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在创伤的茫然与模糊中,守望着沙耶捕食猎物的姿态。
胜利了。
虽然相当艰辛——并非以我一人之力,而是我们首次合力退敌。当然代价十分高昂。肋骨起码断了两条以上。
稍一呼吸尖锐的痛楚便猛然袭来。而且——实在无法预计瑶会起不到慑敌的作用,被耕司毫无怜悯的干掉。与沙耶不同的她,大概还未懂得使用新的身体。
可能因为耕司令我负伤而愤怒,沙耶的杀戮彻底且毫不留情。在猎物断气的同时急不及待、残酷地把那个生命的残渣吞噬。与沙耶清纯的外表毫不相衬,血腥而残虐的行为持续着,她的脸颊染上血污,那胜利者的姿态彷如君临天下的万兽之王,在狂暴中可窥见崇高圣洁、不可侵犯的神圣。
不知道守望着那样狂野的沙耶多久。痛楚多次令自己失去意识。老实说,我还未习惯使用暴力。不计那次意外的话,这次应是我所受过最严重的伤。不过,对手肯定已经死了,再没有担心的必要。
抬头看到她已经吃饱,倒在地上翻弄。是吃太多了吧。很久没吃过新鲜的肉,也不是不明白她想尽情猛吃的心情,但我受了伤啊,也应该给我治疗一下——
由于漫无边际、随意浮想眼前的事,我很迟才察觉到沙耶的样子有点异常。沙耶并不只是单纯的躺下。她正在痛苦抑闷。我全身血气尽失,肋骨的痛楚一下子吹飞至意识之外。
「沙耶——!」
一跃而起,我马上冲去把倒在地上的沙耶抱起。面无血色的她全身被汗水沾湿,完全像中了暑般,轻闭的眼睑与樱唇正在发抖。
发生了什么事?我毫无头绪。是在战斗途中,我没注意到时受了致命伤害?还是刚才她吃的肉有问题?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只是恐怖正不断膨胀。
「沙耶、沙耶!」
无计可施,我除了不停声嘶力竭呼唤她的名字外就无计可施。沙耶慢慢张开双眼,以木然、如在梦中的眼神,看着怯弱的我。
「郁纪……对不起。没事的……没事的啊。只是有点……痛……」
「发……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怎么了?沙耶,振作点啊!」
不可能没事。任谁都可以一眼出她现正处于紧急状态。不过,狼狈的只有我,沙耶对自己的情况彷佛完全了如指掌,以安稳的表情,安慰着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这么早……就会到来……」
失去沙耶——丝毫不敢想像的最恐怖可能性。我无力得像逆产婴孩般充满绝望与不安。
「别害怕……之前,说过吧。这是……徵兆。郁纪、与我的……唯一的、希望……」
「——什么回事!我不明白!沙耶,振作一点啊!」
沙耶对哭泣的我展露笑容。如母亲哄孩子的慈祥笑容。
「沙耶啊……决定了要努力。因为、郁纪……说沙耶可爱……漂亮……从那时开始……」
「——别说了,沙耶。」不知道正发生什么事。虽然不清楚,但会令沙耶如此痛苦,我绝对无法视而不见。「已经够了!别乱来啊!虽然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我不想看到沙耶痛苦的样子……」
「……好过分啊,郁纪……明明知道的……」浮现出有点呆然的苦笑,沙耶以呢喃的声音将事实明言。「要出世了……沙耶与、郁纪的、孩子们……」
我的脑海中好一阵子一片空白。
「怎么会……什么时候?」
「……我也、吓了一跳呢……郁纪……」如此娇小的身躯现正受到何等痛苦,沙耶的气息断断续续,即使那样她仍伸出双手环抱着我。「带我、到外面……广阔的、天空……之下……」
用力点头。我能做的也只有点头。为了抑压快要溢出来的泪水,我没余力发出声音。在现正鼓起勇气面对痛苦的沙耶面前,不能让她看到我的泪水。在我怀中沙耶身体灼热非常。痉挛不时从背部漫延至四肢,剧痛激烈地把她脆弱的身体零碎破坏。
在彷如祈祷的心情中抱起她,小跑至废墟外面。寒冷的夜风也许可令沙耶身体的灼热稍为冷却一点——这种虚幻的寄望,在沙耶越发急促迫切的呼吸、没有血色的嘴唇喘息中,残酷无情地消散。
「沙耶——到外面了。」
听到我的呼叫声,她再次张开眼睛。失去焦点、阴暗的眼神。那双眼睛已明显地什么都没映照到。即使如此沙耶仍在凝望着我。面对着我的脸孔,想像着我的表情,我十分清楚。
「约定过的……这是……最后的、礼物……」
「嗯。」
「……如果你、高兴的话、就好了……」
「当然会高兴啊。」
我拚命以意志力,挤出开朗愉快的语调。沙耶一定是想像我正浮现着笑容吧。我稍稍安慰涕泪纵横的脸没被她看到。
「郁纪……爱着我,所以我……送这颗惑星……给你……」沙耶的呢喃痛苦而乾枯无力,其中却蕴含恍惚与沉醉的喜悦。突然,沙耶的背部蠢动,然后膨胀。「这个世界,一定……会变成……美丽的地方。只为了……沙耶与……郁纪、而存在的、世界……」
像歌咏般细语,之后,她盛开了——除此之外我无法形容。从沙耶的背部,如羽化的蝶翅扩散出无数的……花卉。那些艳彩眩目的光芒正体是……紧紧覆盖在每一片花瓣表面,像光的粒子的鳞粉。
「……再见,是吗?」
无法剋制泪水隐藏感情,我简短的问沙耶。
「——不,并不是这样。这是——开始——」越过悲痛。沙耶现在的表情十分安详满足。「我与——郁纪的——世界的、开始——」
光粒乘风而去,变成一条闪耀的光河,在冬夜的天空舞动,把刺骨寒夜染成沙耶的色彩。
太美丽了。
压倒性且绝望的美丽。
新世界揭幕、旧世界的灭亡之歌。
闪耀的生命现正讚颂自由,高奏凯歌,被解放至这广阔肥沃的大地去。
如斯久远的治癒——
如斯悠久的至福——
我们,以我们的欢喜把这个世界染色。
「从此,永远在一起哦。」
在哀伤中继续抱拥变轻变小的沙耶躯体,我被天空彩耀的光辉魅惑,一直猛然号泣。
谢谢你。
谢谢你,最后的礼物。沙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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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以存放在地下仓库的后备食物,就足以度过不知多少危险时期,不过看来已不必忧心了。酒先喝尽倒是一个严重的失算。不过每次都只是试味般浅尝史彼立塔斯(译者注:波兰产的伏特加,酒精强度高达九十六度,是世上最烈的酒),酒瓶中或许还有少许在——但怎么说也是摄取过量。
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现在回望一下,那的确是不以蒸馏酒精喝个酩酊大醉就无法度过的日子。希望、绝望,把那种无法得出结论的东西摒出脑袋后,离凉子而去的安宁恬静日子再次降临。憎恶和恐怖都从顿悟中消失。现在对奥涯雅彦的所作所为,除了感叹,就只有对他的求知慾感到敬畏。
因为最后可否定他的理由,对凉子、对这个世界而言都不复存在。
在山中别墅孤身一人的凉子,于这段时间中,一直在整理奥涯的研究资料。把以暗号形式处理的手记,修改成可即时阅读,删除重覆之处,编集得更有系统。当然并不是为了给谁看。自己的行动毫无意义,亦十分明白。但在失去生存理由的现在,有能让自己埋头专注的作业,可说是一种小小的救赎,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意义。
然后现在,以数滴史彼立塔斯作为祝酒,喉头灼热的凉子眼前,放置着记载了奥涯探索始末经过的一册书。就在刚才写完最终章与整理好注释。陶醉在空虚的成功感中,凉子顺手拿起书稿,打开才脱稿的第一页。
「最后,在现阶段归纳一下我的假说。我名为沙耶的,那个生物——她会出现在我们宇宙的理由,不是偶然,亦不是由于我的召唤,而是出自作为生物,被预设好的本能的结果。
那个意图是,一切生物的生存终极意识——繁殖。她与那个眷属,是越过异次元之壁散播物种的生物。她们发现到异世界的门的机会有多大?即使成功完成异世界之旅,到达的世界会有适合繁殖的环境的可能性,会如何的低?
为了在那种绝无仅有的可能性中发挥最大效率生存下去,她们选择进化作为对应手段。于是形成了沙耶肉体所具备的惊异素质。那是——在所见的生物群中选取最繁盛的种族来侵蚀,略夺它们在当地生态体系中的支配地位。
也就是说种族的『取缔』。她们可干涉生物的遗传因子,使之『改写』为自己的眷属。可办到那种事的生物机制,沙耶完全具备。」
「于目标种族的进化过程中,有很大机率会出现具有智慧的。那可能会是支配当地环境的要素之一。因此,沙耶她们的略夺亦包括文化与精神层面。那个惊异的学习能力与求知慾,是为了把目标种族所创造的文化财产,就这样原原本本继承过来而产生的本能能力。」
「沙耶她们的目标,或许一开始就放在具有智能的种族上。她们与其听天由命、独力在异次元流浪,不如与研究异世界知识、探索外宇宙的愚蠢种族接触,虎视眈眈的等待略夺世界的机会更好。例如,像我这种得到银之键、自诩为探索者,尔后发现她们、变得得意忘形且轻率的智慧生物体,在其他世界也会有吧。」
久违地走出去看看也好——心情浮躁的凉子,把看过一遍的原稿挟在腋下,坐上停在别墅前院的汽车。总之,最后的工作与坚决要完成的作业都结束了。把这座别墅闭锁起来后,已经再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
在行车稀少的山道,有一处视野广阔的场所。在异变刚开始时,凉子经常到这里,束手无策的旁观眼前街区逐渐异变。
「沙耶自身的行动令我留有疑问,那亦是我的假说中的漏洞。通过我来收集人类情报的沙耶,她只是为了侵略作出準备。但到最后,她的行动却有所转移。为何?」
「察觉到一点——沙耶这个个体,是否在她们的种族中是例外的存在?人类这个种族的智慧有着本能的漏洞。这个物种的缺陷,是否也被沙耶继承了?吸收了人类的心理,与本能矛盾的文化感情观念,也许将沙耶的繁殖本能破坏殆尽。」
「究竟我们人类的恋爱感情是什么?是为了妨碍暴增的后代繁殖,而出现的精神活动?我想起到了学习末期,沙耶贪婪的阅读古今东西的爱情作品。她把恋爱当成繁殖方法步骤来理解。结果,大概是她将失去原本的繁殖能力。也就是说——未曾恋爱过就无法启动繁殖能力。」
「取代人类来支配地球而出现,为此她深入理解关于人类的一切,与此同时她无法与人相爱。在这个她无法得到爱情的世界中,沙耶不会怀有增加自身眷属的热情。儘力模仿人类的沙耶,连这点也成为人类。孤独而疲惫地,她在绝望的世界中成为少女。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作为教育者的我失德所致。溺爱拥有如斯惊人资质的她,使她变成这样,令我愧疚不已。」
沙耶——现在凉子对关于那个存在的知识,只仅次于奥涯雅彦。不,还有一个人,与那个名叫勾坂郁纪的青年一比,名次也许会下滑。最后,还是没能见到沙耶。现在回想那还只是见过一次而已。
关于她的行动原理,如果奥涯的假说是正确的话,她会开始想侵略世界,一定是由于勾坂。如果身为他的主诊医生的自己,有帮助那个孤独的青年与沙耶结合的话——或许有资格参加他们的世纪婚礼。如果凉子是男性的话,说不定还要担任证婚人的角色。
「我梦想——总有一天,名为爱情的祝福会降临到我女儿头上。灼热的恋爱在她心中燃烧,她将可堂而皇之游遍世界,再次回覆闪耀与光辉。」
「那时候,沙耶啊。你以那个忌讳而压倒性的意图把我们吞噬殆尽吧。世界充满着你的爱,再次重生。呀呀,多么耀目的未来啊。」
「不久前来访的人虽然没有看到我的秘密,但我还是把他杀了。会把我的梦想曝光的制裁者,脚步声越来越迫近。如果我把自己灭口,那么追查的魔爪就不会伸向沙耶。」
「把你留在这个孤独的世界,沙耶,无论如何请你原谅我。我相信以你所吸收的知识,一定可以独力开拓出你的道路。然后以你获得的灵性光辉,照亮你的前路。别害怕,别犹疑,只要前进就好了。在某天,一定可以找到答案。沙耶啊,我一直梦想着你所带来的未来——」
是因为孤僻的环境,山地的气候,还是对变异的个体差别抵抗力……此刻的凉子,总算与在街区匍匐蠢动的东西相差甚远、仍保持人的外形。现时,已经不知道在这世界中,还残余多少可以叫做「人」的存在。凉子可说是这个人类社会灭亡的困局中,仅存的生还者中的一员。
当然,发生异变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把失去人类手部功能的手掌切除,已经是三天前的事。这次则是从肩膊到背部生出难以忍耐的痕痒感。身体到底变成什么样子,虽然可以用镜子来察看一下,不过那样做也不见得会令人安心。
这样俯瞰着世界来沉睡也许是不错的选择——凉子如此认为。下次醒来的时候,或许会下定落山投身街区繁华的决心。又或者已经没有下定决心的必要。随它去吧——从随身酒瓶舐取最后一滴史彼立塔斯,凉子在浅睡中迷濛发想:即使不再为人,有个能品尝酒味的身体就够了。
——ENDING「沙耶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