烩饭的食谱,所以杀害父母,而感到牛肉烩饭竟成为三兄妹悲剧的来源之时,殊不知原来它扮演的一直都是守护着三兄妹的角色:不仅是他们童年幸福生活的记忆总结,更是在十四年前中断他们幸福生活的同时,便已埋下他们长成后揪出兇手、重获幸福的伏笔。
如果说等待流星的羁绊是维繫三兄妹的情感核心,那么牛肉烩饭则是让他们与其他关係人命运旋转的关键。有明家的牛肉烩饭为户神家带来大笔的财富,让有明三兄妹与户神行成的命运逆转,若非有明幸博嗜赌,需要还大批赌债,三兄妹也不会落得家破人亡,长大之后必须靠诈骗维生。然而若不是因为静奈为了诈欺接近行成,而利用户神亭的用餐心得引诱行成对她产生兴趣,致使行成决定邀请静奈品尝最初代的户神亭牛肉烩饭,那么静奈也无法发现原来牛肉烩饭的口味是一样的。这么一来,有明三兄妹可能无法在时效到临之前,发现户神政行的秘密,更不用说逼迫户神政行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交出当年拿错的那把伞,进而揭露柏原刑警是兇手的真相。
牛肉烩饭在此不仅再度重新逆转了有明家与户神家的命运,也让真相得以大白。更重要的是,在这过程中,静奈面对牛肉烩饭时的坦率情感,为她博得了户神行成的好感,因而最终愿意接纳她,并协助有明兄弟归还诈骗的钱财。可以说牛肉烩饭最后仍为有明三兄妹带来幸福,也创造出东野圭吾「遗族」书写系列中,最温暖而光明的结局。
所以到最后我们才明白,真正系住他们与父母之间的羁绊,仍然还存在着,不是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流星,而是存在于他们心灵深处,沉睡在味蕾上的牛肉烩饭的温柔记忆。有明家的父母早就预留给三兄妹这最珍贵的遗产,而这个记忆不仅让他们挣脱宿命的摆布,将他们重新安置回日常之中,更开启了他们未来幸福的可能。
而这正是东野圭吾在《流星之绊》里,利用牛肉烩饭所製造出来最巧妙的设计、最耐人寻味的伏笔。东野圭吾让我们重新思考到,推理小说中的死亡,不必然一定要是遗族们人生的终点、悲剧的起点,也可以是遗族开始试着走回幸福之道的折返之处。
本文作者介绍
陈国伟,笔名游唱,新世代小说家、推理评论家、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现为国立中兴大学台湾文学所助理教授,并执行多个有关台湾与亚洲推理小说发展的学术研究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