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的夜晚昏暗无比。
没有照明,也没有人外出,悄然无声的帝国城镇。有道身影从铺设红砖的屋顶上眺望着被黑暗包覆的这幅景色。
白色长袍的衣角被风吹得凌乱,随风摇晃的帽兜中,右眼戴的单片眼镜发出微弱的光芒。
「……嗯──比预料中还更晚到呢~」
札克多一边调整单片眼镜的位置,一边喃喃自语。虽然嘴上嚷着晚到了,却看不出在赶路回程的样子。
「嘿咻……」
札克多张开双手,以大字型躺在屋顶上,看向头上整片深色的夜空。
今天是新月,加上云层厚重,完全看不见应在天空中闪闪发亮的星星。虽然世界一片黑暗,不过他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景物,因此也不觉得困扰。
此处为隶属依利斯帝国第三十三地州的乡间小镇。札克多办完某件事,踏上归途,由于有私事要处理,因此来到这个地区。
原本应该要再早一点回来,不过与总督的交涉比预料中拖延了更久。因此乾脆留下来观光,便来到离总督宅邸所在的州都有段距离的这个城镇。
「……我就觉得你会来。」
札克多抬头看着天空,用一如往常的轻快语气说道。他的身旁有另一人的气息。
「……札克多,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嗨,米尔小弟。」
米尔格连用锐利的眼神低头看着依然躺着,且嘻皮笑脸、露出不容小觑笑容的札克多。
米尔格连盘起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沉默等待辩解的话语,札克多则向他问好。由于他比预计回程的时间还要大幅延迟,因此能够推测老爷会派人前来此处查看。
「……别矇混过去。」
「我才没有矇混呢~」
札克多对视线与表情越发险峻的米尔格连发出嘻嘻笑声,不改放蕩不羁的态度。
「我只是想要转换心情,而绕到镇上罢了。」
「不可能。当你说想转换心情时,通常都有所企图。」
「我没有任何企图啦。只是想来观光一下~」
「那么刻意前来这座城镇也太奇怪了。要说谎的话,就说个更好的谎言。」
「真会怀疑人。你就是这点不好,人类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让心灵绰有余裕喔。」
「哪来这种闲情逸緻。如果有空沉迷于观光的话,应更儘早实现主人的宿愿才对。」
「……米尔小弟还是一样认真死脑筋呢。」
「你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
米尔格连全盘否定札克多的话。藐视札克多的视线充斥着惊人的魄力。
与天生拥有红色眼睛的札克多不同,身为后天埋入咒石,因体质合适而获得咒术力量的米尔格连并没有红色眼睛。
「我可没说谎喔。你看你看,这是调查帝都与收集情报的结果报告书。」
「……」
「我真的很努力吧?都好好区分出适合作战的场地与範围了,观光这点小事就放过我吧。」
「怎么可能?这是当然的任务。」
「咦~……」
札克多将细心检视不擅长的资料而写成的报告书交给米尔格连。米尔格连依旧带着不悦的表情阅读这份报告。
「……我把报告交给主人。」
「你看,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而且我的行动都让老爷的目标往好的方向发展喔。」
「决定这件事的人不是你,是主人。」
「我好怕~米尔小弟。就说没问题啦。老爷指派的工作我都有好好完成。」
「别这样称呼他。」
立刻被如此否定。米尔小弟好冷淡,哭哭。
「更何况这是两码子事。你非常有可能违背主人的心意。」
「咦,好过分~我明明没有这种想法。」
「自作主张行动有可能妨碍主人的宿愿。这件事我也会向主人报告。」
「好啦好啦──请便~」
「……如果你阻挠主人的话,我绝不原谅你。」
札克多的回答或许令人更加烦躁,米尔格连不屑地哼了一声,翻过斗篷。
「啊,对了。关于作战开始的时机我有个想法,帮我对老爷说一声喔~」
「……」
听见最后补充的那句话,米尔格连没有反应,直接开启传送门离开。唉,米尔格连很认真,所以应该会好好报告的。
直到对方的气息完全从此处消失为止,札克多一直躺着,没有转头看向米尔格连方才所在的地点和消失的地点。
「……说真的,只要提到老爷,米尔小弟马上就一头热呢。」
札克多确认米尔格连已经完全离开现场,便利用反作用力「哟咻」地弹起身子。
米尔格连被老爷捡来,初次来到结社时,还是个孩子,现在已经完全成为老爷的忠僕了。
「你放心吧。我现在完全没有妨碍老爷的念头。」
札克多用眼角余光看着米尔格连消失的地点,如此呢喃。他的声音当然没有传到任何人耳内。
「……现在没有。」
***
普拉提那王国的王城威尔特列斯城哗然不休。
这也无可奈何。几天前,国王奥兹华德突然呕血倒地,那在之后便卧病在床,紧接着依利斯帝国甚至进攻我国。
不如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有人处之泰然呢?内心也充满焦虑的莱奥尼尔走在王城的走廊上。
双手拿着堆积如山资料的官员们,陆续匆匆来往于各部门的勤务室。
约一个月前左右,父王奥兹华德的健康状态突然恶化、卧床不起。加上帝国方面突然宣示开战。王城各处都能听见不安的声音,也无可奈何吧?
说实话,废除同盟和战争这两件事,莱奥尼尔并未感到特别惊讶。焦躁是由于这些状况一起发生的缘故。
他从以前就清楚帝国与王国实力的差距历历在目。虽然处于劣势为不争的事实,然而焦躁也无法缩减其差距。由于焦躁反而导致判断失误,才是最应该避免的行为。
而且,身为曾经前往帝国留学的人,也见识过不少帝国内充斥的反王国势力的状况,他已有预感,做好了心理準备。迟早都会变成这种情况。
「……」
虽然不得不做的事堆积如山,不过莱奥尼尔回到房间前,先去了一趟中庭。
他并非为了到庭园散步以放鬆心情。这个地点是官员们喜爱的休息场所,来到此处能够听见官员们各种不同的声音。虽然在这种紧急事态中祭出策略很重要,迅速掌握臣子的心境也同样重要。
在中庭一角,有个被藤蔓覆盖、不显眼的凉亭。莱奥尼尔走进里面,坐在石椅上,专注地竖起耳朵。
从外面看进来,此处也不太显眼,而且离官员们经常来往的出入口很近。正好有四名官员来到莱奥尼尔所在的凉亭附近。
「陛下的龙体依然不乐观吗?」
「似乎不乐观。那位大人果然不应该登基,是会招致灾厄的王。」
「在关键时刻竟然无能为力,这样算国王吗?」
他的言论分明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质疑为不敬罪,其他官员却没有劝阻,甚至有人予以赞同。
从莱奥尼尔的角度来看,父王是名好国王。整顿腐败的上流阶级,致力于国家法律制度的订立与修改,支援各种不同的研究领域,从战争中守护国民,经常为了富裕到平民的所有阶级鞠躬尽瘁。
「这就是拥戴被诅咒之王的我国命运吗……?」
「现在说这种话也没用吧?陛下本身为人正直啊……」
「是没错……不过他眼睛是红色的……」
即使如此,父王的负面名声依然多到像这样陷入穷途末路的状况时,官员们会口出恶言的地步。
莱奥尼尔出生时,奥兹华德已经奠下良好的施政基础了。因此几乎没有听过他登基前的人生;然而只要追溯王国和王家的历史,再怎么不愿意也会得到情报。
奥兹华德是先王的长子。原本最有资格继承王位,但因为其灾厄的红色双眼被疏离,长期被监禁在威尔特列斯城东北的塔上。
这个王国将拥有红眼的人视为招致灾厄之人,受到众人惧怕、嫌弃。
虽然无法找到导致这种情况的理由,实际上也确认了过去拥有红眼的人,亦有如圣路克雷兹亚这般立下伟大功绩的人;然而大多都是作恶多端的罪犯和穷兇恶极的领主等,因散播灾厄而声名远播。
此外,能够活到超过三十岁后长生的人非常少,易招致诸多不吉利,因此选择朵萝赛露作为第一王子的婚约者时,即便她贵为公爵千金,却也受到贵族和官员等来自四面八方的反对。
「如果先王陛下的第二王子殿下依然在世就好了……」
「包含儿子在内,所有人都逝世了啊。」
「先王陛下也做了蠢事……」
原本奥兹华德终其一生都会被监禁在塔内。然而先王在狩猎时从马上摔落而骤然逝世后,事态一夕之间巨变。
当时先王除了奥兹华德,另有三位王子,他将最喜欢最疼爱的第三个孩子立为王太子。
不过遗憾的是,第三王子并不具有王者的资质。此人过着铺张浪费的生活,沉溺于女色,完全不顾政治。
而经常被拿来与这位王太子比较的,是教养良好且优秀的第二王子。
此人性格稳重,不好斗争,虽不擅长武艺,但学问和政治的造诣很深。他似乎不擅长社交。
先王驾崩,服丧的一个月间不会进行加冕仪式。这段期间若王太子失势或死亡,最年长的王子就可以登基。
当然,比起愚蠢的王太子,想推举优秀的第二王子的人不在少数,檯面下也拟定了王太子的暗杀计画。
王太子当然对此焦躁不安。想登上王位的王太子将第二王子视为危险,为了陷害他而利用第四王子。
第四王子是王太子的同母兄弟。王太子杀害同母弟弟,将罪状嫁祸给第二王子。
不擅长临机应变的二王子,并不具备能够洗刷这条冤罪的处世之术。如王太子的计策,第二王子被处以终身监禁,在狱中立刻死去了。
虽然王太子藉此排除自己的竞争对手,然而他也被指出所準备的虚假证据的矛盾之处,被爆出杀害王弟的罪刑,从王家流放。
在登基仪式前夕,拥有王位继承权的三位王子都消失无蹤。
正因如此,即使被监禁却也留到最后,拥有唯一继承权的奥兹华德,才登上原本不可能属于他的宝座。
(……记得第二王子的子嗣也因为被牵扯进冤罪而被杀害了。)
第二王子在狱中过世后,拘禁他家族的宅邸发生火灾,依然年幼的儿子死于那场火灾。
虽然当初被判断为不幸的事故,不过王太子被王家流放后,已判明这是出于他的指示所为。
他叫做什么名字呢……?
「陛下能够撑到何时呢……」
「他拥有诅咒之眼……新王登基或许也快了。」
官员们的话题已经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听见其内容,莱奥尼尔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现任国王病倒的话,下一任国王的话题必定会浮上檯面。
在郊外养病的第一王子罗修弗德已经失去继承权,剩下的就是莱奥尼尔或第三王子艾迪尔哈鲁特。
「不过,艾迪尔哈鲁特大人不可能吧……让那种放荡王子继承王位,国家会陷入混乱的。」
「话虽如此,莱奥尼尔大人虽然很优秀……」
「问题在于柯尔迪莉卡大人哪……」
「……」
莱奥尼尔暂时默默聆听官员们的谈话。
又接着聆听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大力站起身子,走出秘密的凉亭,突如其来现身于那些官员们面前。
「……!?殿、殿下!」
「午安,各位聊得挺开心的。」
「没、没有!尚未向莱奥尼尔殿下问候……」
看见唐突现身的第二王子,官员们立即正色,结结巴巴地向他问安。
那些人展现如此的动摇,表示有自觉方才自己的谈话内容若被莱奥尼尔听见可就大事不妙吧?
「那、那么我们就先行退下。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