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章 迷途龍王

足以刺穿天空的巨树——龙冠树高耸于其上的山顶。

如果从精灵体寄宿的龙冠树根部往天空仰望，就能看到其巨大的树冠旺盛地伸展枝叶，佔据了天空。

但是，即使树枝和树叶多到足以覆盖天空，仍有许多通过间隙的阳光透向龙冠树脚下，并在大地上描画出亮点。

无人来访的沉默主宰邻里，偶尔由风引发龙冠树枝叶摩擦的嘈杂声响，也像海滩上的碎浪一样静静洒落地面。

曾经以这个地方为根据点的山野之民们，如今已不在此处，他们生活的遗迹、长满苔藓的社迹，默默地伫立在山顶筛落的阳光中。

混在由风声和枝叶组成的喧嚣杂音中，能听到喷泉产生的蒸汽在社迹后方喷涌而出的声音——即温泉从地面涌出的水声。

即使如今此处没有任何人烟，但山野之民为了利用温泉而整建的巨大露天浴池设施，热水仍然不停注入其中，溢出的热水则从侧面悬崖倾泻而下，化成一座瀑布。

这景象宛如一座秘境温泉，直到最近才堆积着顺流而来的落叶等物体，以一间浴场设施来说，真是场可怕的灾难。

然而，不久前有一群奇怪的精灵族及山野之民造访此处，而且自那时以来，这些人就不停出现。于是到目前为止，这个他们称之为露天温泉的温泉设施也被整建得状况良好。

现在，浮在这座露天浴池表面上的落叶数量屈指可数，它们也随温泉的流动旋转并滑过水麵，流往瀑布的方向。

让自己置身这般缓慢的时光，将吐出的气息混入上升的蒸汽中，任风吹走。自从温泉被清理乾净，在此以这种方式度日，真是非常幸福呢——某个将巨大躯体浸入露天浴池热水中的存在，如此自言自语。

从露天浴池的水面可以窥见牠泛着蓝光的鳞片，以及巧妙折起背部那四片翅膀的姿态。

其巨大身体全长达三十公尺，头部左右两侧各伸出两支黑色长角，修长的脖子上长着类似条纹的图腾。若有人看到，一定会说牠是一头巨大的龙吧。

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为龙王、具有最高知性的龙种——不管是寿命或操纵能力，其他生物皆不得望其项背。

儘管牠是君临一切生物顶点的种族，但除非是划为自身领域的地点被不客气地侵略，否则牠们很少轻易动用其压倒性的能力，牠也是隶属这种族的其中一头——不，其中一位才对。

龙王维里亚斯菲姆。

虽然牠与一名不寻常的精灵族人——身穿铠甲的精灵一时起了口角争端，但在此之后，牠向他们提出了某项条件并成功和解。就在前往这里提醒那名偶尔出现的铠甲精灵履行条件时，牠迷上了泡温泉这个行为。

牠泡在热水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正思考着不知道铠甲精灵是否会来的同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气场接近自己的领地，因而不假思索地抬起泡在温泉里的脸。

《什么，这股强大的气场难道是那家伙吗？》

维里亚斯菲姆听到自己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语，马上自行否认了这种可能性，摇了摇头。

牠首先想到的气息来源，就是能够与龙王本人相抗衡的铠甲精灵——如今自称为亚克·拉拉托亚这个名号的男子。由于他很擅长转移魔法，因此一向都毫无预警地突然现身。

亚克非但不会像现在出现的个体一样，慢慢朝这个地方拉近距离，也几乎不会散发什么强者的气息。他的特徵就是存在感相当薄弱，教人很难察觉。

唯有亚克通过这座龙冠树灵泉的功效重新获得肉体，或是发动强大战技之际，气息才会变得明显。

然而，朝这里逼近的存在，丝毫不隐藏自己强烈的气息。

——对方恐怕是自己的同胞。

维里亚斯菲姆得出这般结论，眯起眼睛，缩小锐利的虹彩——像要看透覆盖天空的龙冠树树冠另一头，以确定气息来源的位置。

不一会儿，那股气息的主人突然出现在他视线前方。

那个存在出现的形式，犹如在大幅覆盖天空的树冠沖开一个巨大破洞般飞舞降落——虽然对方如同预测，正是同族的龙王，但那拍打着美丽翅膀降落的压倒性存在，让牠不禁愚蠢地大张着嘴，只能抬头仰望对方。

那名龙王——其身影是自己常常远眺观望的熟悉存在。

她就是盘踞在加拿大大森林中央耸立山脉之上的龙王——菲尔菲威斯洛特。

体积有牠两倍大的巨躯覆盖着光艳的漆黑鳞片，强健拍打的翅膀上点缀散发浑厚蓝紫色光芒的波纹图腾，看起来神秘又美丽。而那双与该图案相同颜色的澄澈眼眸，不由分说地抓住了牠的目光，让牠移不开眼。

她沐浴在早晨阳光下的尾巴尖端有一把水晶剑，彷彿本身正在发光，在她——菲尔菲威斯洛特的飞行轨迹上画出一条挂于空中的线。

维里亚斯菲姆眼见这样的景象，不禁当场端正姿势。宛若要把她降落的姿态烙印进眼底般，静静屏住呼吸。

虽然从旁人眼中看来，牠似乎保持着龙王的威严、观察她的动向。不过事实与此相反，牠的脑海中正在拚命思考如何应对目前的状况。

牠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交给亚克他们一行人的委託——拜会栖息于精灵族居住森林中的四位龙王之一·菲尔菲威斯洛特的愿望实现了。

然而，即使是龙王之中也令人敬佩的她竟亲自前来，而对方探访自己领域的原因仍不得而知——牠因为无法解释当前的情况而陷入混乱。

然后，就在牠无谓地运转脑袋时，降落眼前的她出声：

《这种情况该说什么才好呢？妾身想，还是先说句初次见面好了，维里亚斯菲姆先生。》

她独特的说话方式，还有从庞大身躯散发的强者气息，即使对象是维里亚斯菲姆，也足以让人浑身僵硬。他的身体自然地做出跪伏于她脚下的姿势。

《虽然妾身如今可能也没有必要自我介绍，但作为礼节——妾身是以加拿大大森林的哥伦比亚山脉作为根据地的菲尔菲威斯洛特。妾身早已从亚克先生他们口中听说过你的事啰。你说你想见妾身是吗？》

菲尔菲威斯洛特说着，眯起锐利的眼睛，从头顶到尾尖，审慎扫视维里亚斯菲姆，然后莫名满意地点了点头，收回视线。

《你尝试了一种稍微迂迴的方式，这次妾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作为相识的纪念，妾身希望你能稍微帮个小忙，能拜託你吗？》

她对维里亚斯菲姆如是说，巨大的身体稍微忸怩作态，露出一排人族看来会觉得兇恶的牙齿，浮现龙王式笑容。

既然是牠渴望交谈、怀抱憧憬的对象——菲尔菲威斯洛特所言的请求，牠本来就不会选择拒绝。

《如果本座能帮上妳的忙，不管是任何要求都无所谓。》

《这样啊，那真是帮了妾身一个大忙呢。这真的只是一点点小事而已喏。》

虽然菲尔菲威斯洛特听到维里亚斯菲姆一迭连声的答应，便心情愉快——甚至满足地笑着点点头，但她也知道，自己的提议从一开始就会被接受。

即便龙王是比其他种族长寿的存在，但其中经过更加漫长岁月的个体，连同族也会怀抱敬畏之意，而那就是如今立于维里亚斯菲姆面前的存在。

那样的菲尔菲威斯洛特愉快地大幅摇摆长尾巴，无意间将视线移至坐镇于自己对面的维里亚斯菲姆脚边。

在牠的脚下，缓缓涌入露天浴池的热水冒出大量蒸汽，注意到这一点的她睁圆了眼睛。

《哎呀，在这样的地方有温泉可真稀奇。是你打造的吗？》

她环顾四周，便看到热水涌出的地方，有着为了调和温度而以人工刮凿出的岩石导水管，浴池的周边被岩石包围，脚底则铺设着平整石材。

她的注意力转移到设施经过整修维护的外观，正饶有兴趣地观察它们。

《山野之民原本住在这里的时候，这是个遗迹，现在亚克他们正在使用这个地方。大概是这个地方具有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吧？》

维里亚斯菲姆向怀抱浓厚兴趣的菲尔菲威斯洛特，述说了以前山野之民整建露天浴池设备的故事，并且为了她爬出露天浴池，让里头空出来。

然而，虽然这是一个相当大的露天浴池，但身长接近八十公尺的菲尔菲威斯洛特若要浸入浴池中，其身体尺寸依然太过庞大。

《妾身还以为温泉这东西是位于火龙山脉的山脚下呢。目前还有一点时间，即使稍微泡一下也不会受到惩罚吧。》

她这么说着，抖动庞大身躯，接着她的巨躯渐渐产生变化，开始缩小。

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菲尔菲威斯洛特变化成一名身高约两公尺的女性，她停止变化后，便直接进入温泉。

「哇～这真令人受不了耶。如果这么近的地方有温泉，那妾身经常来这里露个脸或许也不错喔。」

维里亚斯菲姆听到她这么说，略微展现动摇之色，不自觉地大大摆动起尾巴。

对于牠来说，这个自己认为无法轻易与之交谈的存在，不但很中意自己的领域，说不定还会不时来这里露脸，让牠喜出望外。

菲尔菲威斯洛特看到牠那副隐藏不了的喜悦，全部展现于尾巴上的模样，便发出轻笑，刻意假装没看到。

维里亚斯菲姆看到她的模样，终于注意到自己尾巴的存在。牠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就、就算这样，菲尔菲威斯洛特大人的变身技巧还是很强大啊。本座以变身术化成的人型尺寸至少是妳的两倍，而且外观也跟人类颇为不同。》

虽然牠把话题转往另一个不同的方向，但其中没有任何一丝讳百或虚假。

可以自由变化身体的技术虽说是龙王这个种族的独特能力，但牠自己最明白这并非可轻鬆达成之事。

龙王会根据生活环境和能力改造自己的身体，儘管身为同一支种族，外观却千差万别。其中也有为了好玩，而跟菲尔菲威斯洛特与维里亚斯菲姆一样，模仿人类外观进行变化的个体。

对活了漫长岁月的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娱乐活动，但要将原来的身材缩小到人族的体型，单凭一朝一夕的修练是无法做到的。

这也是他们经过众多钻研的证明。

明白这一点的菲尔菲威斯洛特，露出感到意外的眼神抬头望向牠。

「那还真是令人钦佩喏。你明明还这么年轻，却已经能将身体缩成妾身的两倍大，真是位令人期待未来的出色人才喏。」

在她无价的讚美之词中，维里亚斯菲姆深怕自己的尾巴可能会再次大幅摇摆，于是匆忙抑制差点飞扬的情绪。就在这时，牠回想起自己一开始萌生的疑问。

《虽然话题绕得有点远，但本座要如何帮助妳才好呢？》

听到这个问题，悠閑地泡在热水中放鬆的菲尔菲威斯洛特，从热水中抬起长尾巴，用尖端那把令人惊叹的水晶剑猛然指向牠，开口道：

「对，就是说啊。妾身不是来这里泡温泉的。」

完美遗忘最主要目的的她笑道。接着缓缓从热水中站立起来，染着红晕的脸庞挂上微笑，像宣布事项般说出最初的目的：

「对了对了，妾身是希望维里先生能来帮忙打扫啦。」

她突然访问的目的——让维里亚斯菲姆头顶冒出许多问号，但既然自己已经与她达成协议，于是二话不说便点头回应。

眼前展开被分切成无数轻薄细小碎片的白云——以及位于更远处下方、好几座连绵的险峻山脉，俨然在大地上建起一堵墙。

山顶附近覆盖着白雪，与云的颜色同化，从正上方看，山与云混合的景色，让这边界模糊的景物距离感显得有些怪异。

人族与精灵族称呼眼前这座山群为风龙山脉。越过那座山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大地上的巨大裂痕。

《妾身记得那里似乎叫做『龙之咢』，在更靠南方一点的位置吧？》

在高空中使劲拍打美丽翅膀，如风一般风飞翔的存在，就是恢複了原本龙王形态的菲尔菲威斯洛特。

她低头看着眼前的景色，环顾这个地区并喃喃自语。

跟在她背后飞翔的维里亚斯菲姆，则是回想着起飞前听到的此次协助内容。

《这是关照妾身的精灵族所拜託的事情喏，本次妾身要借力帮助一个立下约定的人族国家，似乎又会变成一项不得了的工作喏。让妾身有点想找人来帮忙了喏。》

维里亚斯菲姆向她询问具体要帮忙什么后，即展露惊愕表情。

——出手讨伐高达数十万的不死者大军。

那些不死者的数量太过庞大，明显不是自然产生，而这一事实也是人为创造它们的证据。

虽然对龙王而舌，除了龙种不死者外，其他不死者皆不会造成威胁，但他们往往也对不死者不抱持好感。

那是与存在接近于精灵体的龙王们其本能相悖的性质——厌恶被邪灵与恶灵依附的不死者，这也可以被称为一种生理反应。

若有不死者出现在维里亚斯菲姆的地盘附近，牠绝对会将它收拾掉。

那种对生活在这块大地上的生者而言十分厌恶的存在，经由某人之手持续被製造的事实，于维里亚斯菲姆来说亦相当不快，而菲尔菲威斯洛特的心情应该和牠相同吧。

想像大地景色全被那种可怕的腐臭气味掩盖，背上就会窜过一阵微微的寒意。

虽然牠毫不犹豫地决定帮助菲尔菲威斯洛特，可是当他听说那名铠甲精灵——亚克也会参与这次事件后，出现微妙的焦躁心情也是事实。

儘管对方铠甲内的容貌与不死者相同，但这个具有灵魂的存在十分不可思议，和其他生物毫无二致。

他明明是个渺小的存在，却能站在和自己对等——甚至超越自己的地位交锋，他就是如此超乎常识的男子——而这样的亚克一行人，也成为菲尔菲威斯洛特为了本次事件动身的原因。

仅从她的话听来，能感觉到她似乎很喜欢那个亚克。亚克对维里亚斯菲姆来说明明是不同种族的存在，却让牠胸中翻腾起难以言喻的感情。

牠的感情像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被眼前悠悠翱翔在高空中的菲尔菲威斯洛特忽视。她左看右看，忽然对飞在自己身后的维里亚斯菲姆开口说道：

《维里先生，真的很不好意思，但你知道一个叫做诺杉的人族国家吗？》

对于她突然的问题，维里亚斯菲姆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不、不清楚，很不巧地，本座对人族的世事颇为陌生，因此不知其位于何处。》

《这样啊，那该怎么办喏？》

她已多少预料到这个答案，因此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失望。但她还是有些困扰地为偏过头，如此自言自语。

显然她似乎不知道目的地的确切位置——维里亚斯菲姆下了这样的判断，把目光投向眼下流逝的风景，搜寻着是否有能成为帮得上忙的线索。

她不知道目的地国家位置的这件事，牠并不觉得特别奇怪。

对于龙王来说，人族国家的名字和位置通常只是微不足道的资讯。不如说，把自己的栖息地设在精灵族居住的地方、像她这样积极参与他们生活的龙王，才是罕见的存在。

不久后，维里亚斯菲姆凝神细看周围的景观时，远远看到一座似乎是由人族建造的大规模城市。牠一把头转向那个方向，飞在前面的菲尔菲威斯洛特便也注意到彼处。

《哎呀，真是凑巧喏。稍微绕去那里问个路吧？》

她才刚这么说完，就大幅弯曲翅膀，转向那座人族的城市。

《菲尔菲威斯洛特大人，如此胡乱接近人族领域的话——！》

维里亚斯菲姆追着她，慌忙改变了方向。

当他们逐渐将高度降低到靠近人族的城市时，终于到达能清晰看见脚下开展的巨大人族都市的位置。

在这些保护城镇免受敌人袭击的外墙里，林立着供许多人居住的矮小房屋，城市中心附近则建造了一座被称为城堡的壮观建筑物。

不管对人族多么陌生，只要看到该地有跟其他建筑物大为不同的城堡，就能推测出这片土地十之八九是由人族国王支配的土地。

如果两名巨大龙王突然出现在这样的土地，恐慌的人们可能会试图消灭他们。

儘管对他们而言，人族的攻击不会构成严重的威胁，但从现在开始，人族和精灵族将合作对抗同一个敌人——作为帮助该国的角色，却在另一个人族国家被认为是种威胁，实在有点难看。

即使维里亚斯菲姆如此心想，放慢接近城镇的速度意图看看情形，飞在前面的菲尔菲威斯洛特却毫不在意，一面盘旋，一面接近位于中央的城堡。

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和在城市里巡逻的警卫似乎注意到她了，就算身在高空，也看得出下方的城镇突然变得嘈杂。

在城池周围盘旋数回后，菲尔菲威斯洛特眼尖地发现了某样东西，于是降落在突出于城堡高处的露台部分。

虽然她拥有超过八十公尺的巨大身躯，但看得出来她很小心地避免对城堡造成任何损坏，十分为人族着想。

维里亚斯菲姆露出钦佩的眼光看着她，同时轻轻降落到她已着陆的城堡外墙上。不过由于他的行动通常十分粗鲁，因此踏穿了墙壁上缘的砌石，让一部分石材发出声响，纷纷坠落地面。

《真是脆弱得令人意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