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换气扇,掏出香烟。茫然地看着吐出的烟圈被风扇吸走。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缩在这种角落里抽烟。就算把烟头摁地板上,也不会有人对我说三道四。这里现在是我一个人的家了。
二十五年的感情是多么不堪一击。
结婚、买房、稳定的工作……我珍重地守着这空洞的时光。
事实上,不管是对我、对妻子,还是对任何人来说,这些时光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过着这样碌碌无为的生活?
终于,我开始失去与世界的联繫。
不止是学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即便如此,到了点我还是会出发去学校,去讲对任何人来说都没有意义的课。
是刻在我身体里的伦理观念让我这么做的吗?还是为了维持社会人该有的体面?
我已经连自己还剩什么都搞不懂了。
「像这样以和歌为中心的故事集,被称为歌物语……」
结果,我还是按部就班地来学校讲课。
至今为止,我从未无故缺勤过,今后应该也不会这么做。
就算是在曾有人自杀过的房间呆上一晚、与相伴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妻子诀别的日子,我也依旧为了给学生讲毫无价值的课而来到学校。
我究竟是为了守护什么才会做到这份上?
不知道。
我究竟是为谁而来到这里?又是谁,期望着我出现在这里?
即便什么都不知道,我却依旧写着板书,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早已定好的台词。
如果只是重複这样的日子,或许我根本就不需要感情。布置完课堂作业,我在讲台后坐了下来。
今天,凛也在眺望窗外。她的眼神空洞无神,毫无生机。
我知道学校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而她应该也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我们心知肚明,却依旧来到这里,等待时间的流逝。
对于昨天在凛的公寓里独处这件事,我们只字不提。在教室里屏住呼吸,隐藏自己。明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却潜伏进此处。
我顺着凛的视线看向窗外。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倒映着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希望教室里这个悲惨的我映在她的眼里。
放学后,我坐在办公室里,思考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度过。
家里没有人。妻子不会回来了。
虽然大多数时候,直到我入睡,妻子也不会回来。但我切实感到回家的意义变淡了。
和妻子之间的关係早已冷却。我们只是迎来了早已注定好的结局。
不知为何,我今天一直在思考我们的婚姻生活。
与妻子的邂逅、与凛的邂逅、死灰复燃的创作慾望。
得知秋峰死因的真相。
我的思绪在原地打转。
即使去图书馆,也看不进书。
今天只有秋峰的办公室能容下我了。我的身体在渴求那里浑浊的空气。
我拿出手机。
「今天可以过去吗?」
消息发出没多久,就收到了凛的回覆。「好的,老地方见。」
凛在昨天的地方等我。
「不好意思,今天也麻烦你了。」「别放在心上,是我主动提出的。」
凛为我打开房门后便离开了。
进入秋峰的办公室,阳光被彻底隔绝了。
深深吸一口气,让浑浊的空气充满肺部。
身体已经习惯了这个空间。
置身于这里,最能让我觉得放鬆。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做自己。
我走进房间,把手放在秋峰的办公桌上。拖线板的插头没插上。
我插上插头,打开檯灯。
房间里亮起了暖色调的灯光。
我小心翼翼地拉出椅子,坐了下来。
忽然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就像是去已故文豪书房参观的文学社社员一样,我不禁笑了起来。
波多野秋峰就是在这里创作的吗?我试着按下电脑的开机键。
屏幕亮了起来。登录界面出现在眼前。
也对,毕竟连我这种人都给电脑设了密码。我关掉屏幕,转身从后方抽出一册笔记本。我想起昨天凛给我看的那一页文字。
映入我眼帘的,会不会又是那样充满憎恨的文字……微微眯起眼睛,翻开笔记本。文字工工整整地排列在行距毫米的横线上。
「这是日记……?」
——一切都令我生厌。生命力缓慢而切实地从我的现实中流逝而去。最初消逝的,是热度。精神的热度渐渐消逝了。宛如体温无可逆转地从尸体身上渐渐流失一般,热度从我的心灵无可挽回地流走了。我的内部,已经无柴可烧了。我只能看着自己的内心一点一点地死去。随后,声音也消失了。最后,色彩消失殆尽,所有的景色都成为了灰色。冰冷、沉默,毫无生机的无边世界。剩下的,只有永远无法被满足的渴望。
这些文字……
我感到自己的双眼正闪闪发着光。用手遮住浮现出笑容的嘴角。笑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这不和我一样吗……」
我竟然在这种地方,找到了能从心底产生共鸣的人。他一切、一切的感觉我都能理解。
他的郁愤、他的萎靡……对即便到了这种关头,也不试图振作起来的自己的无奈和绝望。
「我太懂了,秋峰……」
思想与我如此相近的人,竟然就存在于此处。他才是真正能理解我的人。与此同时,我也是真正能理解他的人。
我如饑似渴地往下读。
上一次如此沉迷于还未被印刷出版的文章,似乎已是中学时的事了。
废寝忘食地阅读秋峰的日记。
追逐秋峰的足迹,时而捧腹大笑、时而因他身边那些人的肤浅而怒火中烧。
这些文字把秋峰最真实的一面活灵活现地展现了出来。
正是因为没有刻意去描写,才会如此栩栩如生。
合上笔记本,恋恋不捨地凝视着封面。
我还想继续往下看,但得让凛来锁门。
我拿出手机,时间刚过六点半。
「我準备走了。」
「我马上来。」
不出十分钟,门铃响了。「你一直在等着吗?」
「嗯,在之前那家家庭餐厅里窝着呢。」
「对不起,我应该提前通知你的。」
「没关係,只是据点从图书馆变成家庭餐厅了而已。」
凛笑着回答。
「下次你来定时间吧,想回去的时候直接联繫我就行,我马上离开。真的很抱歉。」
凛支着下巴沉思了片刻。我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如果你还没吃饭的话,作为赔罪,我请你吧。顺便想跟你说说秋峰的日记。」
凛诧异地看向我,接着嫣然一笑。
「那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吧,这附近可能会碰到同学。」
凛带我前往一家时髦的咖啡厅。
这家店是由独栋小别墅的车库改造而成的,天花板很高,店里排列着由深色木头和黑色钢管製成的桌椅。里头还有一张古董沙发。
外面天还亮着,店里却光线昏暗,不过不会给人压迫感。店内的客人几乎都是年轻人,只有我一个中年人。
服务生领我们来到一张小桌子前,我和凛对面而坐。
「对了。」
凛从包里拿出一把钥匙。「这个您收下吧。」
「……是那个房间的钥匙吗?」
凛点点头。
「等您用不上了再还给我就好。」
我摇摇头。
「我不能随便进出那里,那里是你的房产啊。」
「没关係的,现在已经没人在用了。如果您实在觉得过意不去,去之前给我发条信息就好。」
我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接受了凛的提议。
「好,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
凛沖我笑了笑,合上书包。
「作为今天让你久等的赔罪,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好的。」
凛点了意麵,我点了牛肉咖喱。
服务生离开后,凛一脸诧异地看向我。
「您怎么总是吃咖喱呀?」。
「我在食堂里也见过好几次。」「啊……好像还真是这样。」
我笑了。
「只要菜单上有咖喱,我就会点咖喱。应该能算得上喜欢吧。」
「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不会腻吗?」
「不会啊,就算每天都一样也不会。」
「您这么喜欢咖喱啊……不过我记得您有一次吃了荞麦麵。」
「那天正好宿醉了。前一天晚上和同事一起喝酒,喝高了。」
凛轻轻笑了笑。
「原来老师之间也会这样啊。」
「只限渡边,那个教社会课的外聘老师。」
「渡边……喔,是那位年轻的老师啊。您和他关係很好呢。」
我点点头。
「他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唯一……」
凛似乎在咀嚼思考着「唯一」这个词语。
「会不会给您添麻烦呢?您的太太说不定已经给您準备好了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