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王,您今日也要到街上去吗?」
早晨,在〈魔王〉萨冈居城的宝座厅内,初老的管家出声询问做好出门準备的萨冈。
他是拉菲尔。他身穿一身笔挺、没有半点皱褶的燕尾服,沉稳冷静地站在那里。儘管年纪已过五十,他的背仍挺得笔直,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划伤伤痕。左腕上套着的那只覆盖範围遍及肩膀的盔甲令他看起来不太寻常,而他手上握着汤勺。
面对忠臣的问题,萨冈重重地颔首。
「嗯。话虽这么说,独自调查似乎快到极限了。今天我打算让锡蒙力跟我一起去。」
萨冈坐在宝座上如此回答。
他今天也是顶着一张孩子看了就会哭出来的脸,一头最近努力以梳子梳顺的黑髮,还有依旧泛着危险之色的银色瞳仁,一身长披风下搭配长袍的典型魔术师打扮。
萨冈回应后,拉菲尔在胸前环起双臂、沉吟了一声。
「吾王的旧友……是叫、马克吧。吾王想尽办法都找不着痕迹,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是萨冈成为魔术师之前,还在小巷的垃圾堆中翻找食物过活时的事情了。当时他还有可称为损友──不对,甚至算兄弟的存在,马克就是其中一人。
──追蹤某个男人马克的足迹即可──
他是在一个月前听到这句话的。
吸血鬼少女──艾谢拉对着正在查探〈阿撒兹勒〉真身的萨冈这么说……不光如此,还警告他别再追了。
这是发生在远离奇恩诺因德的东方岛国──流卡翁的事情。
想当然耳,萨冈在回到奇恩诺因德后立刻调查起马克的行蹤。因为这里是自己、马克以及另一人相遇、生活的城镇。
但是花了一个月,他仍未发现任何线索。
──话说回来,那家伙还活着吗?
他从怀中取出陈旧的眼镜。
这是马克戴过的眼镜。镜框已经生鏽、无法弯曲,连镜片都有了裂痕。可以看出至少好几年没人戴过。
面对不禁陷入沉默的萨冈,拉菲尔摇摇头。
「不对,吾王真正追寻的是〈阿撒兹勒〉的真面目吧。」
这是留在涅菲过去的故乡──精灵村落的日誌中提到的名字。那些记述中留有十二把圣剑之名,萨冈由此推测这或许是第十三把圣剑的剑名。
──若是那种棘手的东西存在着第十三把,我想揭露它的行蹤。
既然这名字留在精灵村落,那或许跟涅菲有所关联。
萨冈本来是抱着这种程度的想法试着调查的。
事情本该是如此。
偏偏他和这名字扯上关係后,就一直遇上奇怪的事。
拉菲尔的义女、同时也是诅咒魔术师少女──黑花的袭击;降临于萨冈和其养女身上的诅咒;与令法儿失控的可恶吸血鬼──艾谢拉相遇,但第二次遇见时不知为何她却身受重伤;最强圣骑士长米夏埃尔,以及〈魔王〉之首安德列亚尔弗斯的秘密;还有和马克同为旧友的史黛拉的重逢。
虽说每一起事件都很麻烦,彼此之间应当是没有交集的。
──但是,它们也许在某处有所关联。
说不定就连魔族的存在──不,和养女法儿相遇之事也包含在内。由艾谢拉的话来看,这些事的交集点都是这个名为马克的男人。
但萨冈实际调查马克的行蹤,都没有在这次的事件里发现发现任何魔力痕迹。然而,要把这当成偶然,也实在过于乐观了。
萨冈按着眉心,发现拉菲尔正静静地等着自己的下一句话。
「关于〈阿撒兹勒〉,我已经能确立一定程度的假设了。」
「哦,是吾人能够听的事情吗?」
「无妨。既然与圣剑有关,跟你也并非毫无关係吧。」
这位克制自己不在城中佩剑──话虽如此,剑仍在他手边──的拉菲尔,正是保管十二把圣剑之一的前任圣骑士长。
萨冈就像是要整理自己的想法般,开口说道:
「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这个嘛,你认识圣骑士长米夏埃尔吧,就是你的前同事。」
「那是当然。但因为对方来路不明,我从未主动和他说过话。」
「没错。那家伙的真实身分就是〈魔王〉之首,安德列亚尔弗斯。要是一不小心跟他起了冲突,可能连你都会没命。」
听到这个回答,连拉菲尔都不禁瞪圆双眼。
等管家不再动摇后,萨冈又开口说:
「根据那家伙的说法,圣剑当中似乎封印了什么『天使』。应该就跟〈魔王印记〉中封有魔神是同样的道理吧。」
「天使是指?我自认待在教会的时间不短,却从未听过这个词。」
对于惊讶的拉菲尔,萨冈以耸肩作为回应。
「我想也是。他们似乎和前任〈魔王〉马加锡亚有过什么瓜葛,被彻底歼灭到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程度。看你的反应,教会也没有留存天使的名号吧。」
「嗯……?天使的意思是指上天的使者吗?既然如此,那或许是跟神有关的存在。会跟〈魔王〉有所冲突,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过就算是上天的使者,也不一定就是清廉正直的善人。毕竟从断定『魔术师全为需要消灭之恶』的那个时间点起,教会的正义就已经扭曲了。」
「这番话听起来真刺耳啊。」
拉菲尔露出苦涩的神情摇头。
「算了,这也不是重点。还有一点,在流卡翁遇见的吸血鬼提到〈阿撒兹勒〉时的口气,彷彿它是个人名。倘若这两点都是事实,那会不会就能明白名字的意义了呢?」
拉菲尔应当已经察觉到萨冈想说的事情,表情变得严肃。
「您的意思是,〈阿撒兹勒〉是天使的名字?」
「恐怕是。这样考虑的话,精灵之里的日誌之意也会有所变化。一开始我还以为那是跟圣剑持有者合作的意思……」
「不是圣剑,而是……跟随天使的意思吗?」
「嗯。说起来,精灵的存在比起人类,也更接近神或妖精。」
萨冈颔首。
精灵的日誌年代十分久远。既然位处于深村这种受到保护的环境,对方躲过马加锡亚毒手的可能性并不低。
何况精灵的语言又不好理解,再加上就连身为贵精灵的涅菲,也不明白神灵语言的正确意义。所以也许是他们理解错了意思。
这时,拉菲尔如同在追溯回忆般,用食指按着太阳穴。
「吾王,我之前跟您提过自己梦见过奥罗巴斯吧。」
「嗯,现在还会梦到吗?」
拉菲尔曾在和魔族的战斗中受到濒死的重伤,当时他摄取了于同个地点殒命的贤龙•奥罗巴斯之血,才得以续命。或许是因为这个因素,令他梦见奥罗巴斯的记忆。
拉菲尔摇头。
「不,从吾王自流卡翁回来后尚未梦见。只是,我记得那个梦中似乎也出现过〈阿撒兹勒〉这个名字。」
「真的吗?」
听到这个消息,萨冈也不由自主地自宝座探出上半身。
「梦里是怎么说的?是把他当作敌人?还是做为伙伴或棋子?」
「不太确定。好像是失去……不,是破碎了吧,总之就是一副现在已不存在的口吻。接下来──我想想,能够助其一臂之力……不知这样的表现是否正确,最起码吾人认为那不是对于敌对事物的用词。」
「意思是合作关係,或是手牌之一吗……?」
不论〈阿撒兹勒〉是天使或是圣剑,若是归于〈魔王〉旗下,当然会遭到教会避讳。
──可是,马加锡亚可是厌恶天使厌恶到要歼灭他们的地步,这样的人会把天使〈阿撒兹勒〉置于自己手边吗?
即便它是圣剑,内部存在天使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萨冈不认为〈魔王〉的憎恶会容许这一点。
拉菲尔用开导的语气对陷入苦恼的萨冈说:
「只是吾人听起来是这样的意思罢了。」
「不,你的感受如何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体验到奥罗巴斯的记忆,那份感情也一定会影响到你的观点。」
也就是说,拉菲尔的感受是能够信任的。
萨冈环起手,把身子靠上椅背。
「要建立假说,情报果然还是不够啊。」
假说也只是不超过「某个程度」领域的推论阶段,要把它当作前提来想还太早了。
毕竟根据得到的情报,精灵日誌的一句叙述意义也会随之产生变化。或许需要做好一种假设──目前考虑的前提都会遭到推翻。
紧接着,萨冈将目光落到自己仍握在手里的眼镜上。
「总之,结果现在除了追寻这家伙的行蹤,还是没有别的线索……」
说到这里,萨冈忽然想到某件事。
「吾王,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起戈梅利跟巴尔巴洛士说过令人在意的话。」
「您是指?」
「他们说过,觉得马克的脸很眼熟。」
话虽如此,两位当事人也都是一副「也许是错觉」的口吻。可即便如此,两人同时有这种感觉,就不可能会是偶然。至少对魔术师而言是如此。
这个事实也令拉菲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意思是这位名叫马克的人物,也曾试图与那两人接触吗?」
「这就不清楚了,毕竟魔术师这种人十分长寿。既然在同一块大陆上活过百年,就有很大的机率在某处碰过面。只是……」
「巴尔巴洛士跟吾王同为二十岁左右,以魔术师而言都是年轻人呢。」
若是以对主人的用词来讲,这句话或许算不敬,但这位管家的用字遣词本来就失礼到令人绝望。而且最近萨冈也能够理解,这种毫无顾忌的口吻反而是彼此亲近的证明。
萨冈也点头回应他。
「就是这样。巴尔巴洛士来闹我的例子中,涅菲一事并非首次。我认为马克应该是在我成为魔术师后就在我周遭乱转,两人就是在那时撞见了。」
巴尔巴洛士的师父就是萨冈第一次所杀的魔术师──安托士。
当时萨冈对此不得而知,可对方在偶尔见面时都会挑战他。话虽这么说,两人的实力却都还没有成熟到可以杀害对方,比试总是没有超出『打架』的範围,两人就在数次来往之间逐渐成了损友。
拉菲尔吐出一声叹息。
「那么,直接询问那位巴尔巴洛士就行了吧……这么说来,我记得曾看过城堡仓库内留有拷问器具。」
他的意思应该只是要萨冈追问巴尔巴洛士。会提到什么拷问器具,也只是忽然想到而已,与此事无关。
儘管理解拉菲尔的意思,萨冈仍摇头否决。
「你觉得那家伙的记忆有那么好吗?他可是个只要没有兴趣的事物,连昨天晚餐吃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想起的人喔。」
「亏他还能自称是魔术师呢。」
「嗯……不过那家伙虽然蠢,脑袋却很好。」
只是最近萨冈也有自己没资格讲别人的自觉,所以还是会将巴尔巴洛士当一回事。
这时他突然想到──
「不,就算不能指望巴尔巴洛士,其他手下或许会晓得。在出门前先问问看吧。」
萨冈回想起来,自己儘是在调查奇恩诺因德,却忘记去问自己的部下了。儘管实力不像戈梅利或锡蒙力那般强悍,但其他三十位部下也是活过百年上下的魔术师。不去仰赖他们的人就是傻瓜。
在这个时候,萨冈发现拉菲尔浑身僵硬。
「……?拉菲尔,怎么啦?」
「嗯……没事,现在这个时机有些不对。」
「时机……?是出了什么事吗?」
「并非什么大事。但是根据事态的严重性,那些人或许性命堪忧。」
由于他又开始说起一些难懂的话,令萨冈一头雾水。
「呃……因为才刚催促完工作进度之类的,再交待工作下去,可能会让他们过于操劳,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正是!」
拉菲尔敲了下手,表示萨冈的答案正中红心。
……老实说,萨冈很希望拉菲尔在说这种事的时候,可以再讲得浅显易懂一点。
忍住叹气的冲动,萨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片,上头画有自己、马克以及另一位青梅竹马的模样。其实这是用命名为〈封书〉的魔术,从萨冈的记忆中转印出来的图像,虽说是画,不过是跟画作不同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