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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意外的是,进入九月之后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当然,我不能再像暑假期间睡到中午。不过,早上七点在半睡半醒之中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诀窍,身体似乎马上就回想起来了。在课堂中忍着哈欠,将与四十天没见的同学之间的距离,调整到最适当的幅度。从小学以来,算算我已当了近十年的学生,因此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下个月有校庆和运动会,準备工作也逐渐认真了起来,这是到去年为止还是个国中生的我所不曾有过的经验。但是,只要循着学校活动特有的轨道,就会自动被引向终点。也多亏这种安心感,让人感觉不太到这是全新的活动。
我之所以预感会有变化,是依据两个比较个人的理由。
第一个,是因为我被魔女抽出了一部分的人格,我本身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魔法的效果。在几件事上,我的思考模式和至今为止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旁人似乎并不知道我有什么不同,话题性甚至不比我在暑假期间晒黑的皮肤。
事实上,向我指出这件事的,就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我预感会有变化的第二个理由。
真边由宇。
她是我从六年前认识至今的友人。
我们在同一间小学就读,升学到同一所国中。但是国中二年级的暑假,她转学了。直到在这个夏天再次相遇为止,我们甚至不曾互传过一封邮件。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行动电话,自然也没有机会交换邮件地址。
如果知道邮件地址的话,就会传邮件吗?我想我肯定不会主动传给她吧。而她也是,除非有什么要紧的理由,否则她应该不会寄邮件给我吧。虽说真边由宇只要有理由,不论多乱来的事都会做,但她并不是个会无意义地努力维持人际关係的少女。
八月二十五日,在多少让人感觉是一种命运的情况下,我们重逢了。之后总算交换了联络方式。那时,我才知道她转学到和我同一所高中。
真边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因此我的生活也不可能会和之前相同。虽然我是如此确信的,但意外的是她只带来了些微的变化。
她转进了一年二班,这个传闻并没有传到四班的我耳里。如果是在同一个班上那还另当别论,但大多数的高中一年级学生,话题似乎没有少到得去在意隔了两个班级的别班转学生。车站前的冰淇淋店涨了二十圆;上学路上经常看到的女孩很可爱;星座占卜中第九名的内容比第十二名还惨。我的教室沉浸在诸如此类的话题中。
在学校外面,我也没有积极地和真边见面。因此说到我们的交集,就只有偶尔在走廊擦身而过时,会互相打招呼这种程度而已。就宛如暴风雨明明正在接近,但天空却相当晴朗一般,令人隐隐感受到一股不安。
最后,我和真边由宇好好地对话时——已经是第二学期开始后,过了约两个礼拜的那天放学后的事了。
*
那天从黎明开始,便降下了一场豪雨。但是雨在午后便停了,放学后的天空就好像刚被洗凈一般,呈现一片清新的水蓝色。
我烦恼着要不要将伞拿回去,最后还是决定把伞留在学校。我走出校门后,便发觉她就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并不宽敞的马路上,到处都是穿着同样制服的学生,但我不可能会看错真边由宇的背影。
三步或四步的距离,令我犹豫了。
我可以就这样望着她的背影前进,这么做也轻鬆得多。但是,最后我还是跑向她,呼唤了她的名字。
真边回过头来,将手中的伞抵在柏油路上。她脚边的水洼,映照着浅色的天空。
她笔直地看向我,以只需让视线移动数公分的幅度歪下头。
「要一起回去吗?」
「到半路为止。你住在哪里?」
「在七草家附近唷。只隔了两个红绿灯。」
我不知道这件事。既然这样,在上下学的时候应该会偶然碰到才对。但或许是我们的生活节奏稍微错开了也说不定。在铃声敲响跑前一刻冲进教室这种事,肯定不符合她的人生观吧。
我站到与她并肩的位置,她开口了。
「怎么了?」
「什么?」
「你很少会主动叫我。」
是这样吗?我倒觉得以前为了叫住四处奔跑的真边,自己可是拼了命。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碰巧看到了你的背影而已。」
那时的我,大致上都是走在真边身后不远处跟着她。但是,现在我们正肩并肩朝车站走去。
「这里的生活还好吗?」
我这么问道,然后真边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没问题。课程进度和上一间学校没什么差别,只有数学有些地方还没学过,但我想应该可以在期中考前赶上进度。」
「我不是指读书的事。」
「那是什么事?」
「例如人际关係之类的。你交到朋友了吗?」
「还没吧。虽然有偶尔会说话的对象。」
「你不加入社团吗?」
「有人邀我加入垒球社,听说他们很缺社员。」
「哦。要试试看吗?或许能交到朋友也说不定。」
「我会考虑看看。七草你呢?」
「我没加入任何社团,虽然对历史研究社有点兴趣。」
「你喜欢历史吗?」
「没有特别喜欢。不过我们学校的历史研究社也有在研究民俗学,我对那倒是有点兴趣。」
「民俗学是做什么的?」
「比较有名的,是蜗牛考之类的吧。」
那可能是真边没听过的辞彙吧,她就像模仿异国语言般重複了一次「蜗牛考」。
我拉回话题。
「你打过垒球吗?」
「体育课打过。蜗牛考是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在意的话就去查查看吧。」
「到历史研究社去的话,他们就会告诉我吗?」
「大概吧。但我觉得真边你比较适合垒球,你不是擅长运动吗?」
「是不讨厌。但是我没办法想像每天放学后都做同样的事。」
「不就和上课一样吗?你喜欢上课吧?」
「喜欢。但是没有了自由时间,也很让人困扰。」
「你现在在做什么?」
「嗯?」
「放学后的自由时间。」
真边沉默了一会儿。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真边的表情少有变化——因此也很难推测她的感情。她的脚步中丝毫没有迷惘,以同样的节奏笔直前进着。她的脚步前方有个小水洼。她只要陷入沉思,就会变得看不清周遭,于是我叫了她一声——「小心脚边」。看着她避开水洼之后,我切入了正题。
「其实,我有点在意你传来的邮件。」
八月二十五日,我们重逢了。我们交换联络方式之后,当天晚上,她第一次传了邮件给我。那一封历史性的邮件,除去主旨的「晚安」之外,就只有简洁的一行字。
——七草知道减法的魔女吗?
相当有意思的一封邮件。
减法的魔女。
可以替人抽出一部分人格的魔法师,使用着相当方便的魔法。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很在意为什么真边会对那种传闻感兴趣。也许我应该早点来见她的,比如在收到邮件的隔天,但我迷惘了。我无法正确地判断出应该如何接受与真边的重逢才好,直到现在我也还不太清楚。虽然我已经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学生生活,但与搬家后远离的旧友重逢却是头一遭。学生手册和学年通知上都没有写上应对指南。
「你为什么想调查减法魔女的事?」
我这么问之后,真边看向了我。
她直率的双眼,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污浊,简直像人造出来的一般。她轻轻地歪下了头,彷彿要把那僵硬的视线从根本扭曲一般。
「这是秘密。」
我屏住了呼吸。
秘密是随处可见的事物。不论在哪里、不论是什么、不论任何人,都有秘密,但这肯定是我第一次听到真边由宇使用这个辞彙吧。我完全无法想像,真边由宇会有需要隐藏的事。
「秘密?」
「嗯。秘密。」
我没来由地慌了起来,并调整书包背带的位置。我有些伤脑筋,于是笑了出来,然后试着说:
「偷偷告诉我嘛。」
「不行,秘密就是秘密。」
「要保密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呢。虽然不晓得,但应该会保密到很久以后。」
「这样啊。」
这表示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期间,她也有所改变了吗?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十四岁到十六岁的两年之间,不可能有人完全没有变化。就算是她—一一定就连我也是,都以时钟的速度逐渐接近大人。
我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知道了什么有关魔女的事,要告诉我喔。我也有点兴趣。」
「你想见魔女吗?」
「如果她真的存在,我是想见见她。即使是虚构的也很有趣。民俗学也会研究都市传说。」
「减法的魔女是都市传说吗?」
「这个嘛,我想应该和野槌蛇是一样的东西吧。」
我还想继续谈论魔女的话题。
真边是如何得知那个传闻的呢?明明是秘密,又为什么要寄邮件给我呢?虽然我有好几个疑问,但现在却无法顺利用语言表达出来。我们天南地北地閑聊着,藉此打发时间。小学后方的糖果店终于关门了;以前的同学中有谁在同一所高中;还有真边搬家以后发生的事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幸好我们没有因缺乏话题而困扰。若是两年前,我们就算彼此沉默以对也不会感到尴尬,但现在就难说了。
我们坐电车移动了三站,接着又走了十分钟左右。
「我走这边。」
真边说出这句话时,是在和我们国中时平常分别的地点相差不远的地方,只隔了眼前的一个转角。
离别前一刻,真边说:
「你还记得约定吗?」
我点了头。
「当然。」
她安心地笑了出来,并朝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后,转身背向了她。
在那之后,短短五分钟左右的归途中,有一座小小的公园。那是两年前,我与真边道别的公园。也是三个礼拜左右前,我和她再次相遇的公园。
我不经意地望向公园的鞦韆和溜滑梯。接着我好像听见了刚与我分别的真边,小声低语「这是秘密」的声音。
2
「所以,七草同学你很在意那个秘密啊。」
安达说道。
「既然都说是秘密了,自然会想知道吧。」
我这么回答。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认为没有必要硬是揭发别人的秘密。我比较不喜欢好奇心这个辞彙。
我和安达是在和真边一起放学那周的星期六碰面。我们之前就已经约好,要互相交换关于减法魔女的情报。
我们没有告诉对方住址,因此我搭乘电车移动到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车站,并在出票口附近的钟台下会合。接着我们去车站附近的麦当劳,面对面坐下。隔壁的座位被三个小学生佔据,他们各自紧盯着手上的掌上游戏机。
我们一边吃着汉堡和薯条、喝着可乐,一边慢慢地谈论魔女的事。我们自然谈到了真边由宇的事,但我并没有详细地说明。只告诉她同校的少女好像也正在寻找减法的魔女。安达说:「为什么那女生要找减法魔女呢?」而我回答:「不知道,她说是秘密。」仅此而已。
然而安达似乎对「正在寻找减法魔女的少女」很感兴趣。她用纸巾擦拭拿过薯条的手,然后说:
「会想见到魔女,一定是因为讨厌自己吧。」
「基本上是这样吧。」
「她想捨弃什么呢?七草同学,你不晓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