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们约定的星期天,秋高气爽,天气晴朗。
水谷和北见说好了,要提早吃午饭,然后一点钟到小哥白尼家。小哥白尼从一早就静不下心。
到了中午,小哥白尼和妈妈面对面吃饭的时候,他也一直心神不宁,不时留意玄关的门铃是不是就要响了。偶尔夹菜放进嘴里,偶尔搅着碗里的饭,偶尔咀嚼着饭菜,眼光却不停飘向柱子边的大钟。妈妈忍不住笑着说:
「静下心来好好吃饭。从刚才开始,你已经看了几次时钟?连这次算在内,加起来已经十五次了。」
「你胡说。」
小哥白尼微微脸红地反驳。「只看了十次左右。」
「看了十次还不算多吗?哦,现在又看了!」
「才不是呢,我是看月曆。妈妈真狡猾。」
「竟然这么说。好了好了,至少把茶喝一喝。这样吃饭,一定消化不良。不必紧张兮兮,等一会儿他们就来了。」
吃完饭,再过二十分钟就一点了。小哥白尼躺在客厅,看报纸上有关六大学联盟比赛的评论。——再过十四分钟就一点了。他看完了所有周日漫画专栏。——再过十分钟就一点了。他又读了动物园访问记。——再过七分钟就一点了。
「唉,唉。」
小哥白尼终于丢下报纸,落寞地感叹。「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妈妈听了之后笑着说:
「你还真是等不及啊,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客要来,妈妈恐怕招待不起。」
时钟的长针慢慢接近十二点的刻度。不久之后,喀擦,时钟咚地响了一声。一点了。小哥白尼决定要走到省线电车的车站看看。就在这个时候,玄关的门铃在女佣房间响了起来。
小哥白尼急忙跑到玄关,看到北见就站在那儿。北见恰好在一点的时候抵达小哥白尼家,他对自己这么準时感到很得意。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水谷也来了。
他们三人在二楼小哥白尼的房间玩到三点左右,扑克牌、斗球盘(译注:昭和初期的一种游戏盘,类似小型撞球)、将棋、侦探家家酒……开心得不得了。以前只有水谷来,两个人玩得再怎么开心也很安静,今天只不过多了北见一个人,就变得很热闹。他们有好几次都笑得肚子痛。玩遍室内游戏之后,小哥白尼说:
「要不要听早稻田、庆应对抗赛的转播?」
「你有唱片吗?」
「不是,是收音机。由我来播报。」
「真的吗?」
小哥白尼拆掉收音机的盒子,把收音机放在书桌上。接着,他把入浴纱巾包在头上,蹲了下来。
不久之后,转播开始了。
「……蔚蓝的天空,天气晴朗,风也停了,神宫球场没有扬起半颗尘土。球场正后方的太阳旗微微飘动,今天真是适合打棒球的好日子。真是适合打棒球的好日子……」
「真厉害!」北见开口说道。「城北之王,早稻田!城南之王,庆应!」小哥白尼精神抖擞地继续播报。
「两雄之战向来号称棒球界之冠,至今已经有三十年历史!今天这场比赛一定会让全国数百万的球迷为之疯狂。母校的名誉、校友的期望、三十年的传统,仔细想想,这场比赛……」
难怪小哥白尼自己提议要表演,果然有模有样。
「……再过三十分钟后,激烈的比赛就要开始。现在神宫球场已经陷入期待和激动的漩涡。从今天清晨开始,球场四周的观众席便已挤满数万名观众,到现在,已经连站着看球的空隙都没有了。两校的支持者遍布内外野的指定座位,挤得水泄不通。三垒这边是庆应,一垒这边是早稻田,两边各有管乐队,在比赛开始前就已经士气高昂……」
「选手还不出来吗?」水谷插嘴。
「现在马上转播。」电台播音员回答。
「现在早稻田选手开始从一垒方向进场,早稻田选手开始进场了,所有选手都穿着灰色球衣。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大家听,观众席响起如雷的掌声,早稻田的加油团站了起来,他们齐声合唱,欢迎选手们进场。」
小哥白尼专注地以低沉宏亮的声音唱起歌来。
「蔚蓝的天空,仰望太阳
光辉荣耀,秉持传统」
北见立刻加入小哥白尼,一起高声歌唱。
「闪耀的精锐部队,燃烧门志争取理想的王位」
光靠两个人扮演加油团可不轻鬆。北见也尽量拉大嗓门。
「早稻田
早稻田
霸者,霸者,早稻田」
「……紧接着,庆应从三垒方向进场了!由森田教练带领庆应的选手们进场了。庆应的加油团也以合唱欢迎选手!大家听,真是好听的合唱。」
这次小哥白尼稍微改变风格,拉高声调歌唱。
「年轻热血沸腾
我们充满光辉」
水谷也以他悦耳的声音一起合唱。
「希望的明星,在这儿抬头
向胜利前进,我们的力量
时时如新
看啊,精锐」
电台播音员继续转播。
「两队现在开始练习。早稻田的选手在球场散开。现在练习自由挥棒。在此我们先向听众说明两队过去的战绩。明治三十八年……」
「不必报以前的战绩。」
北见说道。
「不介绍以前的战绩,听起来就不像早稻田庆应对抗赛了。」
电台播音员不平地反驳。
「还是别报了,快点转播比赛比较好。」
「是吗……好吧,那就先转播比赛……」
电台播音员难得能够炫耀自己的知识,却错失了机会,心里感到非常惋惜,不过他还是依北见的要求播报。
「两队已经结束练习,準备就绪,比赛就此开始。由早稻田先攻,庆应已经就守备位置。庆应的投手楠本站上投手丘,面露笑容。早稻田一号打者佐武就打击位置,比赛开始!」
小哥白尼突然发出怪声。
「呜——呜——呜——」
他想模仿比赛开始的哨声。
比赛开始了。比赛进行的时候非常混乱。刚开始有几局两队都没有得分,到了第四局早稻田取得一分之后,每一局两队都有安打,都有得分。只要庆应得了一、两分,北见就会说:
「搞什么鬼,怎么可能。」
这时候小哥白尼就会让庆应失误,让早稻田得一、两分。接下来轮到水谷抗议:
「庆应才不会犯下这种失误。」
播音员小哥白尼要配合他们两个进行比赛,非常辛苦。比赛注定是激烈的拉锯战,两队你来我往,赢了之后又被追过,最后进行到九局下半。早稻田守备,庆应攻击,早稻田暂时领先一分。
二垒、三垒有人!庆应的打者是队长胜川!知名球员胜川,守备动作轻巧无比,打击也肩负三棒的重责大任!两人出局,三垒有跑者,这是靠安打得分的好机会!只要打一支安打,两队立刻同分。球数为一好三坏。老手若原说不定会故意投四坏球保送打者上垒,让下一个打者出局。」
「不行!一定要把打者三振。」北见生气地喊。
「若原已经站上投手板。他作势要投第五球。投手投出,打者挥棒,球的方向很好!球远远地飞向左侧,左外野手拚命后退、后退、后退。——啊,球飞过外野手了。球飞过左外野手的头上,击中观众席下方。三垒的跑者回到本垒得分!一垒的跑者也像兔子般快速跑垒,跑过三垒了,啊,回到本垒,得分!庆应获胜了,庆应获胜了,庆应获胜了!胜川,扎实的三垒安打,让庆应得了两分,赢得比赛。呜——呜——呜——」哨子无法响到最后。北见站了起来,扑向小哥白尼。
「喂,播音员!闭嘴。」
北见语毕,出手从入浴纱巾上面压着小哥白尼的头。
「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小哥白尼在入浴纱巾里面大叫。
「现在场内出现了暴徒。」
「你还不闭嘴!还不闭嘴!」
「暴……暴……暴徒偏袒早稻田。」
「你这家伙!」
北见满脸通红,边笑边从上面压着小哥白尼。小哥白尼被压在下面,还是继续说。
「暴徒……在干扰……转播。播音员……现在……冒着生命危险为听众转播!」
北见噗哧地笑了出来。小哥白尼想趁机站起来,结果两人身体缠在一起,倒向书桌旁边。收音机的盒子一震,眼看就要从书桌上掉下来,幸好水谷冲过来挡着。
北见鬆开手,小哥白尼拿掉头上的入浴纱巾。两人还倒在榻榻米上笑着。小哥白尼的头就躺在北见肚子上,所以每次北见一笑,肚子的震动都会传到小哥白尼的头。
「啊,累死了。」
小哥白尼露出精疲力竭的样子。北见也张开手臂,稍事休息。水谷也一边啊啊叫,一边躺到他们身边。
他们三人静静地躺在榻榻米上一阵子。不须彼此交谈,只要静静地躺着,就很快乐。
室外秋高气爽。从拉开的纸门之间,透过走廊,可以稍微看到庭院的树木围绕着隔壁房子的屋顶,纸门的扶手后面,是一片蔚蓝清澈的秋日天空。犹如薄薄棉花般的云在空中慢慢变换形状,缓缓地流动。小哥白尼听着远方省线电车驶过的声响听得入迷。
水谷和北见到了晚上才回去。
听完电台转播早稻田庆应对抗赛之后,三人到空地玩投接球游戏,一直玩到傍晚。回来之后,大伙儿热闹地吃着晚饭,天色也逐渐黑了。就在这时候,舅舅恰好到家里来,大伙儿又更热络地聊了起来,可惜水谷和北见还只是中学一年级生,不能太晚回家。听到七点钟响,两人便离开小哥白尼家。舅舅和小哥白尼也出去送客。
那是个美丽的月夜。月亮刚升上来,从榉木的粗树榦旁露出光滑的脸。这是初十的明月。他们走过有重重篱笆的幽暗小径,月光穿过排排榉木,在黑暗中时而照亮他们四人的脸,时而消失无蹤。屋顶的瓦片彷彿打湿了般地发亮,夜露已深,不穿外套会有点冷。
抬头一看,高高的榉木树梢已经叶落殆尽,枝头在空中清晰可见。榉木上方延伸的夜空透着令人震慑的深蓝,如针尖穿透夜空的星星在高处闪着小小的光芒。
「真美啊。」
小哥白尼心想。如此澄静的秋夜,令人不自觉地屛气凝神,又想大口深呼吸。
他们四人缓缓地走过郊外宁静的住宅区,朝着车站前进。距离车站附近的闹区还有一段路。
水谷开口对小哥白尼说:
「你听得懂刚才的话题吗?关于牛顿的部分。」
「不懂。」
「真奇怪,到底是什么意思。」
水谷说着说着,望向月亮。月光满满地照在水谷白凈的脸上。小哥白尼也抬起头,眺望月亮。月亮倒挂在半空中,空气中透着微妙的寂静。
小哥白尼突然想到,他们和月亮之间的距离非常非常远。
有一股眼睛看不到的力量越过这么远的距离,从地球影响到月亮。
小哥白尼心中有股莫名的念头,他转向舅舅,开口说道:
「舅舅,可不可以说明刚才有关牛顿的故事?」
有关牛顿的故事,是刚才饭后吃水果时舅舅提到的。那时候舅舅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削苹果一边说。
「你们听过牛顿和苹果的故事吧。他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发现了万有引力。——可是,为什么看到苹果掉下来会想到万有引力,你们知道吗?」
他们三人都不知道。舅舅又问了。「你们不曾想过为什么吗?」
他们三人又静静地摇了摇头。
「真的吗?」
舅舅把头一偏,刚好苹果也削完了,果皮掉在盘子上。所以舅舅抛开牛顿的话题,先开始吃苹果。
「这个苹果好吃,是哪儿出产的?」
大伙儿开始比较青森和北海道的苹果,水谷和小哥白尼也没有机会再问舅舅。——直到回家的路上,水谷又想起这个问题。
听到小哥白尼这么说,舅舅也想起来了。
「对了,刚才话只说到一半。」
舅舅停下脚步,点了根烟,然后慢慢地边走边说。
「舅舅刚升小学的时候,某家报纸在过年的附录送了一套三张的三色版油画。一张是武烈天皇杀猪图,另一张是孟子的母亲剪掉织了一半的布教训孟子的图,还有一张是牛顿看着掉下来的苹果的图。当时我当然看不懂那三张画的内容,所以姊姊——小哥白尼,我姊姊就是你妈妈——读了三张画的解说,再一一向我说明。那时候你妈妈已经就读女中,比你们现在的年纪多了一、两岁。总之她看得懂解说,所以读完之后再转述给我听。那时候我觉得她真厉害。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报社要把那三张画组成一套,不过当时听了说明,还是能了解每张画的意思。以前日本有位英勇的武烈天皇,当他去狩猎时,只踢了一脚就杀了一头猪;中国的贤人孟子有位了不起的母亲,她剪布是为了教训儿子不该上课上到一半就回家,要他重新认真念书;伟大的学者牛顿看到苹果掉下来,有了万有引力法则这项重大的发现——这些内容就连小学生都听得懂。其中又以武烈天皇的故事最容易懂。孟子的母亲以剪掉织到一半的布比喻念书半途而废,这也很容易明白。可是,就只有牛顿的故事不一样。只要更进一步想想『为什么』就会发现,糟了,根本想不出来。
「听了姊姊,不,是你妈妈的说明,等她讲完牛顿的故事,我问了『为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对着就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开始说明地球和月亮、地球和太阳、许多行星之间的关係。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拿出橡皮球和乒乓球,不断向我说明『这是我们住的地球,这是月亮,然后这两个球会这样』之类的话,但我毕竟只是国小一年级的孩子,她这么用心说明,似乎没什么效果。我也似懂非懂,怀着疑惑的心情听她说。最后她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告诉我『这对你来说还太难,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明白』,结束了当时的对话。
「刚才吃苹果的时候,不,削苹果的时候,我又想起这段往事。」
「后来舅舅到什么时候才明白?」
小哥白尼问道。他心里想着:不知道舅舅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否已经明白了。舅舅继续说。
「这就难说了。上了小学高年级,我大致勉强了解当初你妈妈费尽心思解说却没有成功的事,例如地球和月球的关係、太阳系等等,上了中学,又学到许多相关的知识,有了完整的基本常识。可是我依然不懂,为什么牛顿看到苹果掉下来,会发展出万有引力的观念。即使我大致了解万有引力是什么,大致了解天体的运动,我心中的疑惑依然没有得到解答。」
「到底什么时候才懂了?」
小哥白尼不停追问。舅舅回答道。
「虽然舅舅心里感到疑惑,却没有那么认真地找答案。一直到我上大学,这个疑问都还放在心里。」
「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