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草 晚上七点
窗户的另一头传来了更加壮大的欢呼声。
圣诞派对似乎开始了。
佐佐冈一副冷静不下来的样子,不断四处张望着。他先看向窗户、再看向我,再看向脚边,然后又看向我。
「喂,跟蹤狂是怎么回事啊?」
他就像是看了一出被称作喜剧的悲剧一般,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最后只好勉强露出笑容。
「你应该知道,我得早点把弦送过去才行吧?」
我也不打算耗上那么多时间。
「可以告诉我,你遇到音乐家以后做了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拜託你,简单地说就行了。」
佐佐冈一脸无奈地开始说明。
这座岛上的「音乐家」,是食牺兽食堂的店长。但是她很早以前,就把自己的小提琴给了丰川——那名少女就是佐佐冈打算赠送弦的对象。然后佐佐冈遇到了班长,她便把小提琴的E弦送给佐佐冈当礼物。
「为什么班长会有小提琴的弦?」
「我也不太清楚,她说是堀给她的。」
「堀?为什么她会有?」
「那种事我也不晓得啊。喂,可以了吧。」
可以了吗……?
我意识到了口袋中的美工刀。只要用了它,就能强硬地让事情结束。
我用塞进口袋里的手指指尖,实际触碰了那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并想像将它的刀刃推出来的样子。我想像着佐佐冈会露出什么表情,说些什么,然后我又会回答什么。
想像的结果,相当令人悲伤。
但是就这样让佐佐冈进入宿舍,那也会同样令人悲伤。
我叹了一口气,将手从美工刀上移开。
最后我所选择的,是各方面意义上都不正确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把佐佐冈从「主角」的位置上拉下来吧。我对于自己竟然做了如此残酷的选择感到很不可思议。虽然我不是个圣人,但我以为自已至少还存有一点温柔。
也就是说,我决定向他说出真相。
「那个叫丰川的女孩子,找班长商量了一件事。她说自己可能被人跟蹤了,而那个跟蹤狂掉了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
我指着头上戴着的圣诞帽问:
「就是这顶帽子。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佐佐冈点点头,他的话远比平时来得少。
「大致上知道,不过细节并不清楚。」
「虽然并不完全,但其中一个传闻,『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成为现实了。让我们来确认一下七大不可思议的全貌吧。」
「那种事有必要吗?我是说……因为我现在,正要把E弦送过去……」
「有必要。」
因为这全是关于一根小提琴弦的事。
「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中,只有逃到岛上的技术高超的骇客是例外。这个传闻比七大不可思议更早出现,并单独传了开来。骇客的传闻之后,另外六个传言被追加创造了出来,然后形成了七大不可思议。」
「然后呢?」佐佐冈催促我讲下去。
我点头并继续。
「七个传闻分成了两种类型。其中一种,是将原先就存在于这座岛上的其他传闻纳入的模式。例如圣诞夜必定会下雪,这似乎是真的。还有魔女的手下会聚在一起举行圣诞派对也是。魔女的手下混进了岛上的居民之中,这似乎是从以前就有的传言。另外就是刚才说的,骇客的传闻。」
佐佐冈似乎渐渐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他双手抱胸,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另外四个呢?」
「另一种类型,是能够人为重现的传闻。一定会掉落的手套,以及供奉着圣诞蛋糕的坟墓。实际上海边的地藏菩萨前真的掉了一双手套,墓前也被供上了圣诞蛋糕。」
这种事,任何人只要心血来潮,都能将其变为现实。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应该都不会太多。
「那么,圣诞老人跟蹤狂,也是某个人重现出来的啰?」
「我认为可能性很高。」
「弦也是?」
他用瞪视般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E弦会断掉,也是因为七大不可思议?」
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那也是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我摇摇头。
「虽然再怎么说这都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我认为事情可能正好相反。」
为什么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会被创造出来?能让人接受的理由,我只想得到一个。
「是为了切断小提琴的弦,才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的。」
为了要混进某个真正想传开来的传闻,七大不可思议才会被创造出来。
而那个传闻,便是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重现手套和圣诞蛋糕没有任何意义。圣诞老人跟蹤狂最终也没有把她带走。在漫长的对话中,我一直仔细地观察佐佐冈的表情。若是他已经察觉我想说的话,那么我就会中止这段对话。
但是佐佐冈似乎还没有办法理解正题。他既不沮丧也不失望,眼神中反而燃起一股炽热的怒意。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他看起来虽然很轻浮,但脑子转得很快。我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却还没察觉真相,令人感到很讶异。
或许,他是本能地在逃避某个结论也说不定。又或者,他是希望由我讲到最后——是你开头的吧。给我负起责任说到最后啊——就像这种感觉。
我回答了:
「就是丰川同学喔。」
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跟蹤狂和演奏会,没有像手套和蛋糕那么容易重现。而那两个传闻的受害者都是同一名少女,如此一来就几乎能确定了。
就是她自己创造出了七大不可思议,并将其重现的。
为了切断小提琴的弦,为了中止演奏会,为了被捲入圣诞夜里发生的不可思议事件里。
我将头上戴着的圣诞帽拿了下来。
「是她自己把弦切断,并装作捡到这顶帽子的。既没有诅咒,也没有圣诞老人。一切都是谎言。」
佐佐冈的脸上,终于失去了表情。
他轻轻触碰左耳,按住戴在那里的耳机。他近乎胆怯地,仔细凝视着手中的E弦。
「那么,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光是听见佐佐冈沙哑的声音,就让我心痛地想捣住耳朵。
向他传达真相,绝对不是正确的。要是强硬地夺走弦,用美工刀切碎它就好了。要是像那样暴力地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表明了一切。肯定是因为真边由宇在这座岛上的关係。因为她,我变得无法捨弃完美而美丽的结局。这就如同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悲剧一般。我再一次,被囚禁于那无法抵达的颜色之中了。
「我,为什么……」
佐佐冈一步又一步地朝我走近。
然后,他从我的手中粗暴地抢走圣诞帽。
他凝视了帽子和E弦一段时间。
「为什么这么无趣啊……」
他用逐渐消散的声音喃喃说道,并低下了头。
他把两样东西一起丢到了地上。
我思考着。
今天一天,佐佐冈是个英雄吗?
至少,他是诚挚地想做一件正确的事。他的行动力超乎我的意料之外。若不是身边有真边由宇这个特例,我应该会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也会认真地尊敬他吧。
但是,以我个人的价值观来说,佐佐冈并不是英雄。
是因为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自己吗?不是。我甚至认为,比起博爱的精神,为了个人任性的愿望而帮助他人,才更像个英雄。那么是因为他没能达成目的吗?也不是。对我来说英雄是一种规则般的存在,而不是一种结果。
我无法称佐佐冈为英雄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在最后放弃了。
因为他像现在这样,低头蹲下,停止前进了。
或许真边由宇带给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吧,我不由得就会拿她来比较。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是她的话就不会这样。
比如说,若像今天这样的故事发生了。
她为了一名少女而寻找着小提琴的E弦,也面对了许许多多的困难。但是其实,是少女为了让演奏会中止,才自己把弦剪断的。
若这样的故事发生了,而主角是真边由宇的话,故事不会到这里就「完结」。
她会马上再次展开行动,企图取得下一个结果。为什么少女想中止演奏会呢?可以排除那个问题吗?新的敌人是什么?
我的英雄不会停下脚步。
所以,英雄才会总是充满悲剧性。在持续战斗的过程中有时会战败,周遭的人也会渐渐离去。我已经好几次目睹了这幅景象。
即使如此,她还是持续前进着。
她能够一心一意地,持续前进。
而佐佐冈并非如此。他并非悲剧的纯白色。
他低下头,蹲了下来,并颤抖着肩膀。我看着他这样的身影,反而安心了下来。
「你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我发自内心地说。
「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一般情况下应该会顺利成功的,只是遇到了诈骗之类的情况而已。世间上的善人很容易吃亏,即使如此还能继续当个善人的人,我觉得很美丽。你毫无疑问是个主角,只是剧本太过悲惨而已。不是你的错。」
我很不安,我真的能够安慰别人吗?
但我是打从心底同情着佐佐冈,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他今晚能更安稳地入眠。
「做了卑鄙的事的,是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她,只要现在把那根E弦拿给她就行了。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都只能收下那根弦。就算你这么做也没问题,真的。」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没有很长,但我知道,佐佐冈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其实,我对于那名叫丰川的少女,并不抱着否定的情感。逃避不擅长的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说她选择了给人带来麻烦的做法,这点是有些问题。但要把E弦送给她当礼物,也可以说是佐佐冈擅自决定的事。
阶梯岛是被捨弃的人们的岛。
是充满缺点的人互相依偎生存的岛。
无论是佐佐冈还是丰川,我都不打算叫他们成长。
就这样抱持着缺点,并儘可能安稳地让这个圣诞夜结束,这样就行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就算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肯定也能够获得某种幸福才对。今晚只是因为很多事偶然无法契合,所以才会不顺利。
佐佐冈抬起头来。
「谢谢。」
他凄惨的脸上浮现了笑容。
「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下吗?」
我点头迈步离去,并小心不要发出脚步声。
如果这个世界,能再温暖一点就好了。
就算有星星放出的明亮光芒照耀着,冬天的夜晚依旧很寒冷。我很担心他会感冒。
2 佐佐冈 晚上七点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