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很危险啊!」
我不听三浦同学劝阻冲出公寓,在暴雨的洗礼下四处奔走,拚命整理状况。
梢离家出走是在上午十点左右,现在已是十二点。经过的时间多达两小时;她说想要去河边;电视上说那条河川泛滥,流进了下游的住宅区。若是她在现场——
包括沙漏在内,她从未来带来的物品还放在家里。使用了沙漏的魔女必须自己把沙漏倒过来才能够回到未来,也就是说她现在没有方法回到未来。
「假的吧……我只是在做恶梦吧。」
我低声安慰自己,但世界已突然翻脸——至今为止的日常不知消散到了何方,只是一味地使我感到焦躁。
雷光划破漆黑的天空,向人们散布恐惧。大量的雨将视野涂成灰色,伸手不见五指。风儿在昏暗的世界里呼啸,我站都快站不住。催人避难的广播被暴风的声音掩盖,消防车的警笛遮上低矮的天空,牵动我的心脏。没想到会发展成这么严重的暴风雨。我只能祈祷她没事,但是现实又将这微小的希望打得粉碎。
我好不容易到达的是一座小公园。公园建在斜坡上,这里能够纵览下方。这时我不寒而慄,因为眼前蔓延的绝望超过了想像。
「这算什么。」
念叨声被暴风盖过。
这幅惨状,只能称作是大洪水。
景色很是凄惨,与我所知道的、风平浪静的河川完全不同。红色的浊流向外溢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向下游,把山里倒下的树木往住宅区里沖。脱离日常的景象使我愣了一下,眼前又显现出难以置信的光景。
车辆跟着洪水流动,道路和桥樑已经被冲垮,洪水裹挟的砂石和树木挤倒了人们的家。虽然这么远看不清,但大概也有人被捲入那浊流中吧。我本是为了确认现场的情况来的,但看来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这幅悲惨的景象将我的记忆从黑暗中拽起。
那是甚至算不上颱风的大雨招致的大灾害。
奶奶的遗体比雨水浸透的泥土还要冰冷——
「不行……不行!」
我很拚命,怎么可能还能保持冷静。
我背朝河川奔跑,顶着暴风雨,在浑身湿透的状态下回到了家。赌她可能已经回来,但现实果然没有那么顺利。
「梢?爽太?!」
我喊人也没有回应。梢不在房间里,爽太也不在,但是门没锁。大概是爽太察觉到了情况,猜到我会回来吧。桌子上留着便签:「我去找梢,雫在家里等。」
不愧是爽太的判断,毕竟我去找也没什么用。但是现在这句话对我是反效果。没能够见到爽太,我愈发丧失冷静。
怎么办,怎么办?
迷茫的时间里,事态越发严重。
浑浊得要沁出墨汁的漆黑天空下,消防警笛声响彻四方。那警笛声混杂着暴风雨的轰响,昭示着危险的到来,将我逼入绝境。
「得去……我必须得去!」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把魔导具塞进包里,梢背包里的东西也全塞进去,想着或许能成为线索。我冲出房间,拚命大喊:
「梢!你在哪儿?!」
我又喊又跑,喊得像是要弹走迎面打来的雨水。
我目睹了自然灾害那非同小可的力量。
低处的道路被水淹没,行道树纷纷倒下,自行车被沖走。我看到有人在雨中拚命奔跑。水位转眼间越涨越高,没过我的脚踝。不久前还是个和平的城镇,但现在的一切已是异常。所有的这些把我逼到绝路。
「居然……居然变成了这样。」
我再次感慨,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变成这样。不过,就像我总是说的那样,那天也是如此。
以为只是场大雨却在转眼间发展成了暴风雨,事情无法挽回,奶奶已经死了。我没想过奶奶会在那天死去。人在失去以后才会后悔,但失去以后再后悔也来不及了。我明明知道这种事情,但是——
「……」
——咦?
就是这时,我忽然停下脚步,冷静了下来,完全冷静了。
我丧失了最后的平常心:
如果她死了,会发生什么?
暴雨中,我驻足思考。
魔女的力量消失后,她是不是会回到未来呢?而在未来的世界里,她的遗体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她父母面前呢?莫名其妙地发生这种事,我的孩子会不会流泪呢。
又或者说,遗体会留在这个时代。这样的话,那孩子的人生是不是就此终结了呢。肯定是这样,死亡即是一切的终结。明明她还那么小,我却对她说了过分的话,让那成为了她临终最后的回忆。我的孙女啊,她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
……
跟着,残酷的命运再次苛责我。
我摇摇晃晃地坐到地上,包里的东西这时洒了出来。我注意到了当中的日记本,这是梢常常写的日记本。我看到了偶然打开的那页纸上写的文章,然后对所有的一切感到后悔。
「啊——啊——!」
——6月1日。我的朋友奈央死掉了。她被压在腐朽倒塌的墙壁下,动不了了。好伤心。
——6月2日。奈央的父母责备了我。因为我没有马上去叫救护车,而是害怕得逃走了。他们甚至说不想看到我。
——6月5日。奈央的妈妈责备了我的妈妈,怒吼着要起诉。妈妈看起来很伤心。
——6月6日。隔了很久去了学校,大家都无视我。本来班级里没有欺凌,我最喜欢这个班了。好难受。不想去学校。
——6月9日。我看到爸妈的表情就会觉得难过,温柔的态度让我觉得非常难受。已经受够了。我当时马上叫救护车的话,我就不用看爸妈露出这种表情。要是我有去叫救护车的话——
「怎么会,怎么会。」
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无尽的懊悔。我终于得知,梢到底为什么能够使用只能够为他人使用的魔导具。
她不是为了自己。说考砸了是撒谎。原因是朋友的父母不想看到她,而且父母因为自己很痛苦。所以她使用了沙漏,来达成他们的期望,因为要消失就只有这个办法。然后,我也得知了欺凌的真相。
说欺负谁也是撒谎,被欺负的人是梢。她不想承认就撒了谎,拚命隐瞒自己的弱小。但是,我就连小孩的谎言都看不穿。
我为什么没能够察觉到呢?
我为什么没能更关心她呢?
无尽的懊悔当前,我找到了决定性的日记。
——我这种人为什么是魔女呢。明明别人当魔女的话,大家就能幸福了。
——去见奶奶吧。和当魔女时的奶奶见面,请教她要怎么办。
——奶奶肯定会帮助我。
「怎么会……啊——」
我在大雨的击打下大声嘶吼。
我践踏了她的期待,后悔得无法自已。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不行——不要死!」
我挤出力量奔跑,身上和心里都糊得一团糟,但我还是继续奔跑。
我知道的,其实没有用。
我知道跑起来也无可奈何。
即使我现在什么也不做,总有一天也能够重新站起来。假若她真死了,随着时间流逝,心灵的伤口也会痊癒,能够接受悲伤、像没事发生过一样。我是达观世代,优点是不会被任何事情扰乱内心。
我知道的,我知道自己肯定能走出来,也正因如此——
「我讨厌这样!」
我……我啊——
「想要成为温柔的人!」
那以后我依旧拚命奔跑搜索,但是我找不到。
越往下游的地方走,惨剧就越发严酷。从浸水的家里逃出来避难的人在增加。擦肩而过时传来哀嚎:小孩不在;老人还没出来;有人被水沖走了。
我也看到了消防员的身影。他们在坍塌的建筑物旁边展开救援;冒着雨通过信号拚命联繫某个地方;懊悔地吶喊着,即使想前往发洪水的地点,河流过急也前往不了。
中途,其中一位消防员——岁数大概和我差不多的人,发现并挡下了我。他说前面很危险,我诉说要去找梢。但是,结果上也只是把我逼入绝境。
问我梢父母的名字,我回答不出来。
问我和梢的关係,我回答不出来。
到头来,我甚至想不出来今天她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我已经想哭了。很抱歉让他这么担心我、鼓励我,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后悔。
「等下!现在必须避难!」
「梢……梢。」
我不听对方的劝阻,往河的方向——灾害现场飞奔而去。
风在咆哮,雨势滂沱。视野昏暗,什么都看不清。衣服浸湿,头髮和脸上都湿答答的。我听到了哀嚎。人被水沖走。没办法去救。涌上心头的唯有绝望。
就连雷声也开始动了真格。那天以后,我就挨不过雷声。我想起亲爱之人的死亡而腿脚瘫软。我领悟到自己是如此软弱,领悟到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
「呜呜……啊——」
我终于哭了出来。
泪水扑扑簌簌,止也止不住。我停在路边,跪下,任风雨嘲讽。哭自己的窝囊,哭我失去了她,眼泪停不下来。
「啊——啊!」
绝望的恸哭没有停下,以此引发了奇蹟。
这到底是否偶然?
咦——
我察觉到,包里的东西正在发光。
打开后发现发光的是沙漏。不是她的而是我的沙漏,发着光在宣示存在。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我无意识间将它翻了过来。像是受到了指引,回过神来就已动手。
意识腾起,向遥远的、遥远的世界飞去。
「咦。」
那里是,风平浪静到提不起劲的世界。
眼前突然显现的景色,令我发出傻眼的声音。
「呃。」
直到方才的暴风雨无影无蹤,眼前是耀眼的蓝天和翠绿的山林。地面不是混凝土,而是夹杂着沙砾和杂草的田间小路,让我有些鬆了口气。没有大风,耳边只听得到蝉鸣,谁也不在这里,简直像是身处梦中。但是,包裹全身的酷暑、湿透的衣服、以及太阳穴上的脉动,告诉我这是现实。
也就是说,这里——不对,现在是——
「我九岁那年的夏天。」
没有错,我有信心。
开始烤乾我衣服的,正是初夏的太阳。
用诗人的法杖来到这里的时候,处处都设有禁止进入的看板。看不到看板,就说明现在是灾害发生以前。最能让我确定的是,路边的小祭台上供奉着纸折的头盔。那是年幼的我和爽太折的东西。这里毫无疑问是我回忆中的大山,年幼的我所生活的时代。
「……」
太阳照耀下、蓝天下,我孤单一人。方才不断奔跑,就连脚尖也感到疲劳睏倦。我很想直接躺下,但现在没空做这种事情。我沉默地迈出步伐。
因为紧张、不安,还是因为始终怀有的恐惧?我害怕着但还是受到指引似地朝记忆迈出步伐。没有人在的世界让我感觉像是突然创造出来的一样。
我走了一段时间以后,终于到达终点。
位于山腹的日式房屋,那里塞满了我人生中最痛苦的回忆,是我的故乡。
我没有通过玄关,往左走来到院子里敞开的走廊。
啊——
瞬间,我已不知应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好激动,终于见到了奶奶,终究找到了奶奶。
奶奶还在这里,我们终归得以相见。
奶奶。
坐在廊上晒太阳的是奶奶。
熟悉的脸庞、熟悉的眼镜,与回忆丝毫不差的奶奶就在那里。这时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但是又不可以哭出来。
双腿在颤抖,因为我现在不是儿时的外表。
首先必须说明,我是来自未来的雫。
奶奶会相信我吗?奶奶大概会相信我吧。因为奶奶也是魔女。但是,让奶奶相信我以后呢?说到底,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什么都没决定,随随便便就来了。奶奶看我这样,奶奶到底会多失望呢。血液突然冷了下来,正值夏天我却感觉后背发凉。
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