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真心話

「……真是火大。」

划破寂静气氛的是冬华的低喃。

如她所说，她似乎相当烦躁。

让她生气的对象究竟是我，还是甲斐呢？

抑或是……两者都有？

「我之所以会那么说……全部都是在说我自己啦！我假装为了学长说话，其实是在迁怒而已！」

冬华这么说并凝视着我。

她的眼眸深处潜藏着晦暗的怒火。

「大家也是只看我的外表和风评就判断我是什么样的人，完全不看内涵呀！每一个人都只看过我的外表就抱有好感，并黏了过来，女生也是为了老哥才接近我……好烦，好恶，好讨厌。」

我忽然想起之前某天见到的、在冬华上学时和她在一起的一年级女生。

冬华身边或许都聚集着这种类型的人。

「学长，那样的话，根本不需要是我吧？只要对象是『池春马』的妹妹，是那个万能英雄的妹妹……就算不是我，是别人也可以吧？」

冬华无法停止诉说。

「所以我想成为『我自己』，并非『池春马』的妹妹，我为了成为『池冬华』而努力着。哥哥玩过的运动、学过的美术课程，我都一起学了，不管什么都好，只有一种也好，我都想赢过哥哥。」

冬华的话中含有郁闷的心情。

「……但就算我再怎么努力获得了成绩，却还是无法超越哥哥。那种程度的成果只能被人说『真不愧是春马的妹妹』，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这一定是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一直郁积在心中的想法。

「所以我在读书上也不想输给他，我很努力了，为了得到比哥哥更好的成绩不惜牺牲睡眠时间，一直拚命读书……儘管如此，我还是不行，我顶多只能得到入学考第一名，和全国模拟考名列前茅的哥哥相比，我根本不算什么。」

她一直以来都抱持着低人一等的自卑感。

「不过，最让我不甘心的是……我在努力的量上也赢不了哥哥，就算我努力到濒临极限，哥哥也还是能够轻鬆超越我，且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努力。儘管如此，他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对我说『不要太勉强自己喔』，这真的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

我没有移开视线，面对面承受了她的负面情绪。

「……我在国中时大概就发现了，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赢不了哥哥，但我不想逃避，因为如果逃避了，我这一辈子都会沦为『池春马的妹妹』，所以我才会特别考进和哥哥一样的学校，想要正面赢过哥哥。」

累积在她心中的负担到底有多沉重呢？

我甚至无法想像。

「考上这间学校后，我就听哥哥说了他最好的朋友的事情，我虽然觉得烦闷，但看到哥哥开心的表情，我就心想，如果我能破坏那个人和哥哥的友情，就算赢不了哥哥，我也可以稍微发泄一下吧。」

冬华对我投以埋怨的视线。

那个人便是我啊。

……现在不是对池把我当成是最好的朋友这件事感到开心的时候呢。

「不过，结果也没有成功，学长你最后还是选择先帮哥哥的忙，而不是回应我的请求……那倒也是，比起我这种个性差劲的『假恋人』，挚友的拜託，可想而知比较重要呢。」

我见到她心灰意冷的表情后，察觉到了一件事。

「……冬华虽然叫池『浑蛋老哥』，又对他没有好口气，却从没说过『讨厌』他呢。你其实是喜欢哥哥的吧？」

「事到如今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了，不过，我觉得他很厉害，也很尊敬他，可以理解为什么我的同学这么热衷于他。毕竟他长得好看，又很温柔体贴，和我不同，是一个人品很好的人……正因如此，我才更觉得自己悲惨。」

冬华深呼吸后说：

「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又受人爱戴。我拥有这么『特别』的哥哥，却只是一个长得可爱、相对『优秀』，但个性很差的女生。我什么都赢不了哥哥，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只是『池春马的妹妹』，无法成为『池冬华』。我在这一个月再度面对这种现实，真的是相当悲惨。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应该念这间高中。」

接着，她别开我的视线继续说：

「现在也是，我对着被自己连累的学长不像样地大吼大叫，还拿你出气……我真是惨不忍睹呢。」

冬华倾诉一切后的表情极度纤弱，显得伤心难受。

她一直亲身体会『池春马』那种压倒性的才华，并被拿来比较。

儘管如此，她却没有放弃地持续努力着。

但是，没有人称讚她的努力。

她还不断见证哥哥付出超越自己的努力，因此无法为了自己感到自豪。

一般的少女有办法承受这种残酷的现实吗？

……大概无法吧。

连我也无法承受。

不对，我根本不会试图付出超越池的努力吧。

他毫无疑问是主角。

即使那只是一种贴标籤的行为，但我依然这么认为。

我很崇拜他。

我打从心底想要成为那种主角般的男人。

不过，我有自觉，知道自己无法跟他一样。

……不对，我在以此为目标之前，便已经彻底放弃了。

因此，我对于暴露出真心话的冬华，无话可说。

毕竟，我只是区区一介好友角色，拯救伤心女孩的任务理应由身为主角的池来达成这种重要职责──

──如果我真的扯出这番歪理。

我甚至不配当池的朋友了。

我这么心想，接着直勾勾地望着冬华开口：

「我一开始说为什么会答应和冬华成为假恋人的理由是『因为我还是第一次受到学妹拜託』，但其实不只是这样。」

闻言，冬华抬起了头。

「因为我想让冬华和池和好如初，所以当时才会答应冬华的请求。」

「……到头来，学长也是因为我是池春马的妹妹，才愿意和我交往呢。」

冬华毫无愤怒地淡淡低喃道。

「果然只是我擅自对学长抱有期待而已。」

冬华露出了心灰意冷的表情。我隐隐约约察觉到她所说的『期待』是什么意思，却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言词，而是继续开口：

「──我一直都很崇拜池春马，我想成为像他那样值得倚靠的人，不过，我却很早就看透了这并不可能实现，那么，我想至少向我所崇拜的春马，稍微回报一点恩情。」

「什么意思？你想说一直耗费努力却徒劳无功的我，其实是个白痴吗？真是个过分的学长呢。」

冬华露出自嘲的笑容。

「完全相反，我并不敢奢望要赢过他，因为他的厉害之处过于耀眼，让我停在原地无法动弹……冬华却不同，不管池多么厉害，不管周围的人多么地不给予自己正确评价，冬华还是一直在努力吧？一直在挑战吧？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并非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办到的。」

「什么啊，你是在安慰我吗？」

冬华烦闷地说道。

「也不是。你看，冬华，我也是崇拜他的其中一员，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冬华的厉害之处以及你所付出的努力有多么了不起……因此我认同你，就算其他人不认同你，就算冬华自己也不认同自己──」

我直勾勾地望着冬华。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传达出想说的话。

也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应该对她说的话。

儘管如此，我还是含着诚意对她说：

「我认同池冬华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会好好看着你的。」

冬华睁大了眼睛。

她承受着我的视线，并露出震惊的神情。

或许她觉得我说了蠢话。

而我比任何人更清楚，我的认同毫无价值。

不过，我还是继续说下去了。

因为我希望她能为了自己感到自豪。

纵使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我还是打从心底希望能够帮助她。

「冬华为了超越池而拚命努力，最后却没办法赢过他，或许你会觉得难受并且已经放弃了，我也完全不会觉得那是一件坏事……但如果冬华还是觉得一直输下去很不甘心，而且之后在某件事情不想输给池，那么我就会为冬华、而不是为池加油打气。让我来帮助冬华赢过池吧，就算只是在某一方面。」

我望着噤声不语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冬华这么说道。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

不过，至少。

她那种寻求救赎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了。

「还有一件事我可以说吗？虽然我们交往的起因是因为池，但我和个性嘴巴很坏，但还是有可爱之处的『池冬华』学妹一起度过的时光非常开心，这并非因为你是『池的妹妹』。所以，你别再说『早知道就不念这间高中了』，因为那么一来，觉得和冬华的假恋人生活很开心的我……不是很悲惨吗？」

接着，我相当恳切地道出了有点窝囊的话。

我在潜意识里已经不当冬华是『妹妹角色』了。

──而这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她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学妹』。

这与身为我朋友的池一样。

他们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重要存在。

冬华听到我这么说，感到困惑并垂下眼，陷入了沉默。

接着……她红着脸，双眸含泪地望向了我。

我也不逃避她的视线。

我们四目相交后，冬华的脸变得更红，她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最后则顺势瞪着我并喊了一句：

「我要回家了！」

冬华说完后，便朝着出口走去。

……我原本打算激励她，却似乎惹她生气了。

我心想自己必须要反省一番，但还是先追上大步往出口门走去的冬华。

「我跟你走，你现在独自回去要是被甲斐发现会很麻烦吧？」

「不要跟我说话！」

冬华再度喊了一句。

不过，她却没说「别跟过来」，或许她出乎意料地冷静。

我遵从她的话语，默默无言地和她并肩走着。

当我望向冬华满脸通红的侧脸，她便会嫌恶似地别开了脸。

……我说了那么自以为是的话，她一定觉得很烦吧。

我垂头丧气地想着，自己果然无法成为像池那样的主角呢。

但我随即又安慰自己「算了，比起沮丧，生气还比较像她呢」。

☆

我们双双沉默地放学、走到了车站。

话说回来，之前也发生过这种事呢。

「掰掰。」

我向冬华道别。

虽然我并不期待怒火中烧的冬华会回应我──

「……明天见。」

我耳边传来了冬华的低喃声……似乎。

「欸？」

我呆愣地这么说道，但冬华已经头也不回地朝着车站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