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作答者:细江爱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无。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无。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怎样才算霸凌?我不懂界线在哪。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这件事明明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莫名其妙被当成元兇让我很火大。
对细江爱而言,川崎朱音是讨人厌的同班同学之一。她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属于无法成为班级中心成员的类型。儘管如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却嚣张地染起头髮。她把裙子弄短,衬衫的扣子也开了两颗,刻意要靠近爱也很烦人。
爱有种领袖气质,从以前就有吸引他人的魅力。这都拜天生的美貌与才能所赐,不管川崎怎么做,都绝对比不过爱。
「据说你与川崎朱音常起冲突……这是事实吗?」
这说法真是委婉。话语经过层层包装,让爱不禁烦躁起来。就像是在网路上订指甲油,收到包了足足七层的巨大纸箱一样不必要。既然怀疑我何不直说?
「不是。」
爱撑着脸颊遥望窗外。天气晴朗得要命。蓝天的色泽均匀到不存在浓淡变化,不具现实感令人作呕,看起来就像电脑绘图。坐在面前的训导老师狐疑地将手掌贴在脸上。
「可是有好几份问卷,都说看过你跟川崎同学有纠纷。」
「所以呢?老师是想把那女的自杀这件事都怪在我身上吗?」
「你怎么会跳到这种结论,老师只是在调查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
「调查有什么用?你找我问一百次话,就能找到那女的写的遗书了吗?蠢毙了。」
「你不要称呼死掉的同学『那女的』。」
「所以她没死就可以说了?那我明天也去死好了。这样老师大概也会反省自己不该骂我。」
「这种事情就算是玩笑话也说不得。实际上真的有学生死了,你这样很不得体。」
「好好好,您说得是。」
训导室位于教师办公室隔壁。这是个宛如连续剧中侦讯室的狭小空间。中央放着造型单调的桌椅,窗户装了铁栏杆。违反校规的学生会被叫到这个地方接受指导。我感到非常抱歉,再也不会犯了,他们在此缴交徒具形式的悔过书,请求学校赦免罪孽。
「吼唷,真是麻烦死了。」
见到爱大表不屑,老师的脸颊抽搐起来,可能她用来维持假笑的肌肉已逐渐衰老了吧。
「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有人目击你上上星期五与川崎同学在扫地时间起了争执。」
「我们哪有争执?」
「问卷上说你对川崎同学撂狠话。」
「我才没撂什么狠话,我只是把我想到的事情诚实说出口。」
「你说了什么?」
彷彿不愿错过任何爱说出来一字一句,老师凑近爱。抹满化妆品的皮肤传来浓郁的香精味。爱叹口气,将视线转向老师。
「我说,我可没把你当成朋友。」
「你确定你这样跟川崎同学说?」
老师缓缓挨近,跟爱再次确认,逼人的视线让爱露骨地皱起脸来。
「对啊,一字不差。」
「然后川崎同学怎么回答?」
「谁知道,我说完就直接离开教室了。」
老师在夹板写下爱的证词。她平常放在胸前口袋的原子笔,是站前银行发送的礼物。猫型吉祥物穿着明亮水蓝色的连身裙。露出肉球挥手的模样,根本就是做作这个词的浓缩。女生喜欢可爱的东西,但讨厌装可爱的女生。
爱将自己的手指对着日光,裸色指甲油随着角度变幻闪耀的色泽。
「我不知道老师怎么想,但川崎才不会因为这样就去死。」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我就是知道。不是常有人说,喜欢的相反是漠不关心吗?」
放在老师身边的提包装了班上缴回的问卷。儘管数量众多,却全是不痛不痒的证词。
「班上的人都不关心川崎。他们认识的川崎,就跟千层派最上面那层一样浅薄。我比他们了解川崎多了。」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川崎,川崎也讨厌我。」
我们情投意合呢。听见这玩笑话,老师的腿抖了起来。居然会抖腿,可见她非常恼怒。老师停下摇着原子笔桿的手,视线笔直地投注在爱身上。充满责备的目光,散发出人师的强烈信念。大人矫正起孩子,像是把扭曲的钉子打回原样。把他们脑里的理想框架硬是塞给孩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闹?」
「你好意思说我闹?说起来不过就是川崎死了,为何你们要因此跟我死缠烂打?真是莫名其妙。」
「你的同班同学可是过世了,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谁管你啊。每个人心里还不是都这么想。不熟的同学死了,就跟电视新闻报导有人死了没两样。」
会为川崎朱音身亡真心落泪的人,一定只有从小认识她的高野同学。即使每天待在同一间教室,不熟的人也等于不存在。就跟偶尔会闯入视线内的班级图书差不多。就算对书背的书名有印象,对内容没兴趣就没有意义。
「我说那个问卷啊,我们班有几个人认真作答?」
「我不能说,内容必须保密。」
「我看也只有高野同学会认真回答吧。」
爱这句话让老师的眼神明显闪烁。问卷罗列的场面话说来好听却没有内涵,学生不过是配合演出学校要求的理想学生。
「大家都满嘴谎话,只会骗骗骗。每个人满脑子只有自己,根本不在乎川崎。他们也是这样对我,只要把我视为敌人就能产生向心力,所以才会在问卷上说我的坏话。」
爱的脑海中冒出了不起眼的同班同学。尤其是那群乌合之众的女生小圈圈。一群思绪肤浅、认为佔据多数就能保住自己安身之地的家伙。爱起身,露出靠自拍练出的灿烂笑容。
「老师你应该也知道,排挤某个人使得剩下的人团结一致,并不是多稀奇的事。那你知道吗?这就叫霸凌啦。」
老师无法反驳,一张嘴只是无声张合。不管口红把她那张嘴妆点得多娇艳,发不出声音也不过是个装饰品。爱对眼前的大人投以轻蔑的眼光,站住!老师说。爱没听从,她丝毫感受不到理会她的必要。
「唉,好累喔。真是莫名其妙。」
等待爱回到教室的,是桐谷美月与夏川莉苑。她们注意到爱的声音,停下筷子。爱刻意大摇大摆地坐上椅子来表现不耐烦。美月静静微笑。
「辛苦了,去好久啊。」
「大家人好差,完全在怀疑我。」
「好可怜喔,给你拍拍。吃下这个打起精神吧。」
给你。美月把蛋卷夹到爱面前。爱毫不犹豫咬下,舔舔嘴唇。美月家的蛋卷加了砂糖甜滋滋的。爱喜欢鹹蛋卷,但能接受偶尔吃吃甜蛋卷。
爱把在店里买的午餐麵包倒到桌上。炒麵麵包、可颂、蛋沙拉麵包。母亲工作忙碌的时候,爱的午餐总是这三种麵包。她把这个组合命名为黄金三重奏推荐给大家,但目前仍没有任何人跟进。
「我刚才才跟美月在聊这个,果然是找你去谈那个问卷调查的事吗?」
以优美的姿势将羊栖菜送入口中的夏川同学微微歪起头。不久前夏川同学还与高野同学跟川崎朱音三个人一起吃午餐。然而现在川崎死亡而高野同学没来学校,夏川同学就落单了。是美月看不下去找她一起共进午餐。爱与美月原本就对夏川同学有好感。这是因为班上多数女生对她们两个的敌意表露无遗,但夏川同学却敢毫不在乎地找两人说话。
「没错没错,真的好烦。为什么大家都要怀疑我啊?」
「谁叫你素行不良。」
美月笑嘻嘻地嘲弄爱。你喔。爱噘起嘴,打开铝箔包的饮用口。麝香葡萄味的红茶是这个月的新产品。容量五百毫升这个价位算是便宜,因此有许多学生都买铝箔包的红茶。然而因为量多到喝不完,常常都开始上课了,铝箔包还放在桌子角落。
「话说回来,高野同学还是没办法来上课吗?」
爱的视线落在空位上。好学生高野同学的桌子里没放任何东西。见不到任何生活痕迹的桌子,看在别人眼里莫名有些阴冷。
夏川同学垂下肩。
「对啊,她心情好像还很低落。」
「毕竟是童年玩伴,当然会难过。」
美月摸摸夏川同学的头。每天追求成熟风韵的美月与有一张娃娃脸的夏川同学凑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对姊妹。
「希望纯佳快点回来学校。」
「对啊,我好想念高野同学。」
爱的发言让夏川同学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要是告诉纯佳你很想念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噗嘻,从她小巧的嘴流露的笑声极为独特。爱非常喜欢这个笑声。优秀的外貌再加上优秀的脑袋,这笑声是乍看完美的夏川同学唯一的瑕疵。每当爱听到这个笑声,她就会想起眼前的少女也跟自己一样,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放学后的教室一口气安静下来。一半的学生有社团活动,另一半则打道回府。图书馆附近的自习空间总是人满为患,有许多年轻人埋首于学业。这间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拥有考上理想校系这个明确目标的学生,在念书这个共同目的下共聚一堂。
这样想来,或许爱从一开始就选错高中了。在补习班老师的建议下迷迷煳煳考上的当地高中,是被誉为县内首屈一指的明星学校。校内有许多用功的学生,以往创建人际关係的方式在这里毫不管用。爱从以前就注重打扮,也能跟男生自在交谈。自己没有任何特别企图的这些行动,看在周围同学的眼里却似乎很碍眼。等爱发现时,她已经成了班上女生的眼中钉。起初她也曾经烦恼过。爱也只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可以的话她也想跟大家度过融洽的校园生活,然而这个目标看来已无法达成。全因为对方丝毫没有跟自己好好相处的意思。
「好烦喔。」
美月将手放在窗框上,重重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口头禅。她心情正低落,她心情正烦躁,她的声音会向爱透露这类心情状态。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吗?」
「没。」
「也是。」
嘴巴上这么说,爱还是坐到了美月的身边。足球社社员正吹着舒爽的风在操场宾士。在这个夏日将至的季节,跑来跑去稍嫌气温太高。灌进教室的风掀起了刘海。美月伸出手指将爱的刘海从前额到耳边一路抚平。
「你看过那支影片了吗?」
对于美月的问题,爱模稜两可地哼了一声。
「你是说川崎的影片?」
「就是那支。」
「我看了,真扯。」
「那支我也不行,到底是谁拍的啊?」
「不知道,不过没拍尸体这点还可以。」
以手指操作手机荧幕,爱轻鬆找出川崎的自杀影片。这年头自杀影片不算稀奇。就算短期间有人关注,川崎也会马上被人遗忘。
美月耸肩。
「川崎害得课程进度落后,大家就算没说出口,也很不耐烦吧。」
「老实说与其逼我们听可有可无的爱惜生命论,我更想赶快写补习班的作业。」
「我懂,浪费时间。」
在假日强制召集学生的全校集会上,她们被迫听了校长又臭又长的演讲。请你们想想,父母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你们抚养长大。在你的身边一定也有心疼你的人。他对着学生全力疾呼生命的美妙,然而这些好听话反倒让爱更噁心。无从挑剔的乖乖牌说词是说给不特定群众听的,而不是专为自己吐出的话语。追根究柢,身边有心疼自己的人跟寻死的念头也是两回事。
「我每次都很怀疑,会因为那种道德劝说就回心转意的人真的存在吗?」
「有没有效果不重要,学校只是以防万一想做出校方已经採取措施的样子。」
「啊——真讨厌,大人好骯髒。」
「就是说啊。」
打开通讯软体,朋友开开心心的对话映入眼帘。「星期日想去买东西,有没有人要陪我去?」、「夏装?」、「听说开始折扣了。」、「真假,我想买凉鞋。」、「啊,我周日有空。」、「几点开始?」、「在哪碰面?」、「赶得上的话我会到。」
对话框接连冒出,爱也赶紧打起回应。她跟中学时代的朋友如今也很要好。儘管目前是这副德性,当年爱在小圈圈里功课可是特别好。学校建议她去符合自己成绩的高中,但或许她其实该去朋友就读的当地普通学校。跟话不投机的人共同度过每一天,实在太痛苦了。
「但这样我就无法与美月相遇了吧。」
「你没头没脑说什么啊?」
听见爱的自言自语,美月温和地眯起眼。每当她那充满爱怜的眼光对着自己,爱总有种心痒的感觉。
「没啦。」
「很令人在意耶。」
「你才没有在意咧。」
「真的啦。」
美月笑道,接着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文库本。书店代为包装的纸书套上,以简单的线条画着异国街景。美月将头髮撩到耳后,塞进蓝色耳机。一旦她的视线顾着追逐文字,任何人的呼唤都会被她排拒在外。确定美月已埋首于书中后,爱观察起美月的侧脸。
爱与眼前的桐谷美月邂逅的机缘极为平凡,说穿了就是社团。中学时代就参加篮球社的爱,上了高中也顺理成章地想加入篮球社。体育社团也有许多体保生,对在班上没有容身之处的爱而言,社团是少数可以喘息的空间;而美月就来到了篮球社。
美月从一开始就掳获了许多人的心。爱虽然常常被称讚可爱或长得漂亮,美月的类型却压根与她不同。她一尘不染,毫无累赘。眼线与睫毛膏对完美的容颜来说皆是无用之物。她是上帝创造的最高杰作,爱深爱着她的稀世美貌。
进入社团没多久,爱就找上美月,两人就这么成为朋友。平时矜持的美月,只有在爱面前会亲昵笑闹,这让爱有种优越感。两人没花上多久时间,就成了特殊的朋友。
「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