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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重逢,想必没有什么命运的成分混杂在里头。
再说阶梯岛上的学校只有一所,她最后也只能到那里上学。儘管会迟一些,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究会碰到面,所以一切都能用『偶然』这两个字来解释。事情的开端不过是因为我久违地梦见自己在海边仰望夜空,如此而已。做了个有点感伤的梦,我比平常还要早醒来,也无意再重回被窝的怀抱,于是我穿上外套走出了宿舍。我一时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在清晨里走走。像这样尝试性地去做某件事,我至今也曾实行过好几次。岛上的黎明除了刮强风的日子之外,都像早晨的图书馆一样安静,空气清新,正适合散步。
大概是受到梦境的影响,我挑了沿海的小路漫步。
虽然沿海,但这里并没有沙滩,不适合穿泳装玩乐,只有浪涛哗啦哗啦地打在跟我胸口差不多高的堤防上,是条毫无风情可言的路,但我偏偏喜欢它的毫无风情。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我能够明白价格昂贵且美丽大颗的钻石会受人喜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认为对路旁的小石头或有点凹陷的空罐加以青睐的情感,才算货真价实的爱。「古朴閑寂」这个词让我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太阳从海平面探出头来,到了朝霞迎曦的时间。隐约能够看见山对面的西方天空仍残留着夜色的痕迹。影子长而浓,不过光线并不像薄暮时那般张扬,我很喜欢这段时间,就跟喜欢这段毫无风情的沿海小路一样道理。
我无意间瞄向手錶,指针指着六点四十二分。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了白色,我意识到冬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候——
「七草。」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了头。
堤防上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眼熟的水手制服,肩上斜背着款式简单的深蓝色书包。微弱的朝阳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淡淡地渲染出颜色,柔顺的黑髮随着来自海上的徐风飘动。
她就站在堤防上,笔直地望着我。那样的身影看起来颇具戏剧性,就好像昏暗朦胧的景色之中,唯独她一个人鲜明地浮现出来似地。为何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眼的少女?我经常会漏看重要的事物。
「真边?」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里非常震惊,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走——那女孩是真边由宇。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真边毫不犹豫地沿着堤防朝我走来。
「好久不见,七草。」
「啊,嗯,好久不见。」
「有两年没见了?」
「差不多吧。」
「七草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才想这么说呢。
真边由宇还是真边由宇,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声音、步调、表情,一切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现实中没有完美的直线,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在某些地方偏了歪了,所以她看起来才会如此突兀,就好像拙劣的合成照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从堤防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咚!宛如断音的着地声,响彻于朦胧的清晨景色中。
「我有事想问你。」她说。
「嗯?」
「这里是哪里?」
「阶梯岛。」
「没听过耶。」
「似乎也没有标记在地图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
「那七草你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却不知道?」
「你不也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座岛上,真边本人也无法理解。
不过她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接受吧。
「话说回来,我不太想上学迟到。」
「是喔。」
「这里是横滨吗?」
「谁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然而有些事我可以掌握。
真边由宇对阶梯岛一无所知,今天早上才初来乍到。
「有点仪式性的事要进行,你可以配合一下吗?」我向她问道。
「需要花多少时间?」
「不用几分钟就结束了。」
「我明白了,可以啊。」
阶梯岛上有几条规则。
按惯例,刚造访这座岛的人遇上的第一位岛民必须负责说明这些规则,我当时也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啊,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说明规则时首先必须询问对方的名字,设计者肯定没有设想过原本就认识的人会在这里碰面的情形吧。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真边由宇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这是阶梯岛上最基本的规则,不知道是由谁提出的。普遍认为是住在山上的魔女,不过魔女真的存在吗?
「被丢弃的人的岛?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这里的人全都是被丢弃的人。」
真边皱起脸庞,就连那扭曲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直率。我心想「还真是矛盾啊」。
「被丢弃的人是指什么?」
「不知道,不过人们常说吧,像是被恋人抛弃、被公司抛弃等等。」
「七草也被丢弃了吗?」
「嗯,你也是喔。」
「被谁?」
「谁知道啊。」
「被不认识的人丢弃,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边由宇生性就是无法将疑问放到一旁。
只要有什么事她无法理解,她就会不断地发问,无论何时都追求着完美正确的答案,而且相信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然而现实中的确存在无法回答的问题。更何况是像我这种人,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给过正经的答案。
「很有意思的疑问,不过你不希望上学迟到吧?我们边走边说吧?」
「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比我更了解详情的人。」
「什么样的人?」
「见了你就知道。」
真边点了点头,我们迈开步伐。
「话说你不觉得今早的气温很奇怪吗?」
「你以为现在是几月啊?」
「不是八月吗?不过就快进入九月了。」
「不,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看来真边最近三个月的记忆全都没了。造访阶梯岛的人都会丧失来此之前的记忆。
「莫名其妙。」真边表示。
「我也有同感。」我回应。
我在心底偷偷叹了一口气。与她重逢让我升起焦虑、烦躁、愤怒等负面情绪,但我握紧拳头,忍着不表露出来。
在早晨的海边与她重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偶然,但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更根本的事情。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座岛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去明白。这既没道理,也不应该发生。
老实说,唯有她的脸,我绝对不想再看见。
*
第一次见到真边由宇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不,严格说来,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更早之前。我和她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如果把简短的对话也算进去,想必在更早之前我们就已经交谈过了。话虽如此,我真正明确地意识到真边由宇这个人的存在,是在小学四年级某个冬日的回家路上。
当时的真边由宇,简言之就是个遭到欺凌的孩子。小学生一到四年级便多少懂得一些社会性的常识,班级内部开始出现派系,在交谈中察言观色的技巧也变得很重要。
而真边由宇是个对这些事很生疏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但她被班级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给盯上。小孩子的恶意都很直接,因此也曾发生一些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看不下去的事情。
无论受到多么不讲理的单方面欺侮,真边由宇都未将任何情绪显现在外,也不曾哭泣。即使她的体育服被扔进水洼、室内拖鞋被人用麦克笔涂鸦,她都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纳闷。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她竭尽所能装出来的逞强。
如今我终于明白其实不是那样。
真边由宇真的纯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体育服非得被扔进水洼不可呢?她无法顺利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感受不到恶意的她,既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动怒,所以她才会偏头表示不解。
我并非正义使者,所以没有想过要为她做点什么,就连对他人见死不救的态度也没让我心生罪恶感。我似乎还曾经设想过几次,倘若她向我求助,我真的能为她做点什么吗?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样,小学生虽然具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但还是拥有纯真的地方,以牛奶为例——
牛奶是一只白色幼犬。
它应该是一只弃犬,脖子上虽然没有项圈,但毛色很乾凈。牛奶三不五时会出现在校园中,每次都让班上同学欢欣无比,我也曾经喂牛奶吃过几次营养午餐剩下来的麵包。在牛奶面前,教室内的阶级制度都变得丝毫不重要,每个人都成了大人理想中的纯真孩童,这种两面性想来还真是滑稽。
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牛奶是和平的象徵。难以用言语表示的某种秩序,具体呈现在这只白色幼犬上;另一方面,真边由宇则具体呈现了何谓没道理。
就在某个冬天的回家路上。
人见人爱的牛奶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眼就能看出它遭到车祸,后脚的部分似乎被压碎了,肚子上柔软的毛还微微上下起伏,那缓慢的动作很不可思议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当时刚好是放学时间,大批孩子站得远远地围观牛奶。「好可怜。」有人毫无责任感地如此呢喃道,我也有同样想法。
在场的每个人都只是旁观者。
没人打算成为牛奶车祸的当事者。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真边由宇。
她跑到牛奶身边,毫不犹豫地抱起它,血迹在白色制服上晕染开来,一片鲜红。我记得有人嘟哝了一句「好脏」,但这点我实在无法认同。在我看来,她十分耀眼。
真边由宇迈步跑了起来。
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如今我已想不起当时自己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就这样在她后面追着。
真边由宇笔直地跑着。
她的表情并不悲怆,只是一脸认真,专心地看着前方。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过她怀中的牛奶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问题的。」她喃喃说道。
「绝对没问题。」
回想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不过到达动物医院时,牛奶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摇了摇头,那一刻我见识到了真边由宇哭泣的脸庞。
她皱起脸来放声大哭,犹如野兽的嚎哮。她穿着血迹斑斑的制服,眼泪滚滚滴落,用尽全身力气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