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的一年到了。
在我包在温暖的毛毯中打瞌睡的期间,寒假也结束了。
第三学期的第一个星期六,我穿上外套、围上围巾、戴着全新的手套,在小学的单杠前等待一个女孩子。手套是圣诞节时真边送我的,那是一双柔软的皮革制手套,虽然是深蓝色的,但只有大拇指内侧呈象牙色。那双手套,对我来说有点大。要是后年左右时,这双手套能刚好合尺寸就好了。
校园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我没心情在寒冬中空手握住冰冷的单杠,也不打算戴着手套翻单杠,于是凝望着因薄云而朦胧的天空。不久后,吉野出现了。虽然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钟,她却边吐着白色的气息边跑了过来。
「久等了。还有,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没有等很久。」
「那就好。那副手套很好看喔。」
「谢谢。你的外套和围巾也很适合你。」
水蓝色的外套与淡黄色的围巾。这种柔和色彩的组合,看起来很温柔,就像冬天正午的向阳处一般。
吉野害羞似地笑了出来。
「然后呢?你知道真边同学的秘密了吗?」
我今天是为了谈这件事才把她叫出来的。
「知道了。她告诉我的。」
这是谎话。实际上,我还只知道一半而已。不,或许不是一半,说不定有八、九成都还不晓得。真边经常跷掉校庆準备活动的理由我已经理解了,但她对我还有秘密。
我继续说:
「虽然知道了,但她说希望我保密。很抱歉特地在这么冷的日子把你叫出来,但我想守住那个秘密。」
吉野点了点头。
「总之,是七草同学你也能接受的理由对吧?」
「嗯。真边和某个人约好要保密,并守住了那个秘密。现在也依然守着。我认为那并没有错。」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想对吉野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理由。我想儘可能珍惜对真边由宇抱持好感,还想成为她朋友的奇特同学。
「所以,我从现在起会编个理由。虽然全都是胡说的,但要是你能相信一半就好了。」
「我会相信八成喔。」
「那样的话压力很大呢。得想出一个好故事才行。」
我靠上单杠的支柱,双手抱胸。
接着,我边思考边开始述说:
「真边之所以跷掉校庆的準备工作,是为了见某个小女孩。」
「女孩?」
「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生。那孩子已经住院很长一段期间了,出生时就有难以治癒的病。她的心脏很虚弱,没办法自由地四处活动。而且因为病情可能突然恶化——所以也不能离开医院的病床。她几乎没办法去学校,也没有朋友。」
「好可怜喔。」
「很可怜。而且还有另一件让她伤心的事,她的母亲似乎不太关心那孩子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那母亲是对自己的孩子不太有兴趣的人,也或许是长期照看着她,因而感到疲累了。她的双亲似乎离婚了,那可能也是原因。」
「她爸爸呢?没有去看她吗?」
「好像几乎没露过面。真边夏天时因长期感冒而去了医院,并偶然和那女孩相遇,决定要成为她的朋友。」
「所以才每天一放学,就去探望她啊。」
「她认为小孩子需要能说话的对象。两个人感情渐渐变好,但是女孩拜託真边,希望她别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事。」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妈妈感情不好吧。我也见过她、和她聊过一次。她是个很温柔、头脑很聪明的孩子。听到这种事,不管是谁都会把她父母当成坏人吧?那孩子或许是知道这点,而不希望别人这么想吧。」
吉野用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
「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呢。让人觉得有点想哭。」
「全都是编出来的就是了。」
「但是,我全都相信。」
「那样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要是能顺便为了那小孩子的温柔,而向大家保密的话,我会更高兴。」
「嗯,我很擅长保守秘密喔。」
她彷彿真的要哭出来一般,绽放了笑容。
看到她的表情后,我也露出了笑容。我认识的人当中,有好几个温柔的人。我觉得那是十分幸福而难能可贵的事。
「和平。」
我试着这么叫了看看。
「你现在还会被这样叫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因为几乎没有从同一所国中升学到这间高中的人。」
「总觉得有点遗憾。」
「我也觉得很遗憾,我很中意这个称呼。」
「嗯,很适合你。你肯定比一万只白色鸽子都更适合叫做和平。」
吉野用力地揉揉双眼,嘴角则浮出一抹微笑。
「你还记得为什么我的绰号会变成和平吗?」
「搞不好,是某个伟大的国王,决定将你定义为和平的象徵也说不定。」
「嗯,大致上说中了。」
她开心地点点头。
然后,她稍稍压低声音说:
「这可不是编造出来的故事喔。其实我小学的时候,被没同情心的男孩子们叫成牛呢。」
「好像可以写出一篇美好的童话故事。」
「现在的话是可以。但是对小学女生来说,牛让人有点讨厌,给人的印象不太好。因此我很生气、很伤心。但是某一天,某个地方的国王这么说:牛是很棒的。对大家很有帮助,在草原上的姿态又很和平,而且蹄的形状就像和平手势一样。」
「他一定是个讨厌战争的国王吧。」
「其实是班上的男孩子啦。总之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喜欢和平手势。就算被叫成牛,我也会说『耶,和平』。接着不久之后,大家就开始叫我和平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她这么说道。
我做出拍手的样子,但没有发出声响。
要是世界上的问题,都能像这样用和平的方法完美解决就好了。但是相原大地的问题,也就是真边由宇的问题,只靠和平手势是无可奈何的。
我突然想翻单杠了。
但我还是不想脱掉手套,没办法,只好抬头仰望白云。
*
一月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就这样过去了。
我见了真边几次,也见了大地。和安达则是持续偶尔互传邮件。不论哪件事,都确实地逐渐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真边由宇不时会用钻牛角尖的眼神看着我。
我试图去了解她内心的纠葛。真边大概是同时考虑着现实的大地,以及那座阶梯的被捨弃的大地的幸福吧。
大地的问题,不能由周围的人急着解决,必须如同削去巨大的岩块一般缓慢地前进,所以真边还没有将另一个大地的事告诉他。但另一方面,考量到阶梯那里被捨弃的大地,应该儘早解决现实这边的问题才是。就这样一直让幼小少年的一部分被捨弃,是真边无法容许的事。
两个大地的正确答案互相矛盾。
不论选择哪边,另一边都会蒙受很大的不利。
真边由宇肯定是在探寻完全不同的正确答案,她深信那答案确实存在。但是她——当然我也是——还找不到真正的正确答案。
我们处于沉闷的停滞之中,只有时间流逝而去。不,虽然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并非如此。
事态正无声无息、然而确实地变化着。
而这变化浮出檯面时,是二月十日的晚上八点。
2
那时,我正躺在床上,阅读以文库本来说显得很厚的悬疑小说。
我是从昨天晚上开始读的。经过略微冗长的登场人物与舞台说明后,我被和惊悚杀人事件有着不协调感的几个描写所吸引,而继续翻阅下去。接着侦探总算探查出了真相,不过尚未对读者表明任何事。就在侦探终于要说出一切,而我最不想要分心的绝妙时间点,传来了智慧型手机震动的声响。
我叹口气,打开书的页面朝下盖在枕边,并撑起身子。我望向书桌,我总是将智慧型手机丢在那里,但是在那里的只有充电线而已。我稍微想了一下,才终于从挂在椅子上的制服裤里找到了它。在那段期间手机也一直发出声响、持续震动着。
显示在蛋幕上的,是真边由宇的名字。我点了显示出「通话」的按键。虽然她曾寄过几封邮件给我,但这是她第一次打电话。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将手机抵在耳边。
「怎么了?难得你会打电话给我。」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僵硬。
总是很正经的那声音,透过电话似乎更明显了。
「大地不见了。」
她说道。
我一瞬间陷入了混乱。我以为那名少年消失蹤影——应该会是在稍微温暖一点以后的事,春假或是黄金周的时候。我原本预测他会以那种长假为目标的。
是产生了什么因素,使大地不得不现在马上进行计画吗?
仅仅一瞬间,我止住了呼吸,将混乱咽下,然后努力地以缓慢的口吻说:
「冷静点,没有任何问题的。一切都是按照计画,你没有必要慌张。」
我知道电话另一头的真边,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发出了吸气、再吐气的声音。
「按照计画?」
「他制定了暂时离家出走的计画。我听说了这件事,但因为约好要保密,所以没有和你说。依我看来,大地的计画并没有不对。我不打算阻止大地。」
「但是……」
真边的声音很尖锐。
「在这么寒冷的夜里,那孩子一个人会在哪里?」
一点也没错。
我以为大地在春天之前不会行动。我为了让他这么做而和他谈过了,也仔细小心地守望着他的情况。我最后见到他是前天——那时大地的样子,和至今为止没有不同。我的计画总是会在某处出现破锭。
「听我说。」
我这么说道。
「大地会离家出走,是为了给母亲思考的时间。大地写了一封给母亲的信。我不知道内容,但他是很聪明的孩子。他应该是仔细考虑后,正确地将想法写出来了才对。但是大地认为,母亲在读信的时候,要是自己就在她眼前,事情就无法正确地发展下去。他不想无谓地刺激母亲的感情,所以决定把信留下——并暂时离家出走。只要过一段适当的期间,他就会回来了。」
真边没有插嘴提出任何疑问,听着我说的话。
我说累了,于是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问她: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把大地带回来吗?」
真边没有任何迷惘。
「不知道。但是,我要找他。」
我不禁露出微笑。
这正是真边由宇的声音。强而有力、诚挚、锐利,且脆弱。比任何人都要美丽的,否定的理想主义者的声音。
「我说,七草,那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之后再考虑吧。既然小孩子不见了,我就会全力找出他。」
我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