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自己主动帮助他人,了不起,谢利康!而且做得很漂亮。你果然有医疗魔术的才能,真不愧是我的徒弟!了不起。』
少女发出喜悦之声,彷彿这是她自己的事。
被这少女捡回去,已经过了几年。经过数年,他也理解了双方的实力差距,也不像以前一样会从头顶嘴到尾了。
这次的事情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有个兽人小孩不知被什么东西攻击,受了伤倒在地上。陌生的脏小孩要死在哪,死得如何凄凉,这都不关自己的事。不如说,悲惨弱者死亡的样子可是足以打发时间的好戏。本来该是这样,可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替孩子做了治疗。
自己恐怕是想试试新取得的力量。明明就是这种程度的动机,也不知这个少女是从哪里看到的,竟冲过来不住地欢呼吵闹。
她不光是摸了自己的头,甚至还直接抱过来想用脸颊磨蹭自己的脸,于是他厌烦地甩开她。
在两人你来我往之际,兽人小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
他已经习惯被人害怕,厌恶和敌意就更是熟悉了,可孩子的眼神却跟以往的哪一个都不一样。就在他忍不住困惑时,孩子就开开心心地漾起笑容。
『谢谢你,老虎哥哥!』
孩子挥着手离开。
当他整个人傻在原地时,少女带着欣慰的表情瞧着他的脸。
『来自他人的感谢心意如何?难不成,这是你的初次经历?』
没错,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情感。
什么也说不出口的他转过脸,少女像是要讚美他般再次抱住他。自己的身材已经差不多有她的两倍高了……
『那绝不是什么令人厌恶的事物,对吧?』
等困惑逐渐平息,那种心情的确有种舒畅感。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明清楚,但他这样回答后,少女甚至用带着怜爱的语气低语:
『那种心情就是我的起点唷。伸出手帮助需要帮助的人,那个人笑着前进,那是不是件非常棒的事呢?』
无聊,那种东西只是理想,只是梦想,现实可是更加地污秽丑陋。自己这样的人能够毫不在意地践踏掠夺他人,这才是世界。
即便有人可以理解少女的心情,但又有多少人会老实过头地回应她?
然而,少女却露出彷彿接受这一切的微笑。
『当然也是有人会以怨报德。即便如此,之后继续前进的人会替我做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世界就是像这样延续下去的。』
这听起来不像是第二代〈魔王〉之首会说的话。少女一副觉得好笑的样子笑了笑。
『哎呀,我也不是那么万能的呀。我会失败,也没有可以拯救万人的力量。因为所谓的救人,不是只有治好伤口跟病痛就算结束了喔。魔术也没办法治癒心伤,而人要活下去不光需要衣食起居,还需要各种力量。』
要吃饭,就需要农田跟家畜;想要衣服,就得要有会用机器织布的人。想要住处的话,就会需要切割石头、加工木材和製图,根据状况有时还会需要精鍊铁。只凭一个人的力量,实在不可能筹措到这些东西。
少女踮起脚尖,触碰他的脸颊。
『我不会要你採取跟我一样的活法,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之后再决定自己的活法。我会接受,你弄错方向时也会阻止你。』
他的胸口又痛又热,泪水不知为何差点夺眶而出。这名少女为什么能为了自己这种人,说到这种地步呢?这样对她到底有什么利益?
少女歪着头,一副感到不可思议的样子,接着还是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因为这就是所谓的爱人啊。』
当他搞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傻在那边时,少女继续说道:
『我不是说过吗,我会爱你。难道你不相信?』
突然说出这种话,会相信这种对象的人才奇怪吧。
然而少女不仅不生气,还一脸理解似地点点头。
『嗯,或许是吧。我在被马加锡亚捡到时也是这样。』
虽说他有耳闻过这名少女是初代〈魔王〉唯一的倖存者──马加锡亚的亲传弟子,可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这么说来,我还没跟你讲过吧。我在成为魔术师之前就住在路边,找别人扔在路边的剩饭当作食物。这并不少见,因神魔战争而失去一切的人在那个时代多到随处可见。』
接着,她扬起一个调皮的笑。
『被马加锡亚捡回去,学会魔术后,我也曾沾沾自喜、做过坏事,自以为是地觉得这就是对这个世界的复仇……嗯,当然之后我也尝到了苦头啦。』
面对这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故事,他不禁皱起眉头。
少女似是觉得他这个反应也惹人怜爱,继续说: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我不认为你是外人,就忍不住把你捡回来了。』
大概是踮脚尖踮累了,少女靠了过来,把身体贴在他身上。
『所以我才能爱你。』
他不相信无偿的爱情,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理想中的事物存在。假设它真的存在,也只是「谁都可以」成为对象的自私情感。
可是,少女有看着他的理由。她有好好看着自己,不是把他当作「谁都可以的某人」。
『你现在不相信也没关係,不懂也无所谓。但你要明白清楚,这里真的有一个爱着你的人存在。』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什么蠢话,认为这是因为拥有强大力量、才来怜悯弱者的傲慢。
但其实不是。
这个少女从一开始就老实过度、而且是真的爱着他这个淘气鬼。
他认为她是这个世界必要的人。
他知道这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愿望,他并未忘记自己以往做过的事情。即便如此,他还是依旧希望,但愿自己能跟这个人一起走下去。
初次涌上的冲动让他忍不住抱住少女。
少女浅浅微笑。
『谢谢你。要是你能走在我身边,我也会很高兴的。』
就跟这位少女一起走下去吧,然后变强,让自己能够保护这位少女吧。
他明明是这么期望的……
『为什么,马加锡亚……!』
世界却背叛了少女。
◇
「──好酸好甜!所以你怀抱着没能说出口的感情,徘徊在世上八百年吗!真是强烈的爱之力!没想到竟远远超出我的想像。」
稍微回溯一下时间──这是萨冈与〈涅芙利姆〉大军冲突的几小时前,也是巴尔巴洛士一行人造成军队混乱时的事。
──这个人怎么会这么有精神呢……
《妖妇》戈梅利的拘束装置功能正常,石化已侵蚀了她的全身,甚至盖住了她的半张脸,剩下的顶多就是一只眼睛跟她的嘴巴。现在她应该正处于连呼吸都必须使尽全力的状态,更别说是讲话了,本该如此才对。
然而她自从恢複意识后,就一直说个不停。
而且谢利康的记忆似乎从〈魔王印记〉漏了出来,她一直在陈述有关那些回忆的感想。他摀起脸,觉得心中涌起一股类似羞耻心、搞不清楚是什么的感情。
活了八百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
「我说,你差不多、也该、闭嘴了、吧?」
「叽嘻嘻,〈魔王〉啊,你是在害羞吗?明明在这八百年间,做尽了各式各样的恶行及善行,现在却还做出那般纯真的反应,很行嘛。你如此取悦我,是打算做什么哪?」
「呃,就是、那边的部下好像、陷入了困境。所以、希望你、能安静点。」
《虎王》已经无法再以魔术师的身分东山再起,连施展一个简单的魔术,都得耗费庞大的劳力。即便想发出指示给混乱的〈涅芙利姆〉,在这种吵杂的状态下也没办法使用念话。
本人或许没有这个意图,但戈梅利的确对〈涅芙利姆〉军的混乱做出极大的贡献。况且她是人质,又不能杀了她,而她原本早该彻底石化、成为沉默的雕像,可侵蚀的速度不知为何慢得出奇。
这个女人现在用不了魔术,使用〈巴罗尔魔眼〉时也需要魔力,因此同样无法使用,这两点是确定的。
既然如此,那她就真的是仅凭意志力阻止石化的侵蚀,并能精神抖擞地一直讲话。她的精神力到底是什么东西形成的?简直比那些〈魔王〉还要可怕。
──比夫龙,救救我……
这个谢利康有些处理不了,可他也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对象,便忍不住祈祷。
就连遭到安德列亚尔弗斯袭击,也没跟任何人求救的谢利康,在这一瞬间竟第一次依赖起他人。
于是拯救之手自意想不到的地方过来了。
门随着一阵轰隆声遭人破坏,派出去看守的〈涅芙利姆〉们也被扔了进来。摔在地上的〈涅芙利姆〉的身体与头被硬分了家,不用确认便可看出人都没命了。
「──我是来请你把戈梅利姐还给我的。」
出现的是个拥有雄伟黑色鬃毛的狮子兽人。面对怒火中烧的宿敌,谢利康心中涌起的却是名为救赎的安心感。
「锡蒙、力……!你、来啦。」
「咦……请问,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高兴?」
谢利康不由得发出喜悦之声,让锡蒙力的表情瞬间显得困惑。
没错,就是困惑。
意想不到的景象,一定就是这样,可是状况并没有简单到能用这种庸俗的词概括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出乎意料这种级别的问题了,而是超越自己理解两、三圈的事态。他来拯救所爱的女人,却只见那个女的欣喜若狂,掳走女人的犯人反而捂着脸,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在冲进来那一瞬间还充满怒火的双眼,现在也染上不知该生气、笑出来还是同情的感觉。若要再更进一步解释,大概就是搞不清楚这份感情究竟该朝向谁吧。
儘管如此,这也是必然的──锡蒙力叹了口带有理解之意的气。不如说,没想到这个可能性的自己是有多么忘我啊,自觉到这一点的他眼神回覆冷静。
过了一会儿,锡蒙力望向房间深处、身体被拘束在身后的戈梅利。
「嗯,是锡蒙力啊,我现在有点忙。咕呜,我好像直接连上〈魔王〉的记忆了,爱之力高升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啊!」
虽然实在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锡蒙力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十分头大。
「……那个,我听说戈梅利姐被抓,非常担心。」
「咦,被抓?我?」
戈梅利先是傻住,接着恍然大悟。
「……啊!对喔,我被抓住了。待遇太好,我都忘记了。」
这个人似乎连自己是俘虏的认知都没有。
戈梅利宛如要掩饰尴尬般清了下喉咙,并用可爱的表情低语:
「……哼、哼,多管閑事。你以为我是谁,这种程度我自己就可以逃出去了。」
谢利康终于开始觉得胃痛,不禁按住腹部。面对这样的〈魔王〉,看不下去的锡蒙力歉疚地垂下狮耳。
「呃,戈梅利姐似乎冒失了,很抱歉。」
「不会,毕竟是我、自己抓她来的……」
「可是,你看起来十分郑重地对待她……」
戈梅利用不服的声音抗议道:
「啊?我可是有一半变成石头,魔力也被吸走一堆,快要死掉了说。」
「呃,那个应该同时也是生命维持装置。」
谢利康既是犯下「猎杀稀有种」这种暴行的犯人,同时也是指导沙克斯医疗魔术的医疗魔术师。
他姑且也是做过处理,好避免戈梅利死去。
安德列亚尔弗斯砍出的伤是致命伤,而且使用魔术治疗也需要时间。由于她在回覆前的情况已是奄奄一息,谢利康才把她的肉体维持在假死状态,加以治疗,让她石化也是治疗的一环。
儘管现场瀰漫着一股一切都白费了的气氛,但谢利康并不是为了寻求安慰才把锡蒙力引来。
谢利康先是大口深呼吸──敌人在前,做出这种难看动作其实也不太好──才说:
「跟我、交易吧,锡蒙力。」
「也、也好,我本就有此打算。没问题。」
谢利康明白了比夫龙的绝望。
被本该憎恨自己的对象用同情、或者该说是望着可怜事物的眼光看着,实在是超乎想像地痛苦。与其受到这么温柔的对待,还不如被对方尽情谩骂。
自从失去但他林后,他第一次真的有了想哭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