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教國的胎動

萨尔曼王国东部边境，布拉尼耶领地。

这块原为诺杉王国所属领土的地区是在七十年前，由萨尔曼王国率兵东征、割据而来的土地。因此，萨尔曼王家便将其颁赐给当时在那场东征中立功的前代布拉尼耶卿。

从此以后，获封『边境伯』称号的布拉尼耶家，代代掌管这块土地的防卫以及繁荣之责直至今日。

治理着这样一块土地的现任领主，其兼具居城的宅邱，风格与布拉尼耶领设立后建造的粗砺城墙与城塔回然不同。那座别具雅趣特色的宅院，洋溢此地成为萨尔曼王国领之前旧任领主的品味。它仿如一座城寨，和周围的景色互相映衬，营造出某种独特的景观。

在设置于这栋宅邱某间房内的办公室中——有一名迈入老年的男子面露焦躁地坐在一张摆在房内深处的大型办公桌前。

苍苍白髮的发线略为后退、拥有锐利眼神，在上唇蓄着髭鬚。他将自己健硕高大的身躯挤进一张做工精美的椅子里，看起来很不舒畅。男子时不时会像突然思考起某些事，把眉宇间的皱纹刻得更深。

这人正是温德利·杜·布拉尼耶边境伯。

他散发的气质正如所见，与镇日埋首于中央派系抗争的贵族们不同，是名总让人联想起骑士跟武者的人物。

不过，领土以及国界之争从不间断的萨尔曼王国、诺杉王国、戴尔福伦特王国，再加上现今锡尔克教国的前身阿尔萨斯圣王国——以统筹这四国所及之处一带地域的贵族来说，本来多半就都是像他那样以武施政、身具果决特质的人物。

而改变周遭诸国状况的起因，是约在百年之前，阿尔萨斯圣王国的君主·圣王将实权移交给锡尔克教的教皇，再将国名改称为『锡尔克教国』的缘故。

当时，锡尔克教的教皇运用私自创设的神殿骑士团制压圣都。圣王被迫交出手中的实权，教皇便登基成为国家的支配者，而阿尔萨斯圣王国自此之后就消失在地图上。

教皇那时宣称的正当理由，就是「为此地的民众谋求安宁」。

之后，原本反覆侵略扩张、后退缩减的阿尔萨斯圣王国国境线，在教皇的命令下，退居到锡尔克教国制定的国界线以内，从此向外侵略的行为戛然而止。

虽然国境线是独断专行之下制定出来，但锡尔克教国是由已经在北大陆多数地区拥有教会与信徒的钖尔克教，登于教派顶点的教皇平定治理的国家，因此各国放弃了向锡尔克教国进行抗议或侵略的念头。

自此三国间展开的争斗成为主角，萨尔曼王国发起的东征变成最后一场大规模的侵略行动，后来各地就转为只残留零星的争端。

其中一个因素，是源自于资源丰富的锡尔克教国摆脱了天下大乱带来的疲敝。

脱离动乱连锁的锡尔克教国开始变得富饶，让周遭国家以此为契机引燃危机意识，便动手採取儘可能维持国力的方针。

于是萨尔曼王国的中央贵族们，把守卫已接上诺杉王国国境的布拉尼耶领这份工作，交给布拉尼耶边境伯处理，自己则醉心于争取王国内部的权力。

拜此之赐，迄今基本上都以武力守护领地的贵族无论古今，大多都是只顾着讨好王家、沉迷于玩乐的人，拥有保卫领地这份气概的贵族十分罕见。

即便建立锡尔克教国，的确镇守了周边国家的争斗、让太平生活降临这块土地，但能否藉此为民众带来安宁，这一点还有待商榷。

就算贵族的生活确实获得安定，不过多数领民为了维持他们豪奢的生活身负苦役，绝对无法形容这些人过着丰衣足食的日子。

「假如王都发生动蕩，中央那些贵族们很可能会猝不及防啊……」

布拉尼耶边境伯面露忧虑之色瞪着天花板，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自言自语。

他正为前阵子领地内发生的异状感到烦心。

一开始，会接获报告的原因，是由于某位领民描述亲眼目睹的事件。

对方遥遥望见有某种不明怪物越过萨尔曼王国布拉尼耶领的边界线——亦即横亘南北的维尔河，往精灵族居住的卢安森林前进。

接下来，有关那种不详怪物上呈的相关报告书，则显示一支谜样的武装集团正追逐该怪物，这份报告也是来自领民的目击证词。

布拉尼耶边境伯为了明确掌握领地内的异常情况，编列了搜索部队，下令他们寻找那支神秘武装集团以及不明怪物的下落。

而负责那种搜索任务的领军小队，遇上的目标是宛如将蜘蛛下半身与两具人类躯体混合而成的难看怪物。在领地内一共发现了四头那样丑陋的异形生物，每一支遇见怪物而出手对付的队伍都蒙受严重损害。

因为目击、撞见那种足以单挑多达一整支小队士兵怪物的事件，在领地里不断发生。边境伯于是派遣侦查队，前往应该是那种怪物来自的方向——王都拉利萨一带。

而身为另一方面可能性的诺杉王国——他们横越领地的要人护卫团之所以受怪物追逐的原因，恐怕正和此事有关联。边境伯估计诺杉王国已发生某些异变，才会派出使者打探。

如今这些使者回到领地报告的内容，可说左右了布拉尼耶领未来的命运。

不过该项结果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会来临。

调派使者到达诺杉王国的王都少说需要三天时程，而前往萨尔曼王国王都拉利萨的侦查队，至少要花费五天才会到。如果将回程所需时间也考虑进去，应该必须花上更多时间。

由于大致上来说，所有出任务的人员都配备了『鸟』，照理说不用多耗费两倍单趟路程的时间就能接获报告。

但是像这样只能一味等待的状况实在令人心烦，布拉尼耶边境伯心中的焦躁愈来愈强烈。

「根据拉利萨的状况而定，也必须先将与诺杉缔结休战协议这件事纳入考量啊……」

布拉尼耶边境伯如此说，起身离开椅子、放眼凝望挂在办公室墙上的地图。就在这时，从房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他才刚面向声音的来源，门屝就猛然开启。一个边境伯十分熟悉的人物不像平常那样先敲门确认入室许可，而是直接冲进房内。

「有所得罪了，温德利大人！」

眼前踏入房门的对象，正是担任布拉尼耶边境伯副手的女性。

平常鲜少心慌意乱的她，如今却未取得房间主人许可便突然闯入。这件事让布拉尼耶边境伯感到心中渐渐被黯淡的情绪佔领。

然而，他无法立刻想到会发生什么能让她焦躁成这样的事情，当场陷入疑惑。

从这座领都派出那批使者，也才过了三天左右。

他们要回呈报告，就时间上来看还太早——布拉尼耶边境伯这么心想，回望那名女性。这时，有一位平常从没出现在宅邸内的男子映入眼帘。

是一名身穿军装的年轻士兵——看来大概是传令兵。

感觉未谙世事的传令兵，动作夸张地向布拉尼耶边境伯行了一礼后，像是祈祷自己别说错一字一句似地紧闭双眼，接着以响彻办公室的音量高声呈报传令内容：

「目前，王都拉利萨面临谜样不死者与怪物发起的大规模袭击而陷入交战！虽然未掌握敌军明确数量，但据报少说也逼近二十万！同时王都也要求边境伯大人秉武勇之德，希望您能出军协防保卫王都！」

年轻传令兵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挺直背脊再度夸大地鞠了个躬。

他带来的报告内容实在太具冲击性——

「这份报告当真字字属实吗！！？」

布拉尼耶边境伯由于震惊过头而瞪大双眼、额上青筋爆出，开口质问年轻传令兵。而传令兵就仿如故障的玩具般频频点头，对边境伯的问题回以肯定答案。

王都暴露在二十万不死者大军的威胁下——即使边境伯涌起想找人诘问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的心情，传令兵也已被边境伯的魄力震慑而发起抖，儘管对他这么说，对方也给不出什么像样的回答吧。

说起来，就算突然自然产生这么多不死者，二十万这个数目也严重偏离常识範围。

虽然曾有好几个弃置在古战场的遗体大量化为不死者、在周围游荡的例子。儘管如此，数量至多也仅止于数百名，从未超过千名以上。

说到底，举凡这个世界上人类为了争夺领土等原因而编兵备战的情况，若能集结到两万兵力就可说是相当大规模的战力。而总数高达十倍规模的不死者正如字面所示，计算的数字单位完全不同。

「那么，那二十万不死者大军的结构内容是什么？」

儘管脖颈冒着冷汗，布拉尼耶边境伯还是不得不为了制订今后的对策，问清楚这件事。

根据报告，那个来路不明的怪物蜘蛛人，被打倒时形体崩坏、当场融毁。因为这现象很类似不死者遭到刬除时腐烂殆尽的情况，于是冒出那种异形怪物可能也属于不死者的说法。

而且边境伯脑海中最坏的假设，就是数量高达二十万只蜘蛛人涌向王都、践踏一切事物的情景。假若真是如此，世上所有人族国家都会惨遭蹂躏。

「那、那个，听说敌军是支混合部队。其中身着兵装的不死者佔了大半，再加上融合蜘蛛与人类的异种怪物编组而成！」

虽然边境伯听到传令兵这番回答，让他对自己预测最坏情况失准这件事感到几分安心。敌军拥有压倒性大量兵力的事实仍旧没有改变。

即使这段报告在不同人耳中听起来，内容已经可说是意义不明。而布拉尼耶边境伯虽然感到混乱，脑海中却浮现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开口迆说那个可能性：

「该不会是……『冥王』？不对，可是冥王应该早已被帝国击败才对啊……」

据称那个传说中的存在，曾逐步将死者纳为下仆、打造出由多只怪物领军的亡者军团，用以掳掠蹂躏帝国境内——而最后那支亡者军团遭到伐灭时，总数已超越万员之谱。

不过，布拉尼耶边境伯像是要把那个念头甩开般摇摇头，紧蹙双眉。

如今眼前必须面对的问题并非探究事件成因，而是该如何处理当前事态。

「……话说，回传王都拉利萨报告的时间未免过早，发生什么事了？」

边境伯瞪起眼，为索求答案依次望向传令兵与女性副手。而开口回应边境伯的人物，是辅佐他职务的女性：

「我已事先为您打探清楚这件事。根据报告所言，似乎因为我们的人在半途中过上王都方面派来求援的使者。侦查队为了传递消息才派他独自回来，其余队员则遵照原定命令前往王都侦查。而王都指派的使者，大概稍晚就会抵达领都。」

虽然她这段话报告得有些急促，但边境伯看到她正在找回平日的步调，便点点头。

边境伯就像彙整着自己的想法般，在开口说出今后方针的同时，试图整理思绪。

「首先从现实层面来判断，不可能调派援军前往王都……虽然必须对王都弃而不顾，但这也无可奈何。」

边境伯的这段话，对那名负责传令的年轻士兵造成冲击。

不过他了解自己没有资格插嘴表达意见，就只是保持沉默、咽了口唾液。

边境伯回头看到他这副模样，挑起一边眉毛，用让他身边的女性副手也能听到的音量，将心中想法逐个说出口：

「首先说白了，我们拥有的兵力要对抗二十万敌军实在太少。虽然尚且能够在守城战以都壁或城墙为盾一搏，不过这数目不适合由我军主动出击，还必须考量到距离与时间。若要从此地派遣大规模援军前往王都拉利萨，单程日数就需耗费——」

边境伯说到这里，转头返身望向高挂在房里的地图。

「假使以步兵为主力编纂部队，最少也要七天。如果将準备时间也计算进去，总共必须花上十天。」

那名女性副手彷彿在辅助边境伯进行思考般，把他的话接过来说完。

边境伯听到她这么说，也像表示同意般点点头。

王都周边地形是由平原构成，要在那种地方以寡兵微将挑战敌方大军，也丝毫看不到获胜的前景。既然如此，把维尔河当成界线、隔着河岸迎击敌人这战术还实际得多。

不过那个方法也很难说得上万无一失。

假若要对战的敌军并非人类而是不死者，处理方式也会跟着改变。

面对二十万名的不死者大军，完全无法掌握维尔河的流势能在绊住敌军这方面发挥多少效果，当前状况实在没办法乐观看待。

假使最先被目击到的蜘蛛人等怪物是负责侦查的个体，这片布拉尼耶领迟早也会有二十万名不死者大军蜂拥而至。

布拉尼耶边境伯估量着今后的事态，迅速在脑海中弄清楚必办事项后，向那名女性副手下达指示：

「传令给维尔河一带要塞的联络任务必须秘密进行。若确认到上游不死者军团的敌影，务必贯彻尽远放弃要塞、退守至领都的原则。将领地内所有武器全部运来这座领都，并且要让全部领民都知道，我们要马上收购周边耕地所有能收成的作物这项要旨。」

听到边境伯的指令后，女性辅佐员把摘要记录在手中文件的一角。就在这时，又有一名身着军装的男子奔入现场。

「就在刚才，派往诺杉王国的使节团将『鸟』送回来了！报告书在此。」

军装打扮男子通过敞开的办公室门屝、行了一礼，把一张被折得很小的羊皮纸递给布拉尼耶边境伯，而后退开脚步。

虽然『鸟』是人族使用的通讯方式中最快的其中一种手段，但根据利用鸟类归巢本能的这项特性，每只鸟一次只能进行一趟单程联繫。而且定期将鸟运送到联络目的地十分费事，所以这东西不太说得上是种普遍的传讯方法。

「派去诺杉的使者已经回传讯息了吗？这还真是快啊。」

布拉尼耶边境伯虽然对那男人的报告感到惊讶，依然接过了那张纸片浏览其中内容。

边境伯读着纸上记游的文章，脸部表情也随着上面所写的内容不断产生变化。

女副手眼见边境伯露出如此难得的反应，彷彿想看清楚报告书内容般眯细双眼。这时边境伯不假思索地将报告书扔到她手上，不知是否因为明白她显露的态度才这么做。

在她接下那张羊皮纸、阅读报告书内容时，布拉尼耶边境伯露出複杂的表情，用食指像要延展眉心皱褶，顺着纹路抚摸。

「从这份报告的内容看来，诺杉王国的王都似乎已遭受袭击了。」

没过多久，女性副手从报告书中抬起视线说。布拉尼耶边境伯听到后静静点头回应。

即使他已经隐约预料到这件事，但看了实际以报告形式呈上来的文书，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向自己袭来，便用手抹去不禁沿着脖子流下的冷汗。

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报告书内文表示，王都城墙外躺着无数具烧毁的铠甲残骸。虽然城门似乎局部遭到破坏，但市街上没有遭受严重损害。不仅如此，目前也已经动员工人着手进行重连。」

边境伯这么说道，脸上表情看似维持平静，但话语里的细微之处，却藏不住他从这次事件里发现希望的喜悦之情。

出现成功突破危机的先例代表——仅需这一点就能把眼前的黑暗转变为光明。

「诺杉王国那些不死者，跟袭击王都拉利萨的成员一样吗？如果两者相同，就算无法明确掌握规模大小，但诺杉王国仍旧成功闪避危机，虽然只出现过这个例子就是了。」

不过，那名总是尝试从客观角度看事情的女副手，说完这句令人不安的话后，转头望向自己的主子——布拉尼耶边境伯。

看来边境伯也明白她想表达的事情，皱起眉头露出苦涩表情，而后低声沉吟。

这样下去，假如布拉尼耶领无法耐受不死者发动的大规模侵袭，因而崩毁、惨遭蹂躏，二十万大军这次可能就会北上前往战火甫灭的诺杉王国，再度发动袭击。

但这项可能性对生活在布拉尼耶领地的人们来说，并非全然都是坏事。

诺杉王国应该也不想像这样，屡次遭受不死者大举侵略吧。既然如此，边境伯推测——这项暂时与迄今彼此敌对的布拉尼耶领主温德利联手奋斗的提案，存在对方足以接受的基础。

因为不管怎么说，来袭的敌人正如字面所述，真的听不懂人话。

假使无法达成联手抗战，就算对方拒绝指点如何成功抵抗大部分侵略的方法，也有办法私底下向他们提山请愿。即使对方多半会要求我方提供相应的条件，但想成大事就不要拘泥于小事——毕竟跟布拉尼耶领从此消失于地图上这件事相比，实在好上太多了。

边境伯能推测最糟的情况，就是诺杉王国对自己拥有的对抗方式充满信心，面对不死者大军再度来袭依然能面不改色。这种情况下，他们就有可能拒绝释出任何对布拉尼耶领的支援。

这样的话，布拉尼耶伯爵就必须单凭一个家族，从二十万敌军手中防卫领土。

这块布拉尼耶家的领地，是以前从诺杉王国领地里分割、独立出来的土地。

等到此地遭到不死者侵攻毁灭之后，若诺杉王国能成功刬除那些不死者，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收复曾经属于他们的领土。

不，岂止如此，还包括受到现今这波不死者强烈攻势、应该正濒临毁灭的王都拉利萨。更进一步来说，诺杉王国一定也能将整个萨尔曼王国纳入掌中。

由于萨尔曼王国的王都也是一座面海的港城，或许贵族们有办法搭船逃到海上避难，但就算回到经过一番蹂躏践踏的王都，这些失去人民及兵力的贵族将不再具备任何足以对抗诺杉王国的力量。

即便试着重新设想一遍各种可能发生的未来，边境伯的胸中仍然被灰暗的心情笼罩，让他不由得深深叹道：

「继续这样下去，什么都开始不了。吾人先率领少量兵员，以使者的身分直接前往诺杉王国的王都。虽然能顺利合作的话自然再好不过，但假若结盟失败，就试探他们是否连民众都没办法撤离？必须寻求某种策略，因为时间是不会等人的。」

布拉尼耶边境伯仰头望天说道，疲惫似地甩了甩头，然后缓缓把视线挪回那名女副手的身上，下达今后应对措施的指示：

「吾人动身出任使者之后的事，就有赖骑士团长与妳的高明处置了。两名传令兵隶属于她的麾下行动，也由她负责下令……萨尔曼王国这个名字到了明年恐怕就会从地图上消失无蹤，至于布拉尼耶领这个地名能否保留下来，就要看各位之后的努力来决定了。」

两名传令兵听到边境伯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面色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液。

「那么，吾人去去就回。」

布拉尼耶边境伯拿起挂在办公室里爱用的披风，快步离开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