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教室里,回蕩着单调的粉笔声。我用右手机械地写着板书。写到底部了,就再返回顶部。每年的内容都一成不变。
今年,我也在四个班级里写着同样的内容。每年,学生都会成长,最终离开这个教室。只有我在这个地方停滞不前,重複着枯燥的每一天。
「这是大学升学考试经常会出的题目。有些古文单词不止一个释义……」
我的舌头自说自话地转动,流畅地说出讲义内容。在我听来,就好像出自陌生人的声音一般。
「死记硬背很有可能会落入陷阱。要养成结合助词和助动词、根据整体文脉来理解意思的习惯。」
嘴巴不带任何感情的一张一合,我就像舞台上的配角一样,念出早已定好的台词。粉笔的声音与学生们记笔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铃声一响,我立马宣布下课。学生们也盼望着早点下课。我一放下粉笔,学生们也立刻合上笔记本。
说打底,他们的主战场不是学校,而是补习班。区区一介外聘老师,怎么可能与久经高考沙场的补习班讲师阵。容相匹敌。而且,我和学生间的关係也不如班主任和学生间这么亲近。
我只是个身处于谷底的无用之人。
午休时间一到,能容纳三百人的学生食堂近乎满员,点餐窗口前排着长队。食堂里总是一尘不染,难怪学费如此高昂。
我习惯在这里吃午餐。吃饭时,我总是一只手捧着文库本,另一只手舀咖喱饭。之所以吃咖喱饭,只是因为适合单手吃,我对食物没有讲究。
以前常去的旧书店街—神保町也有很多咖喱店,所以我学生时代也常常吃咖喱饭。
学生食堂的喧嚣感恰到好处,很适合集中注意力阅读。不仅有适度的杂音,还能观察周围的学生们。我喜欢看着喧嚣离我远去。
我边用右手舀着咖喱饭,边读文库本小说。学生们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喧闹声逐渐远去。
听到预备铃声,我抬起头。还留在食堂里的学生们面前摆着空盘,聊得热火朝天。
人群中,有一位女性学生背对着我,凝望着窗外。她也是孤身一人。
和我一样,她总是独来独往,且习惯坐在固定的位置。从我的位置总能看到她的背影。她有一头垂至肩胛骨的长髮和陶瓷般洁白的肌肤,背影总是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就像是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一样,大部分学生来食堂时都会带着朋友,但偶尔也会有一个人来吃饭的学生。她就是其中一员。虽然独自吃饭的不止她一人,但只有她会一直停留到预备铃响起。
我没跟她说过话。因为我只是个外聘老师。
不对学生产生兴趣,也不去产生非必要的交集。淡然做好职责範围内的工作。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
吃完饭后,我向体育馆后方的吸烟室走去。爬满污渍的活动小屋看上去就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第一次预备铃和第二次预备铃之间的十分钟间隙,我总是会在吸烟室渡过。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与学生的纯真世界隔绝开来。这里对我来说很特别。被浑浊的灰色烟雾缭绕着的感觉十分惬意。年轻教师一大半的人生都是在学校这一场所渡过的,他们满心只有学校这一小型社会。我不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待在学校里,我总觉得自己彷彿化身成了中世纪受到宗教弹压的异端人士。烟民在这里完全没有公民权。
我把烟深吸进肺部,缓缓吐出烟圈。正当我呆望着被换气扇吸进去的灰色烟雾时,吸烟室的门开了。
「嗨。」
我的同事——渡边朝气蓬勃地向我打招呼。
同样是外聘老师,渡边的年龄比我小十岁不止。他有一头利落的短髮,平时穿的POLO衫和贴身休閑裤虽然谈不上多时髦,但和他很搭。
渡边在我的左前方坐了下来,说是二十多岁我也信的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容。
「嗨。」
我无精打采地回应。
「给我来一根。」
我叹了口气,把香烟和打火机递给渡边。渡边点上火,陶醉地吸了一口。约四叠半大小的房间布满了白色烟雾。
「那个教地理的土井老师……」
「嗯?」
「又和中村老师複合了。」
「那两人原来是这种关係啊。」
渡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吊起一边的嘴角笑了。
「你这家伙,真的对他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只是对老师没兴趣。」
听了我的回答,渡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你自己不就是老师吗?」
「我是外聘老师啦。」
「哈哈。在别人看来可都差不多哦。」
我不作答,吸了一口烟。
「这一次,那两人应该会结婚吧。」
「那他们俩应该有一个会被调到别处去吧。」
「我猜是中村老师。」
「我也觉得。」
先不说教师间谈恋爱会怎样,如果发展到结婚这一步,两人中通常会有一人被调走,而且大体上被调走的都是女性。至于那是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和中村老师说话可治癒了啊。她不仅人漂亮,酒窝看上去又有黄花闺女的感觉,而且总是亲手做便当,就连吃饭的样子都很端庄。」
「哦。」
「那种当过不良少年的棒球混小子到底哪里好啊。」
「不清楚。」
「我可是知道原因的。你想,中村老师学生时代不是那种认真的文学少女吗?」
「没听说过。」
「她保持着文学少女的心智踏入社会,当然会被那种背景不良的男人吸引啦。」
我的视线集中在泛黄墙纸上的污渍上。每次渡边打开话匣子的时候,我就会看着污渍发獃。
「中村老师心中一定存在着毁灭慾望啊。」
渡边一边激情演说,一边点头对自己的高论加以肯定。
「今心智成熟者,唯你我耳。」
我看向渡边。
「大白天就八卦别人恋情的人也好意思自称成年人啊。」
「怎么不好意思了。成年人就是要做到清浊并吞啊。」
「你倒挺会强词夺理。」
「哦哟,被小说家夸了,谢啦!」
渡边咧嘴一笑。我低头看脚边的污痕。
「……我算不上小说家。」
吸一口烟,让烟雾充满我的肺部。
是啊,我没能成为小说家。仅此而已。没有成就任何事,只是一味地变老。流逝过境的每一年都枯燥无味。
「再给我一根。」
还没等我答应,渡边就把手伸向我摆在桌面上的香烟盒。
「真不想回去上课。」
「当心又被教导主任骂。」
「为什么当上老师以后还得被其他老师骂啊。」
「说明你内心还是个学生啊。」
渡边瞪大了眼睛。
「……有道理!」
走出吸烟室,刺眼的阳光包围住了我。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旁的渡边连声喊热。
走进校舍,刚一踏入开着冷气的走廊,就有一位一头棕发的女性学生笑着拿渡边打趣。
「啊,渡边边来了——不用来这么早的啊——」
「想啥呢,我会被骂的啊!马上就来!」
女学生用笑容回应了渡边的贫嘴。
他的世故令我为之感叹。相同的立场,他却把人际关係打点得这么好。像他这样的人,才配被称之为成年人吧。不像我,都一把年纪了,内心还是幼稚不堪。
我胡思乱想着向办公室走去。
上完下午的两节课,我自然而然地向图书馆迈开步子。或许,我真的从学生时代起就没变过。
不,还是有变化的。现在的我一吃油炸食品胃就不舒服,而且一天要吸一整盒烟。身体在衰老,内心却毫无成长。穿过玻璃走廊,进入图书馆宽敞的入口。一位留着齐肩发的女性学生向我点头行礼。她每次遇见我时,都会向我点头示意。我望着她浮现出微笑的精緻脸庞,低头回了个礼。不难想像她有多受男生欢迎。说不定会有人奔着她来图书馆。
我一边进行无谓的思考,一边走向放置文库本的书架。
自学生时代起,我就习惯在裤子后口袋里放一本文库本。一说到书,我的脑海里率先浮现出的就是文库本。只有经历过多次增印的精选作品,才会被印刷成这口袋大小的尺寸。这是我在志向成为作家后才知道的事。
可惜我的作品没能被摆放在这个区域。甚至没有得过一次新人奖。出版文库本更是遥不可及的梦。妻子在大学毕业后成为编辑,我从她那儿听来很多无关紧要的出版业界閑话。成天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不知不觉中就变得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我快速扫视书封上的标题和作者名,当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时,我定住目光,伸手去拿那本书。
——波多野秋峰。
这位作家的作品曾风靡全国,但他不到四十岁就早早离世了。直到现在,电视台仍以一年一度的频率播放着他的纪录片。他既写过浅显的爱情故事,也出版过连题材都难以划分的深奥作品。每一作都成了畅销作品。
只要他一出新书,书店就会纷纷布置出专设区域,慕名而来的读者更是络绎不绝。此外,他拥有作家少有的开朗性格,还上过综艺节目。
有人望、有笔力,堪称完美。
这样的伟人竟然是我大学研究会的前辈。看到他还没毕业就已经出版小说的英姿,我才恍然大悟,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靠写作来讨生计的。明知如此,我仍欺骗自己,坚持写了一段时间,但这也没坚持多久。
有一段时间没读过他的着作了。不过——
我蓦地想起今晚的行程。
今晚要去给大学时代的恩师守夜。接到讣报是昨晚。我因而久违地回想起了大学时代的往事。手持着那本书,我开始扫视书架上他的其他作品。系列作品大多不完整,中间总有几本被借走了。直至今日,这所学校里仍会有人成为他的新读者。即便已不在人世,他依旧向我展示着这无法逾越的实力差距。不过,像我这种梦想成为作家却苦于无才的人,本来就是一抓一大把。我相信,大部分国语老师都曾有。
有过成为作家的志向。这并不稀奇。
不管身处何处,我都是那「大多数」。在这种情况下,我依旧苦苦坚持,进入不惑之年后,才开始逐渐学会放弃。手持上下卷一套的两本文库本,我向靠窗的长桌走去。坐下的那一瞬间,我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风中飘动。我抬起头,用视线追赶那个东西。映入眼帘的是有一头飘逸秀髮的女学生。
是在食堂见过的那位女生。她在我后方的桌子前停下脚步,拉开椅子。
我回过头。
她身上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纤细的手腕和手臂显得弱不禁风,个子不算高。
她也拿着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和我手中的是同一部作品,但她的不是文库本,而是硬皮封面的单行本。我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发现她正用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看着我。
我慌忙移开视线,把身体转向桌子。我将视线转向手中的文库本,同时感到她也坐了下来。
当太阳开始西斜时,铃声响了。六月的白天很长。我合上书,凝望着封底。这是我第一次静下心来阅读波多野秋峰的作品。读大学的时候,我一页都不敢读。
身边的人有着如此压倒性的才能,这让当时的我无比嫉妒。过了二十年的岁月,我终于能以平和的心态去读他的文字了。说不定是因为我已经无力再写下去了。
他写得很好。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抱着这样的心态看他的书,这让我觉得恍如隔世。
我站起身,瞄向女学生的座位。她已经离开了。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究竟是出于失望、还是出于安心……我说不清。
从离学校最近的地铁站坐两站路,换乘后再坐一站路。下车后再走个十五分钟,就到了我住的那条街道。
关东地区的独栋小别墅——被现职录取后,我贷款买下了这个家。
藏在街道一隅,毫无个性的住宅。在私密性方面说不定能排个名号。
右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发来的信息。
「今晚工作脱不开身。帮我转达一声,告别式我会去的。」
我回了句「好的」,收起手机。
享年六十八岁。这个年龄还算不上寿终正寝。听说死因是急性心力衰竭。我木然地仰头凝望硃红色的天空。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了啊。
大学时代,我在山田教授的研究室遇见了妻子,近距离目睹了波多野秋峰大放异彩。和现在的生活相比,那时可以算是波澜万丈了。那时会和我聊创作聊个整晚的妻子,现在只和我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波多野秋峰去世后被神化,至今新粉丝仍旧层出不穷,大家都沉浸在他创作的世界里。而我的肉体只是一味衰老,默默向死亡迈进。
至今为止,我教过数千名学生,但我的话语没有在任何一位学生的心里留下过痕迹。今后我也将不留下任何东西,就这么慢慢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