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虽然今次是去滑雪,但今年,也玩玩溜冰吧?」
坐在旁边的青海,露出的颊骨咔哒咔哒地响提出建议。她的身体像被虫蛀般千疮百孔,可以看出她十分瘦小。
如此说来她最近很在意体重,这样就没必要减肥了。
「哈哈,说起来青海你,最近才开始溜冰是吗?」
郁纪对青海突发奇想的提议笑着和应。虽然声音的确是在笑,但从被斧头劈成两边的脸孔很难看出他的表情。
「为什么现在才这么热衷溜冰?」
「小时候觉得溜冰很恐怖啦。那个溜冰鞋,十足像刀子一样嘛。」
「唔,我明白的。被那种鞋直踢颜面的话,一定会变得像我一样啦。」
郁纪无趣的笑话,逗得青海和瑶发笑。实在无法想像以前瑶会那样开朗地笑。明显正与郁纪交往,她看来相当幸福。
「但是,头颅可以被破开成这样,郁纪你也很了不起啊。」
「重点与棒球没什么分别啦。一下定决心就挥下去,信任斧头重量叩下去的感觉般。」
「郁纪那样说,让人觉得即使会被骗也想要杀杀看呢。那一定会满有趣的。」
这种违和感到底是什么?有某些地方很诡异。却又无法指出——
「唔,我也想试试看。之后尝尝青海可以吃的部份。」
啊,对了。看着瑶羡慕的笑容,耕司终于察觉到。
「嗳,津久叶……」
「唔?怎么了,耕司?」
「为何,只有你……外貌会是普通的?」
不明白耕司所问何事,瑶有点发愣的侧侧头。
「普通?我一向都很普通喔?」
「但是,在那时,你的确——」
「呀,对对。」了解到耕司话中含意,瑶恍然大悟般颔首。「什么嘛,是那时我与耕司外貌不同的事?不是很久之前了吗?」
「很久……之前?」
「没错喔。」瑶宽容而豁达的态度,把耕司的困惑驱散得一乾二凈。「因为耕司,不也是我们的同伴?」
「——」
呀,没错。耕司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在那里的是浮肿蠢动的触手肉块,他明白了。
******
醒过来后,枕头与床铺都被冷汗弄至湿透。又是恶梦。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最近即使造恶梦也不太会尖叫惊醒。抱着被偏头痛折磨的脑袋,耕司从床上起来。
凌晨三时。
完全无法得到休息。但今晚应已难以再入睡。总之,先抽烟好了。有一包的话应可挨至天亮。昨天买的放了在哪里呢?茫然游荡到客厅,在那里熟悉的客人又再出现。
「情况很严重呢。真是的。」
「——呀,医生。你来了吗。」
坐在餐桌旁边的被砍杀尸体,今天也一如既往面如死灰,用马克杯啜饮咖啡。
「每晚看来来都很辛苦啊。完全睡不着吧?」
「不完全是。服药的话,间中也可以入眠的。」
坦白地回答,耕司坐在凉子的对面。比起刚才逼真的恶梦,这边的幻觉还比较好应付。作为癥状而言或许是变得更严重了。
「如果那时听我的忠告,就不会导致如斯田地。」
「别再说了。那不是已经过去了的事吗?」
凉子与生前一样,露出狂躁扭曲的冷笑。断裂至胸口的左肩,像什么多余的东西在晃来晃去。
「是吗……完全妥协了呢。」
「医生你也是那样吧?平日扮演着优秀的脑外科医生。」
「仅要维持外表,并不是什么难事。」尸体耸耸肩——虽然能动的只有完好的右肩——再次以不满意的表情啜了咖啡一口。「不过,大概之后会变得更糟。心灵创伤虽然可以被时间治癒,可是你,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中毒般。」
的确如凉子所言。每次都梦到故人。从恶梦中生出来的獠牙,紧噬着耕司的心,令记忆慢慢飘远。就那样内心的疯狂,逐渐萌芽,不久就会把耕司完全吞噬。
「对我来说,有医生你作前车之监。不会有问题哦。」
「嘿,这样吗。」
耕司充满自信点头,站起来走到洗手间,从镜后的葯架把隐藏的兇器拿出来。
奥涯的手枪。
耕司在那夜中带回来,那个异界的唯一见证。
「虽然十分辛苦,最后,总算好不容易与那方面的人接触。子弹也买到了。令人惊讶喔,子弹竟然会比枪还贵。」
「嗳呀嗳呀。」在镜里反射看到的客厅中,斧伤左右颠倒的凉子,像喝采般高举马克杯称讚耕司。「那么子弹买了多少发?」
「只买一发。」这次是耕司耸耸肩。能好好的用双肩来耸肩,这是作为生者的特权。「为了避免更严重的情况出现——我可不想那样。」
「唔……」镜中的被斩杀尸体,以某种敬佩的表情点点头。「真是会说呢。户尾先生。」
片刻的沉默。耕司对以尸体为对象的阴郁气氛已想敬谢不敏,但能让他一吐为快的,也只有这个幻象而已。
「哪,医生。别老是喝家庭餐厅的咖啡吧。不如让我泡新的给你——」
回头一看,在那里的是无人的餐桌,及静谧的深夜空气。
「……」
好不容易,耕司又暂时重回正常人的世界。点着一根香烟,深深吸一口后缓缓吐出,耕司独坐在客厅,凝视手中的手枪。
他自觉自己正处于危险的平衡中。越过了凉子所说的「最后一线」,耕司位于线外一步。踏过那线的他,并未能有心理準备。无论是奥涯雅彦的狂想,还是丹保凉子的妄想,全都化成实体的胁迫,告诉他何谓疯狂与绝望。
社会把勾坂郁纪视为猎奇杀人犯来通缉。从空无一人的勾坂家与隔邻的铃见家搜出大量人肉,并没花上多少时间。在两家的冰箱中,发现铃见洋佑与他的妻女及高畠青海四个人的尸块。虽然衣服等的遗留物是津久叶瑶的东西,
但在本应包含她的大量尸块中却没有她的存在,这令耕司恶梦更深一层。关于同期失蹤的T大附属医院丹保凉子医生,由于是郁纪的主诊医生,所以亦被怀疑与事件有关。
在废墟的后院,耕司秘密把两人的遗体埋葬,应该不会被发现。尔后事件遂陷入迷宫。唯一知道真相的耕司,完全没有意图挑明一切。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
奥涯的手记并非谎话。也就是说,世界所有事物都只是戏言。人是万物之灵,那种蠢话到底是谁说的。对人类的智慧、勇气,这种梦呓的价值深信不疑的,只有那些未曾窥视过那个深渊的幸福者。无知地与别人分享无垢的幸福,已经与户尾耕司无缘。
他很清楚。
名为真实的疯狂被冒犯、被亵渎,变得不可信。自己如果正如凉子所言是中了毒的话,那种毒就叫做真相。正如纯氧对生物有害,毫无保留的真相,只会把人的精神击溃。一比五的氧与氮,才是可供呼吸的空气。同样,呼吸着以戏言稀释的少量真实,人才能维持健全的心。
「世界即使如何剧变——」耕司脑海中浮现起丹保凉子生前亲口说的话。「为了让自己有除了惨叫逃走外的选择——」
那毫无疑问是让她能镇定安心的秘藏之物。使她能面对每晚袭来的恶梦的护符。对深切记住前辈教训的耕司来说,早已準备妥当。在洗手间的镜后,那仅一枚的子弹,可保证他能获得救赎。
——ENDING「破碎之日常」
——选择「找郁纪」
对决的时刻到了。耕司如之前所预告,再次拨打郁纪的电话。完全像是一直守候着,电话马上就通了。
「……唷,耕司。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都跟你没关係。」
那样回答的耕司背后,突如其来响起了电话声。耕司全身一震望向走廊那边。郁纪宅的电话来讯灯正明灭不定。
「……唔,原来如此。果然来了我家。」
被设计了。
打那个电话的是郁纪。他边与耕司通话,边使用另一部电话打来自己家。如果从耕司那边听到铃声,就可以确定他的所在。郁纪从一开始,就预计到耕司会闯进自己的家,然后来电到那个如空壳的地方。
「那么,发现了……很多东西吧。」
「呀——」对初露奸狡的郁纪感到栗然,不过即使如此,耕司仍可肯定自己毫不惧怕。「一阵子没见,饮食习惯变得很糟糕啊——究竟到现时为止杀了多少人?」
「不,我还只是杀了一个。」毫无罪恶感,郁纪爽朗地即答。「但是,分尸倒是试过三、四次。很习惯了,挑筋放血等等的。」
对郁纪的泯灭人性,耕司已经不再感到悲哀畏惧。听到对面以记忆中好友的声音来吐露禁忌恐怖的内容,他凝结起冰冷的杀意。
「你这混蛋杀了青海吧?说不知道果然是谎言。」
「唔——怎样说呢……」以好像有难言之隐的困惑声音,郁纪支支吾吾。「老实说,最初吃的,我也有猜想过可能会是青海。因为她正好是那天失蹤。不,那是在不知道是谁的尸体的情形下。」
当然现在已不再抱有希望,但耕司最终总算是知道了恋人的悲惨结局。
「……津久叶、也是?」
「不。她好好的在这里。我不是笨蛋喔。她是交易的货物吧?不会白白吃掉的。」
郁纪对耕司所言感到呆然而失笑。
「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那有点困难。因为她不像是在能发声说话的状态。」
乾脆的简略交代,使耕司的杀意更猛烈燃烧。
「我说过了。不把她平安无事释放的话——」
「只要她生存就好了吧。还是你想要完全变成尸体的瑶?」
「……」
「耕司,把你所收集的资料与证据全部带来。确认过内容后,我就会把瑶释放。」
「——好吧。」
这场交易只是口头游戏,耕司早就看穿。郁纪想把耕司杀掉,让秘密永远埋葬在黑暗中。说起来瑶会安然无恙才奇怪。现在眼前的冰箱有她的肉在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但对现在的耕司而言,交易的真伪根本毫无意义。他亦没有要交易的意思。现在只是因为要消灭郁纪与那个幕后黑手而试图接触他们。
「地点是?」
「你跟蹤我到达的奥涯教授家,还记得吗?今晚七时在那里见面。独自前来。」
「喂——」
未等耕司回答,郁纪那边便收线了。他可能已看穿了耕司的杀意,他亦明白到自己秘藏的杀意。两边都不会眼睁睁的等着被杀。
决斗者的互相试探吗——耕司浮现起阴郁的微笑把手提电话放好。一手握手求和,另一只手在背后手持利刃。
此时的耕司与郁纪,就是这种情形。过去的友情,现在竟变成这种东西。
应否在指定时间到达,如果这是认真的交易的话,别惹对方不高兴会比较明智,但现在他们上演的,乃是互设陷阱的狩猎戏码。在指定时间之前,不知道郁纪会设下什么机关,没理由白白容许这种事发生。
在心中萌芽的狰狞恶念,成为驱动疲乏身躯的燃料。以比来访时坚决得多的步伐,耕司离开这个发出死亡恶臭的家。
******
从夏天的意外以来就再也没握过方向盘,对我而言驾驶汽车仍是相当危险的尝试。不管怎样,在现时的我眼中,道路不是道路、车辆不成车辆。会拖至现在才离开,主要是因为之前觉得驾车有一定风险,所以迟迟没有起行。
不过在这三个月的知觉异常中委曲求全苟活的我,现在眼里看到的物品诸如汽车、行人等,大体上都能判别出原本是什么东西。交通灯的红与绿,虽然看不到原本颜色,但总算能以其他车辆的举动来判断。打信号灯或煞车灯等先行车辆的细微举动,亦勉强可察觉到。路标无法完全辨识,驾车是有一定困难,不过要把车上后座的沙耶与瑶安然送到目的地还是办得到。
抛弃原本的家逃亡之前,沙耶提出了一个好主意。
她还在奥涯教授家生活时,在深夜散步途中发现了一间废墟。那个地方像是开发途中的郊外丘陵地段住宅区,位置十分偏僻,一般人不会无故到那里。沙耶曾把那个地方当游乐场,可想而知该处偏僻的程度,真是彷佛把日常隔绝、结界般的场所。不过所谓废墟其实是一所在幽静的森林中开业的私人疗养所。在不景气时期倒闭,业者就这样把那里弃置。
先将沙耶她们安置在这里,之后我才能安心的儘快到街区一趟準备好其他事。
一眼看上去我就喜欢上这座废墟。在不算大的前庭中,非法弃置的建筑材料及大型垃圾堆成一座座小山,就我们而言乃是很好的路障。这样的话比起在原本的家时,别人更不会来干涉。
把所有人类都认知为恐怖怪物的我,人类的生活令我感到如身陷烂泥般难以忍受。这个废墟欠缺人性景物,毫无巧饰,反而让我感到安心。
「我回来了。」以与对其他人相反、放下戒备的声音,呼叫沙耶她们,之后我走到她们躲藏的地下室。
「你回来了。驾车,没事吗?」
「完全没有问题。道路上的路标总算明白。只要不超速,要到哪里都可以。那么,你这边呢?」
「虽然只是大约地调查过,不过果然自那时以来都一直没人来的样子。这里很安全喔。」
「这样吗。如你所说的话就太好了。」
之前我颇为担心这废墟会否成为暴走族的聚集地,或者是否有流浪汉来居住。
「大概,是因为堆在外面的垃圾关係。那对普通人而言应会无法忍受。」
「唔……」
对我来说不但不在意,相反还感到舒适。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