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阿修罗,〈咒腕〉阿修罗,西之勇者阿修罗!给我记住啊。』
那名少年一出现在我面前,就这么喊道。
他是新面孔,种族是人类,有头绯红色的头髮和一对绯红色的眼眸。我记得这是种被称作〈守望者之民〉的种族,在我们所罗门的队伍里也常常能看到。
他们是被天使以道具身分创造出来的悲剧民族。
在除了天使以外的种族,都是不必要之物的这个世界中,获得天使的宠爱这件事根本不值得欣羡。
〈守望者之民〉只是被用完就丢的道具。
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就会被杀死的道具。
只是被当作玩具遭到消耗的道具。
他们在出生时就处于天使的管理下,甚至不像其他种族般有逃跑的选项。能倖存到这个时候的人,毫无例外都是牺牲了其他人的性命才活下来的。在这层意味上,他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憎恨天使的种族。
〈守望者之民〉的少年,像是要挡住我的去路般直挺挺地站着,并用彷彿在期待着什么的眼神看着我。
我獃獃地思考了几秒,这才察觉到对方刚刚是在自我介绍。
记别人的长相和名字很麻烦,所以我并不爱记这些情报。
因为即使记住了,反正大家也很快就会不见。
我决定从他身旁走过,并儘可能地不和他四目相对。我怀里的〈马尔杜克〉很重,接下来还得为它进行保养,我很忙的。
『等等!?干嘛无视我。』
不知为何,他眼泛泪光地缠住了我。
只要我无视对方,大部分的人都会察言观色,不会跟我攀谈,因此这种情况十分罕见。仔细一瞧,他看起来还只有十四、五岁,属于比我稍微年长一点,但没有太大差异的年纪。
唉,既然是孩子,那就没办法了。
被迫停下脚步的我,十分厌恶地回过头。
少年不知道为什么傻住了,然后猛然振奋起来,并挺起胸膛。
『嘿嘿,你是这里的王牌吧?我可是在西方杀遍天使的男人,既然我们都是王牌,我想说就跟你好好相处!』
嗯──我用点头当作回答。
在刚来的新人里偶尔会出现这种类型──因为今后可以和天使战斗而情绪高涨、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的人。
话虽这么说,我自己也只是个除了复仇以外,也没什么其他生存价值的小孩。
我没有特别伟大到可以否定他的程度。
所以,我至少要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奥罗巴斯和所罗门常常不厌其烦地如此提醒我──于是我稍稍对他点头致意,接着转过身。
『喂!你最起码也报上名字吧。』
被他问到名字,我没办法马上回答。
不是因为我觉得麻烦。
而是我无法立刻想起自己的名字。
亚榭──虽然所罗门和哥哥是这么叫我的,但这是昵称。我应该有个更正式的名字才对……
不过有没有名字其实都一样。如果只是要传达事情,用『喂』或『你』就够了,更何况一旦和天使交战,大家总有一天都会死。倘若要替所有因此死去的人製作坟墓并刻上名字,这块大陆想必会遍地都是坟墓吧。
也不知少年是如何看待这样的我,他露出十分哀伤的神情。
一定是觉得我无视了他吧。算了,我已经习惯被人这么看待了。我对自己没有协调性这一点很有自觉。
我本是这么想的,少年却像是自己犯了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般低头道歉。
『……抱歉。』
接着他笑了,但脸上依旧是那副为难的表情。
『那不然这样,要是我下次出战能活着回来,就把你的名字告诉我。这样可以吧?』
少年这么说完就离开了。
他在下一回的战斗如同自己的宣言漂亮地归来,最后我为了想起自己的名字,不得不去问奥罗巴斯。
之后,少年每次和天使战斗前,都会擅自跟我提出要求。
等他回来,就要我和他一起用餐。
等他回来,就要我告诉他自己喜欢的东西。
等他回来,就要我唱歌给他听。
等他回来,等他回来……
一开始我觉得很厌烦,但过不久可能是习惯了,不再感到厌恶。
少年的确很强。〈守望者之民〉天生拥有极高的身体能力,并引以为傲。伤口癒合的速度也快,更重要的是,〈咒腕〉一击的威力和『天使猎人』同样足以打破天使的结界。
比起只能在安全的地方使用『天使猎人』狙击的我,我认为他更强。
这个人似乎不会消失。他会和所罗门跟哥哥一样,和我一起战斗。
就在我开始这么想的时候,我们和其中一位天使长开战了。
天使长卡麦尔。
通常天使背上都有一对被称为〈咒翼〉的光之羽翼。
天使结界指的也是这个东西。光两枚就能施展出有如神明的力量,天使长却拥有六枚。
〈咒翼〉好像每增加一枚就有加乘效果,并非单纯地力量加倍那么简单。也就是说,拥有六枚〈咒翼〉的天使长,并不等于三位拥有两枚〈咒翼〉的天使。
我的职责就是在前卫全灭前,最少要破坏掉三枚〈咒翼〉。想必会有很多人牺牲吧。
前卫会由那名少年──阿修罗负责支撑。
即便如此,他也只能维持三十秒。
要破坏三枚〈咒翼〉,这段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要是有一发攻击偏移,大家一定都会被杀。况且天使也不会默默停在原地挨打。
战斗开始,我拚命瞄準目标,扣动扳机。
我活着也没有意义。
我一直都在幻想着战斗、反抗、儘可能多给哪怕一个天使一些伤害,最后死亡的那一瞬间。
但我现在还不能死。
在完成职责前,我不能死。
至少,在前线战斗的所有人──阿修罗他们都是相信我能破坏掉〈咒翼〉,而赌上性命的。
我打穿一枚〈咒翼〉,趁天使表现出动摇的空档再次瞄準目标,打中第二枚。被打穿两枚〈咒翼〉的天使长也开始选择迴避。
认真展开迴避的天使,速度远超过人类所能察觉的程度。因为不可能在近距离打败这么做的天使,我们才会需要超长距离的射击。
吸引天使长注意力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我握着『天使猎人』的手开始出汗,扣动扳机的手指在发抖。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藉此挥去接连涌上的焦躁。
──没问题,我能做到。
即便他再怎么快,也并非是消失无蹤。
预测他的动作,预想他迴避的动作。
第三次的狙击。
天使长失去了第三枚羽翼。
时间过了二十八秒。
但我从同一个地点击出三发子弹。
我知道天使长已经看见了我。
天使的一击威力大到甚至可以摧毁一个小村落。有两枚〈咒翼〉的天使都是如此,还剩三枚〈咒翼〉的天使长想必还远胜于前者。
即使我现在逃跑也来不及。
天使长仅剩三枚的〈咒翼〉开始发光。
他举起的手上,握着光所形成的长枪。
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是一千公尺又多一点,『天使猎人』的子弹秒速是八百五十三公尺,要超过一秒才能击中他。而当光所形成的长枪离开天使长手上的瞬间,目标就会被消灭。
我肯定在子弹击中他的那一刻就会消失吧。
我无法迴避,也无法迎击。
──那我就要射回去。
我虽然无法得救,使出光之枪的天使长也不能进行闪躲。
我很冷静,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吐了口气。
扣下扳机的手已不再颤抖。
瞄準镜对面是第四枚〈咒翼〉。
击铁敲击引信,让枪口射出子弹。
这么说来,阿修罗这次说了什么?
等他回来──
枪的光芒在瞄準镜对面展开,就在这时──
『我不会让你杀了亚榭!』
在光抵达我这里前,我好像看到少年挡在瞄準镜前头。
这就是我看到的最后一幕,随即我的意识也跟着中断。
等我下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奥罗巴斯城堡的床上。
我身旁是化为老人姿态的龙,似乎是在照顾我。
就在我想要起身之际,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痛。听说我骨折的部位多达二十几处──三根肋骨、右锁骨、右上臂、大腿骨、胫骨和腓骨等等。再加上遍及全身的重度烧伤,勉强才捡回了一命。
奥罗巴斯淡淡说起我倒下之后的事。
自那之后,已过了三天。
我们漂亮地打败天使长卡麦尔,战斗以我方战胜告终。
我的〈马尔杜克〉枪身碎裂,已经坏了。
然后,阿修罗并没有回来。
那个时候,阿修罗的〈咒腕〉稍稍打偏了天使长的长枪,所以我才能勉强倖存。
这次,那名少年说等他回来要做什么呢?
等他回来──
──等我回来,这次让我看看你的笑脸吧──
我的胸口传来与骨折无关的疼痛,脑中一片混乱,等我回过神来,温热的水滴已滑落我的脸颊。
龙化成的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结果他也比祈求死亡的我先死了,成了不负责任的一员。
可是,他却拯救了我这颗耗损到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的心,让我想起了流泪的方法。
要是不晓得他的名字,我大概连像这样为他哭泣都做不到。
在接着继续的漫长人生中,这段往事成了支持我的重要回忆之一。
◇
「──艾谢拉,你有在听吗?」
听到法儿呼唤,艾谢拉从令人怀念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啊啊,不好意思。来到这边,让我想起很多事。」
艾谢拉一行人目前身处魔王殿的玄关大厅,这里曾经设置许多编入魔族的人造生命魔像。
除了两人之外,还能看到涅菲及莉莉丝的身影。仰头一看,上头和之前一样置有一尊如同在睥睨大厅的巨大石像,这个据说是戈梅利专用、施放〈天磷〉的魔像。
管家拉菲尔留在城堡中。她们需要有人在那边当掩护,避免被萨冈察觉,更重要的是还有家事得处理,不能让佣人一同离开城堡。
艾谢拉在厨房被涅菲等人绑走的几个小时后,在进行移动时,为她们说明了生日该如何庆祝──不过说明的主要是莉莉丝──但她们有没有听进去倒是不好说。
──她们真是些可爱的孩子们。
勇敢、天真无邪却又拚命,就算不是萨冈,也会想保护她们。连艾谢拉都开始不想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