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醒来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腐臭的气味。
铃见的尸体被苍蝇围绕,那股臭味,当然是尸体的腐臭了。我确实的闻到。
差不多黎明了。在快要破晓的时分中,看不到沙耶的蹤影。虽然地板染满了血,但那仍是我从小见惯的我家厨房。有所不同的是,直至昨日所看惯的客厅色彩,现在看起来更令我痛感与世界的正常距离之远。
明知没用,我还是在没有沙耶影蹤的家中徘徊。像这样徒然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不得不接受现实。
之后打电话报警。从话筒传来的声音,令我怀念得流下泪来。除了沙耶以外的人类声音,真的久违了。
后来才知道,铃见在被我杀死前把自己的家人都干掉。那个顺序警方未有查清楚,我被当成杀害一家三口的疑犯而遭逮捕。加上从我家中找到高畠青海的遗物,我的罪名确定为杀害四人及非法处置尸体。
受盘问时,我坦率将一切发生过的事完全交代。刑警们当然不会相信,但是后来精神科医生相信我所说,把我从拘留所转到洁凈的白色房间。没错,这个房间是白色的,我可以很正常地看到是雪白一片。
最后,结论是我没法赎罪,把我所做的全部当成是由于我精神错乱而酿成。
我所体验过的事的确是现实。但,那是在这房间之外的世界所不能接受的现实。所以医生切分了这个小空间,只提供与我一个人。作为我在我的现实中所生存的地方。
虽然很悲哀,不过没有办法。这个世界是由大多数人所相信的现实所构筑而成。我只是逸了出那个世界而已。
现在,这个房间的墙壁,的而且确是——白色的。单是这样就要心怀感激了,我将会就这样渡过一生。
那个叫沙耶的少女根本不存在。谁都那样一口断言。这也好。就让沙耶在他们的世界中不存在吧。
但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中,我相信仍可再听到沙耶的声音。这里有我的现实——与沙耶一起渡过,确切存在的那些日子。
抱着那种思念等待、一直等待,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那一晚,我被走廊地板的声音弄醒了。
那是在平时应不至于会把人弄醒的声音,但那一晚我有预感。在比平日都浅的睡眠中,等待她的气息,所以立刻能感觉到。
「是沙耶吧?」
「……」
没有回答。但在门外确实,传来不知为何踌躇的她的气息。
「哪,为什么不出声了?」
「……」
在犹疑的沉默后,从门的小窗,递进了一个小东西。
是手提电话。选择了短讯功能,在液晶画面上正显示输入了的文字。
「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会很怪的。」
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沙耶也会有这种害羞的地方。
「那种事我不会在意啊。我想听你的声音,想看你的身影。」
把电话从小窗递出去,不久再被传进来。
「我想以你记忆中的沙耶存在。拜託。容许我这么任性。」
「……这样吗。」
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在我眼中所有的东西都歪曲丑陋,只能看到沙耶是以正常姿态出现。一开始以为只有她是特别的,但实际上——那个「特别」的意义正如字面所说——不是只有她没有歪曲。把歪曲看成正常,也就是说她是以「特别」的姿态存在。沙耶的真正姿态,大概是当时我所知的其他人那样。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在意她的外表了。
但当事人沙耶不愿意的话也没法。女孩子的心理,我亦不是不了解。应该要尊重她们的意愿。
「那一天,我对你要说的话——还保留着,记得吗?」
输入好后,把电话传出去。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
看到递迴来的液晶画面,我不禁苦笑起来。原来我被认为是个薄情的家伙啊。
「会忘得了吗……」
喃喃自语……虽然没人听到,还是会点不好意思。我再次输入文字。
——我
——永
——远
——爱
——你
把电话送出后,门外,感到她的震抖。
听不到声音。看不到样子。但我毫无理由的,就是知道……沙耶在哭泣,儘力隐藏声音地。
「……我,不在意啊。」
即使现在这样说,也许说不上是安慰,但是我——没错,已经不在意了。变回原来身体的期望不能说没有。但是那种东西我完全可以弃之如敝屣。只想永远与沙耶一起,即使是踏入禁断的领域,也牵着手一起前进。沙耶明白到我的觉悟吧。那天我要说什么,因为明白所以制止了我。如果听到那句话就无法回头了。在变成那样前,她将一切结束,然后离开我。
「对不起。我不够坚强。」
看到伸进来的手机画面,我摇了摇头。
「不单是你的错。那时我不是有所迷惑的话,你也可以鼓起勇气了吧?」
「你很可怕。因为我而变成这样的你很可怕。」
「没法啊。」
没有办法。沙耶完全将我俘虏,与我为了沙耶孤注一掷,这两者我们都没法办到。我们两个都不擅长使自己幸福吧。
「沙耶,将来打算怎样?」
「继续找爸爸。爸爸的话,应该会知道让我回去的方法。那个,我应该存在的地方。」
「这样吗……沙耶,想回故乡了吧?」
「嗯。」
马上递迴来的简短讯息,令我有点担心。
「父亲,找得到就好了。」
「我会努力的。」
是离别的时候了。她决定了要走的路,我衷心的祝福她。在此之前说话已经不重要。
「如果有什么变故的话……我一直都会在这里。任何时候都可以来啊。」
「唔,谢谢你。再见了,郁纪。」
看完最后的讯息,我把手机递迴去。
「再见了,沙耶。」
如回答般啪嗒啪嗒温柔地敲了几下门,然后压迫地板的声音逐渐远去。
在夜晚的寂静中,孤独地,我残留下来。
******
在那天以来,我一直等待着。
沙耶也许真的,回到她应该存在的地方。
如果沙耶还在寻找父亲的下落,或许她此时仍在某处旁徨地前进。
会很辛苦吧。会很寂寞吧。
如果孤独将她击倒、挫折令她受伤的话,她一定会回来我这地方。因为会温柔听她倾诉、会安慰她的人,除我以外就再无他人。
所以我等待着。边在梦中感受她的声音、细看她的面容边等待着。在这个只有我的世界里,永远等待她。
——ENDING「玻璃鞋」
——选择「已经不需要了」
如果是在意外后,一张开眼睛就看到地狱那天的话……我会怎样回答?
在回想起过去的日子的此时此刻……我应怎样回答?
但是,如果现在要我回答的话,毫无疑问,答案只有一个。
我看着现在散满一地的怪物尸骸,向沙耶问道:「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好像是住在隔邻的大叔。」
「呀,是铃见先生。」
当然不是陌生人。也曾经说上几次话。比起现在,以前与他的关係会好一点。那个人,在刚才,被我以这双手杀死了。
——完全没有一丝感慨。
邻家的铃见先生。那个坦率的中年男子面容,我已经把它丢弃在遥远的角落,在记忆中彻底消失。现在被我扑杀的,只是一只中人慾呕的骯髒怪物而已。单单是生存于世就已令人觉得反胃,杀掉反而会使人安心,完全就像是
害虫一样的存在。那家伙,仅是因为我的庭园破陋就对我抱怨。讨厌的家伙。即使沙耶对他做过什么,反正那家伙连生存价值都没有,乾脆宰掉还会痛快些。
毫无一丝掩饰,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
对于这双手沾上了某人鲜血这回事,我不会介怀了。
我在那次意外中失去的,终究都是无法再现的事物,即使如沙耶所言般恢複正常,亦已经无法复原的事物。那个叫铃见的男人的生命也是一样。
「哪,沙耶。医生是绝对无法治好我的异常,对吧?」
「……郁纪?」
「对人类来说做不到,而你却可轻易办到——那么你,不是人类?」
「……」
沙耶表情複杂低下头。
在我眼中所有事物都是扭曲的,只有沙耶是以正常姿态出现。我那时认为唯有她是特别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她其实也与其他东西一样,从真正形态中抽离,以被扭曲的姿态反映到我眼中。
因为是现在的我,才会有现在的沙耶——没错,一切正如刚才的分析。但我完全没有感到惊恐。
我站起来,走近被砍成碎块的铃见尸体。
「那是以前看过的漫画故事……在意外中侥倖生还,但看不到原来世界模样的男子的故事。和现在的我一模一样啊。」
直到现在才发觉,这家伙虽然有令人掩鼻的体臭,但血及内脏却散发出清爽的芳香。那是我所熟悉的甜香味道。
「那个男人眼中人类是以无机质的外貌出现,相反机械人则被看成是美女。所以那个男人,就爱上了外表是人的机械人了。」
在地板上拾起菜刀,捡起一块尸碎,把它的皮肉剥离。
呀,果然。是平日我与沙耶吃的东西。
「哪,这个。看来很好吃,要吃吗?」
「郁纪……」
「啊,抱歉。现在没有这种心情吧。但即使不是鲜活的肉也算是食物,扔掉不会有点浪费吗?像以前那样放进冰箱好了。」
「你这样……好吗?」
「没关係。」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反正已经全无迷茫。
「隔邻家还有铃见先生的妻子和女儿。如果他失蹤也许会引起骚动……在她们报警前狩杀掉比较好。」
「为我做到那个地步……你这样,好吗?」
沙耶再次胆怯地问。彷佛有什么恐惧似的。要沙耶完全接受我,刚才所说的还未足够打动她吧。
「——刚才说过的漫画哪,那个爱上非人东西的男人,最后放弃继续作为人类存在,而成就了他的爱情(译者注:郁纪此处所提及的漫画,应是手冢治虫大师的《火之鸟复活篇》)。大团圆结局啊。对吧?」
「郁纪……」
「和沙耶一起,我什么都不需要。可以保持现状就够了。」
我抛下菜刀和肉,再一次抱住沙耶。
「可以容许我说了吗?沙耶,我——爱你。」
沙耶以手擦拭停不下来的泪水。但是她的表情已经,再没有刚才的怯弱神色。
「我不想你……会后悔啊……」
沙耶接受了我的心意。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害怕。沙耶也不必再哭泣。
「……但是,很高兴啊——我,太自私了吧?」
「自私也没关係。如果是沙耶的任性,我乐意接受。」
在相互微笑中,内心得到满足充实,之后我们一起开始执拾房间。一个人类的肉,出乎意料之外有相当多的份量。这么说来以前也好像有过类似的事。
「郁纪要处理的那两个人——大概,都被大叔杀了。因为我听到她们的惨叫。」
「这样吗。实在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