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尾花学院 ——萨尔瓦多·宿木·枭
在漆黑的山道中途,宿木一个急剎车把车停下。
车头灯的光芒之中,兀地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一个将山道完全堵住了的巨人。
要是踩剎车再晚上那么一点,大概就已经撞上去了。
巨人大大张开漆黑的双臂,佝偻着腰蹲在山道正中央,不知它是在寻找不幸在森林里迷路的人,还是厌倦了守卫森林的职责正在小憩。
宿木向后倒车,把车在路边停下,然后拿着外套和包下了车。他从包里取出镁光手电筒,将手电筒的光照向巨人。
大概是光影开的一个小玩笑吧,看起来像是巨人的物体当然不可能是巨人——某种程度上说可能更麻烦——而是塌方。
地面沿着左手边的斜坡像雪崩似的坍塌下来,挟着岩石和树木的沙土将道路堵住了。看起来像是巨人左臂的实际上是倒下的杉树,看起来像是巨人身体的则是巨大的岩石。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宿木突然想起这句谚语,自己苦笑了起来。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要去问题所在的枯尾花学院,就必须走这条路,但车没办法再往前开了。由于道路两边都是陡峭的斜坡,徒步绕路也很困难。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了,现在是一月十二号的凌晨两点。他是以儘可能快的速度来到这里的,然而还是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从「黑之挑战」开始已经过了三十八个小时,剩下还有130个小时。
应该可以认为在前方的校舍内枯尾花学院案的相关人员已经全部到齐了,塌方也许是将他们困在枯尾花学院里的一种手段。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道路被封锁之后,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环境,作为「黑之挑战」的舞台真是无可挑剔。
话虽如此,究竟有没有可能人为引发这种规模的塌方呢。用炸药也许可以做到,不过要说是个人犯罪的话,这规模未免太大了。
当然,要是有组织规模的援助,那就另当别论了。
果然是「黑之挑战」吗。
前方正在进行一桩杀人惨案,这个推测越发接近事实了。
雾切响子说过「严禁过分干预」,这是因为从游戏的性质上来说,干扰者危险性很大,很有可能会遭到毫不留情的抹杀,然而宿木并不打算听她的话。案件也许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更何况这还是跟犯罪受害者救济委员会有关的案子。
对于宿木来说,这已经不是与己无关的事了。
因为那个组织夺走了他搭档的性命。
他搭档的名字是鱼住绝姬。
她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追查一个诈骗犯,年底突然失去了联络。她是个热衷破案又不听劝的人,一旦出了门就很长时间不回来,这是常有的事。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对,不只是音讯全无,已经可以说是完全失蹤了。
虽然他曾想循着她的足迹去追查,却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就好像有人很仔细地把她留下的痕迹全部抹去了。
宿木直觉到诈骗犯是不会採取这种手段的,他嗅到了集团犯罪的气息。会不会是某个组织觉得鱼住很碍眼而採取了强制手段呢,宿木出于这种想法调查了好几个组织。在此过程中,他听说传闻中有个神秘犯罪组织专门以侦探为目标,但由于情报太少,他一直没能捕捉到线索。
然而前段时间,宿木自己被牵扯进了「黑之挑战」,他由此了解到了犯罪受害者救济委员会的存在。
如果鱼住是被牵扯进了「黑之挑战」因而失去了联络,那么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在武田鬼屋案之后,他特地去探访兇手,也是由于他认为也许可以从兇手口中问出犯罪受害者救济委员会的情况,同时也是出于一种希望,他觉得说不定可以藉此了解到鱼住的下落。结果,虽然他没能从兇手那里打听到鱼住的情况,却藉由这个案子认识了雾切响子和五月雨结,并从她们那里得知了事件始末。
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就算雾切响子没有委託他,想必他也会自己奔赴战场。
这是对搭档的祭奠——
鱼住大概不会喜欢「祭奠」这种充满感伤的词语,她面对案件的时候一直那么冷静沉着,这就是她的风格。然而,她身为一个侦探,总是对工作充满了热情,这一点宿木比谁都清楚。
他有充分的理由在这场战斗中拼上自己的性命。
所以他不能止步不前。
宿木看了看手机,没有信号。再往前走,想必将会失去一切与外界取得联络的手段。本来他可以开车回到城里,告知有关部门塌方的信息,但在塌方清理完毕之前,他不得不停留在这里,这是无法避免的,至少要等到黎明时分。
到那时就太迟了。
没时间犹豫了。
既然走不过去,那就只有跳过去了。
宿木跳上了一块坍塌的岩石。
另外一块岩石变成了他的下一个落脚点。
就这样,他接连在岩石和倒下的树木之间跳跃,细长而有力的双腿在危险的塌方之中跳着轻巧的舞蹈。
他一眨眼的功夫就越过了障碍物。
他就像一个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芭蕾舞者,实际上,他那惊人的身体素质,也是自小练习的芭蕾所造就的。如果来的人不是他,想必也没办法进入这个封闭环境了。
宿木头也不回,背对着塌方前进,借着镁光手电筒和雪反射的光沿着山道向上走。
水泥路走到尽头,变成了没有铺设平整的砂石路。左右两边的树木之间牵着锁链,将前方的道路封住。锁链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私人道路,禁止入内」。
宿木用镁光手电筒照了照脚下,雪上留着不少脚印。
没错,在这片黑暗的前方肯定发生了什么。
宿木跨过锁链往前走。
道路越来越暗。树木自左右两边逼近,道路逐渐变窄,最后连头顶都被树枝覆盖住了,感觉就像是行走在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隧道之中。
黑暗之中出现了孤零零的一盏灯光。
虽然明知那无疑是地狱的入口——宿木还是向它奔去,就像在追寻那缕灯光带来的温暖一样。
视野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了一扇生鏽的铁栅栏门,门柱上一盏室外灯发出模糊的白光,刚才远远看到的就是这盏灯的灯光。左右门柱上各有一盏室外灯,左边那盏是破的,已经不亮了。
门后被雪染成一片纯白,应该是庭院吧。庭院对面的那片黑暗之中,勉强可以看到古旧的木结构校舍。
那就是「枯尾花学院」吗——
那座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不太像是学校,反倒更像是一栋受诅咒的西式宅邸,有种不祥的气息。晴天看来可能印象又会完全不同了,不过至少现在这里的确是一个跟「黑之挑战」十分相称的舞台。
好几行脚印从大门向着校舍延伸而去。仔细看来,其中还有从对面折返回来的脚印。
他们究竟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做什么呢,也许他们正被迫进行一场关係到自己身家性命的赌博,就像雾切响子她们所体验过的那样。
宿木关上镁光手电筒融入黑暗之中,向校舍走近。他想要儘可能地避免被人发现自己的行动。他很清楚,在这个封闭环境之中,自己是个不速之客,对于杀人犯来说,为了除掉自己对方是不惜痛下杀手的。
他走向校舍玄关。
这座建筑物跟废墟没什么两样,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霉味,入口处的玻璃门破了,从中飘散出异味。脚印一直通向里面。
他屏住呼吸穿过入口。
完全是一片漆黑。
脚下响起了踩在玻璃碎片上时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他从等间隔摆放的鞋柜中间穿过,来到咯吱咯吱作响的走廊上。
宿木这时才摘下了墨镜。
蓝色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他的眼球生来就对光过敏,白天的太阳光对他而言无异于剧毒,因此他的墨镜从来不离身。而这也使得他拥有出类拔萃的分辨光的能力——也就是色感,对于主要处理绘画方面案件的侦探来说,这是他得力的武器。与此同时,由于夜视能力很强,他也很擅长夜间行动。
黑暗正是他唯一的伙伴。
宿木缓缓在走廊上向前走,尽量不让地板发出太大的声响。左手边排列着一间间教室,但教室里只有寥寥几张桌椅,基本是空的。这里不像有人的样子。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来到另一条走廊上,这里空气陡然变冷,是一条外走廊。前面应该是体育馆的大门,铝合金的推拉门半开着。
浓厚的黑暗伴随着冷气自门缝中流淌而出。
宿木屏息静气地透过门缝往里看。
里面看得到篮球架和幕布掀开的舞台,果然是体育馆。
地板上画着五颜六色的线。此外,地板上还立着无数白色的东西。
是蜡烛。
蜡烛立在体育馆的地板上。
而且这些蜡烛还不是胡乱摆在地上的,好像是画出了一个几何图形。
宿木打开镁光手电筒察看,苍白的灯光让地板上的那个几何图形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是个圆。
蜡烛围成的圆有两个,彼此紧挨着,然而其中一个圆并不完整,只有半个,这形状正好就像是数字「8」上半部分的圆没了一半。
蜡烛长短粗细不一,其中也有不少感觉像是用旧的,都已经融化了,只有短短一截。融化滴落的蜡在发黑的地板上四处留下白色的斑点。
而在圆的中央——
卧着一个人。
有人仰面躺在那里。
应该是女性,体形纤细娇小,身上穿着一件漆黑的连衣裙,準确来说,是件黑袍子。
她身体中央——正好在肚脐的附近,垂直插着一根白色的粗桩子。桩子周围看起来好像是湿的,大概是浸透了黑色衣服的血。
她显然已经死了。
宿木向体育馆里踏出了一步,走近那名女性。
看起来她还很年轻,表情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黑色衣服上四处都有斑斑点点的白色蜡迹。
仔细看来,直插进她腹部的那根桩子似乎也是根蜡烛。
也就是说,她在蜡烛围成的圆圈当中,被蜡烛刺穿而死。
挑战书上的确说了兇器将会是蜡烛,但他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是以这种形式使用。
宿木跨过蜡烛的圆圈,进入圆圈内侧。虽然不知道这个圈有什么魔法效果,但不管什么样的魔法,侦探就是要去打破它的人。这是破解魔法的第一步。
他检查了这名女性的呼吸和脉搏,果然已经死了,几乎感觉不到体温。
这女孩应该也有家人和爱人的……
宿木把心中的悲痛随着一声叹息吐出来,观察起了兇器。
刺入腹部的蜡烛融化得相当厉害,很有可能之前是烧过的,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仪式的含义。
尸体周围散落着像是烧剩的纸的东西,基本都已经烧成灰了。把那些烧剩的纸捡起来一看,像是什么书的碎片,上面写着陌生的语言。宿木由于工作关係,比较常用的语言大概都学过一些,不过这种语言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宿木从尸体旁走开,再次环视整个体育馆。建筑物本身没什么特别,靠里侧的地方有舞台,深绿色的幕布拉开垂在旁边。出入口有两处,第一处是宿木进来的那扇铝合金拉门,另一处是里侧墙壁上的一扇小门,门上有块嵌板,嵌板上面写着「紧急出口」几个大字。
宿木走近那扇「紧急出口」的门查看。门把手中央有个旋钮,看样子拧这个旋钮就可以开锁和上锁,现在这扇门是锁上的。
他把门打开往外看,眼前就是一大片黑暗的森林,雪地上找不到任何脚印。
按照挑战书上所说,这起杀人案用的是密室手法。
然而入口处的那扇推拉门却没有上锁。
这能够称为密室吗,还是说包括校舍在内,整个都是雪中密室呢。
宿木戴上墨镜陷入沉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虽然他本想再调查一下,但要是被人发现就麻烦了,于是他决定出去观察一下情况。
宿木转向门口。
此时,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并排站了四名男女,他们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宿木。
「大叔……你是谁?」
其中一个用手电筒照着宿木说。
——看来是被发现了。
「打扰了,」宿木用平静的声音说,尽量不破坏这里的气氛。「我马上就走,请不用在意。」
「不不不,怎么能不在意啊,我们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放你走。」
头上系着骷髅图案头巾的朋克风青年把宿木按住了。他衣服上到处都挂着锁链,也不知道是连在哪里的。
「难道……你就是兇手?」
「怎么会,」宿木举起双手回答。「我是刚刚才到这里的。虽然各位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是完全无关的外人,请你们当做没看见我,放我回去吧,祝各位过得愉快。」
宿木再次打算离开。
然而朋克青年抓住了宿木的手臂。
「什么『祝各位过得愉快』啊,开什么玩笑,先老实交代你的身份。」
足足三分钟,宿木一直表现出很挣扎的样子,不过眼前的这几个人显然并不允许他行使缄默权。
无奈之下,他只得从口袋里取出了侦探图书馆的卡,交给朋克青年。朋克青年露出惊讶的表情,把卡片给他的同伴们看了一圈。
「哇,好厉害,这是真的吗?」
「唔喔喔,是侦探!大家看清楚了,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侦探出现了!喂,看是可以,不要乱摸啊,这是禁止触摸的。虽然我也很想摸,不过我忍住了!所以叫你们不要乱摸!啊,不好,我的手不听使唤了……」
「我说部长,你是不是兴奋过头了。」
四个人当中只有两个对侦探图书馆的卡作出了反应,其中一个是看起来像是普通学生的青年,毛衣外面穿着格子衬衫。
另一个是身材瘦小的青年,穿着松垮垮的不合尺寸的风衣和看起来很廉价的西装,他甩着过长的风衣袖子,一个人兴奋得不得了。被称为部长的人也是他,他是这些人当中个子最矮的,看起来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初中生年纪的小孩子儘可能地想要打扮得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