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什么我又开始追寻魔女的传闻呢?
起初,是因为类似义务感的感情。
所谓的减法魔女显然非常可疑,为了确保真边由宇的安全,于是由我来先行调查,动机仅仅如此。但是很快地,魔女打了电话给我,于是我才知道那个传闻是真实的。
我真正在意的是真边由宇寻找魔女的动机。她想要捨弃自己,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更进一步说,是感情上让我难以接受。但同时我也明白,我必须接受这件事。收到她传来的邮件的八月夜里,我也想着同样的事情,因此我立刻就找出了答案。
于是接到魔女电话的我,捨弃了我的一部分。另一种说法是,我捨弃了对真边由宇的一部分感情。
之后我进行了两个月左右的调查,隐约理解到,要找出魔女是极其困难的事。以及,至少在我观察到的範围内,调查魔女并不会有危险。
所以,我已经可以中止魔女的调查了。
可以认真地投入几个更现实的问题了。
即使如此,进入十一月后,我还是在持续追寻着魔女。或许这只是逃避现实的一个方法而已。或许如此。
我想再一次和魔女谈话吗?
为什么?是为了再次捡回捨弃掉的一部分自己吗?
真是愚蠢。
*
有一本书叫蜗牛考。
不过我没有读过那本书。只要是对民俗学有兴趣的人,都听过这个书名。然而我却没碰过实际读过那本书的人,只是隐约知道它的内容。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内容正如书名,似乎是针对蜗牛的考察。所谓的蜗牛指的是katatumuri,在不同的地域有各种不同的称呼。以京都为首的近畿地区称作dendenmushi,离那远一点的地区则叫作maimai,到关东或四国的话则是katatumuri——就像这样。换言之,所谓的蜗牛考,是关于语言传播的解说书籍。
过去语言是在京都产生的,随着时间流逝,语言以同心圆状扩展到各地区。充分展现出其特徵的,是从京都看来完全相反方向的东北和九州,两边都留下了tuburi这个辞彙。
告诉我蜗牛考的事的,是一个叫做小林的人。
「古老的语言,在遥远的地方留存了下来。」
他这么说道。
小林学长是就读我高中的三年级生,到这个夏天之前都在历史研究社担任社长。但是比起历史,他对民俗学更有兴趣,似乎也实际拥有过蜗牛考这本书。我为了调查减法魔女而找小林学长商量,我认为有研究都市传说这类东西的学问应该是民俗学吧。
我和小林学长在北校舍四楼的教室碰面。那间教室平常用来进行地球科学的课程,放学后则是历史研究社的社团教室。为什么历史研究社会使用地球科学的教室呢?这两者似乎没什么关联。话虽如此,如果问哪间教室才适合当作历史研究社的社团教室,也让人伤透脑筋,因此地球科学教室可能就是最适当的也说不定。
「我也简单调查了一下减法魔女的事。」
小林学长这么说道。
他找了一张窗边的摺叠椅,跨过椅背,面向后方坐了下来。我则在他正前方的椅子坐下。
「结果如何?」
「很有意思。以一个都市传说来说,各处都很不自然,有种不协调感。」
「哪里有不协调感?」
「针对这点,首先必须对都市传说这个东西进行说明才行。你明白吗?如果不定义都市传说,就无法指出违反常规的部分。就像若想议论西瓜是蔬菜还是水果,首先得替蔬菜和水果赋予定义。」
「是,我非常了解。」
「那么,关于都市传说的定义,这点并不明确,说到底都市传说这个辞彙是在最近才产生的,在日本是从一九九零年代开始被使用。正确来说,第一次出现是在八八年被翻译的一本书中。不管怎样,经过的时间还不足以酝酿出确切的意义。」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不如我们现在先不要考虑都市传说的历史,如何呢?只要我和小林学长之间清楚定义那个辞彙有什么意义,我想话题就能进行下去。」
「一点也没错。实际上——语言的意义是配合现实来改变定义方式。即使在学问的领域上,这也是很平常的思考模式。那么现在,我就来定义都市传说吧。明确地说,所谓的都市传说,即是拥有某种倾向的传闻。你知道是什么倾向吗?」
「内容宛如现实一般的虚构故事,是吗?」
「你抓到了很好的点,给你一部分的分数吧。那个倾向,便是『贴近部分现实,以确保真实性』。比如说,你听说过迪士尼乐园的都市传说吗?」
「听过几个。」
「迪士尼乐园是每个人都知道的现实,所谓的都市传说则採用了这种现实以取得真实性,所以人们才会觉得有趣,并将其流传开来。只要是大企业,至少都会成为一个都市传说的题材。又或是实际上在世间引起骚动的事件,也很容易变成题材。反过来说,不包含现实的都市传说没有真实性,没办法口耳相传。传说无法成立,就这样消失无蹤。」
「是这样吗?」
我歪着头。
「经常听到的恐怖故事中,也有很多故事从头到尾都没有现实的企业或事件登场。」
「不可以把恐怖故事和都市传说搞混喔。话虽如此,最终广为人知的恐怖故事,还是会隐含着现实。当然说法各有不同。有从社会问题衍生出来的故事,也有明言指出现实地名当作舞台的故事。又有些故事,是以每个人都会在夜路上感受到的恐惧当作题材。」
「若是出现夜路就算现实的一部分,那什么都可以算是现实了,不是吗?这样能发挥分类的功能吗?」
小林学长开心似地笑着点点头。
「当然能发挥功能,只要可以说明减法魔女的特殊性就行了。换句话说,恐怖故事很容易具有说服力,人们大致上都会对相同的东西感到恐惧,可以说恐惧本身就保证了真实性。但是,减法魔女不是恐怖故事。」
我噤声不语。
确实正如他所说,那个传闻中没有让人感到恐惧的要素。
小林学长继续说:
「那传闻当然也没有反映出现实的企业和事件。换言之,减法魔女没有半点真实性。我认为那个传言,比起都市传说,更接近咒语。就像把喜欢的人名字的缩写写在橡皮擦上,就能两情相悦的咒语那样。」
「原来如此。确实,虽然有点繁琐,但那或许就像能改变自己的咒语。」
「但是,即使是咒语也有点奇怪。你懂为什么吗?」
「不存在程序,是吗?」
「正是如此。所谓的咒语,正是会让人想实际试试看才有意义。要是没有明确的方法,就难以传授给任何人。」
「意思就是不管是作为都市传说,还是作为咒语,减法魔女的传闻都是不完整的。」
「嗯。如果要做个实验,内容是创作出一个新的都市传说,并将其散播出去。要是我的话,就会立刻重新编製那个传闻,否则根本不可能散播出去的。在这种资讯爆炸的社会中,那只会马上被埋没而消失而已。」
「但是减法魔女的传闻没有消失。虽然规模的确没有那么大,但即使是现在,只要上网搜寻,也还是找得到新的情报。」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小林学长夸张地皱紧眉头。
「当然,可以想得出几个理由。也许减法魔女也包含了某种真实性,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就算没有真实性,或许也有某种让人想口耳相传的要素。也可能是有一大群人,刻意想让它流行起来而反覆上传情报。又或者是……虽然不可能,但也许那传闻彻头彻尾都是真实的。」
「不可能吗?」
我如此问道。
「你认为那种荒诞无稽的话会是真的吗?」
小林学长皱起了眉头,那表情就像一只讨厌香烟味的狗。
我知道减法魔女的传闻是真的。但是从魔女那里接到电话这种事,可不是能一脸正经地和人谈论的话题,这点常识我当然有。说起我自豪的地方,就只有能总是表现得像个符合常识的人而已。
所以我改变了话题。
「若是谎言就不会变成传闻,若是真实就会变成传闻。这点也让我不太能理解。对听到传闻的人来说,应该分不出区别吧?」
「是这样吗?」
小林学长将身体向后,双手抱胸。
「我不这么认为。就算是完全相同的话题,用真话来散播,和用谎言来散播,两者之间我认为还是有所不同。我不晓得个人是否拥有辨别真实的能力,但如果是规模较大的社会,我认为就有能分辨真实和谎言的能力。」
看样子,这对小林学长来说似乎是极为重要的思考模式。也因此有好一段时间,话题都大大地偏离了。小林学长向我说明了他进入大学以后,无论如何都想进行看看的研究概要,我则热情地搭腔。单纯这样听起来,真的是很有意思的内容。小林学长将自己未来的研究,称作「集团内的情报自凈作用」。满足某种条件的集团能自动矫正谎言,在没有满足条件的集团中,谎言将更加深沉地沉澱下去,变成错误的常识而扎根。将此条件数值化,并藉以测量各种集团的健全度。这便是小林学长所思考的研究概要。
这个话题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小林学长断言能自凈谎言的集团就是健全的集团这点。这肯定是很自然的思考模式,而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但另一方面我也在思考,将所有谎言拒之门外的集团,真的是健全的吗?这段期间,太阳的高度已经下降。秋季的黄昏来得很早。
「这么说来——」
在閑话告一段落的时候,小林学长叹了一口细长的气,并这么说道:
「如果魔女真的存在的话,她或许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也说不定。」
「为什么呢?」
「有最多和魔女传闻有关的留言的,似乎是横滨市。而且传闻的发源地,看样子也是横滨市。你看。」
小林学长弯下身子,从挂在书桌上的书包中拿出了资料夹。他似乎把留言板的页面影印下来了。
「我搜寻到的有关减法魔女的文章中,时间最早的是这篇。」
资料上附加了日期,距离现在约七年前。
文章内容是这样的——
我是魔女。
话虽如此,我无法飞上天空,也没办法和猫说话。
不,正确来说,在某个地方我能飞上天空,也能和猫说话。但平常却两者都做不到。
我能使用的魔法只有两种。但是这两种,我都还不曾使用过。并且其中一种,效果相当繁琐,于是我决定现在先不写出来。因为如果要说明一切,文章将会变得很长。而且现阶段,那个魔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另一种。我,能够抽离人们的心情。
容易发怒的心情、容易放弃的心情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如果你心中有讨厌的心情,我能够将其抽离。应该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感到噁心才对。虽然我没有试过,但肯定不会的。
如果你有想要捨弃的心情,就来见我吧。
要是有人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每周星期六的中午,我会等着。
地点在神奈川县横滨市的——
读了后续之后,我屏住了呼吸。
自称魔女的某个人,指定作为见面地点的场所是我熟知的小学校园。七年前出现这篇文章时,我就在那所小学上学。
一切都是偶然吗?把这当成是偶然,当然是很自然的想法。然而,我却无法顺利地处理我的感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强烈地觉得这个连结隐含着意义。
「话说回来,入社的事你决定好了吗?」
小林学长说道。
「请让我考虑到明年春天为止。」
我回答,并强笑一声。
魔女以前就在我就读的小学校园里吗?
2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六,我决定造访那所小学。
我并不认为魔女在那里,但小林学长拿给我看的、七年前在留言板上的那篇文章,还是让我很在意。
小学的正门紧闭着。我绕着校地周围走着,然后从后门进入了操场。少年棒球社正在操场上练习,软球击中金属球棒的声音反覆响起。
七年前,我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生。
事实上,我几乎不记得那时候的任何事了。导师和经常玩在一起的朋友还想得起来,但像真边由宇的事我就想不起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和她同班。我和真边开始一起行动,是从四年级开始的。
低年级使用的校舍前设有单杠。我抓住那单杠,高度实在太低而使我笑了出来。对了,那时我很喜欢翻单杠。手掌充满铁臭味的感觉,让我很喜欢。在班上我算是很擅长吊单杠,这点让我有些自豪。
我突然想到,现在我还能翻单杠吗?
翻这么低矮的单杠,会不会撞到头?失败的话,会不会被棒球社的小孩子们笑呢?这两者,都是当时的我压根没想过的事。虽然无法确切感受到实感,但曾有一段时期,我把翻单杠当成了日常的一部分。可以说是我把那时的我给捨弃了吗?
球棒捕捉到了球,发出了高亢的声响。孩子们的脸一同朝天空抬头仰望。趁着这段空档,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停住,并踢向地面。右脚自然地举高、左脚则跟随其后。身后的校舍从视线上方落下,地面咻地腾空飞去。那瞬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曾教过一个女孩子翻单杠的方法。那是谁呢?并不是真边。
我的身体在单杠上面直直地静止了。右翼的选手勉强追上了被高高打飞的球,并跳跃接起了它。
双脚踏上地面后,我将手鬆开了单杠。接着我从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试着打了魔女的电话号码。还是一样,虽然铃声响起了,但对方似乎不打算接。我放弃,并挂断了电话。下一瞬间,有人从身后呼唤了我的名字。
「七草同学。」
我回过头去,站在那里的人是吉野。她穿着红色格纹的长裙,披着一件有着黑猫图案的LISTEN HEARTBEAT连帽外套。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便服,感觉很新鲜。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