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暗中传出僧人的诵经声。
那声音如波浪高低起伏,无休无止地持续着。
大殿寝所设置了护摩坛(注1),僧人依次将护摩木(注2)投入火炉中,一心一意在诵经。
夜居僧都——是平日在内廷清凉殿值宿,为天皇加持祈福的护持僧。
此僧都之所以满头大汗,额上发光,并非全基于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是因为竭尽所有体力和精力在进行这次的法术。
护摩坛对面搁着台座,台座上是坐在青牛背的忿怒相明王。
六头、六臂、六足——全身青蓝色,三只左手各持戟、弓、索,三只右手同样各自握着剑、箭、棓(棒)。
是大威德明王(注3)。
迎请这位明王时,施行的法术即大威德明王法,据说此法术在高野山、比叡山也是最强力的修法。
护摩坛一旁铺着被褥,有名女子仰躺于上。女子紧皱眉头,闭着双眼,痛苦地扭动身子,不时发出呻吟。
女子枕边搁着一座灯台,其上点着灯火。
另有一名身穿白色公卿便服(注4)、作男子扣扮的女子坐在灯火旁——闭着双眼,那女子是扶乩。
——唵瑟底哩迦罗噜哞缺娑呵。
僧人不停念诵着大威德明王的真言。
过一阵子,扶乩女子「喀」地睁开眼睛。
双眸翻着白眼。
本来应该位于眼球中央的黑眸,消失在睁开的眼皮内。
「来了。」
僧人停止念诵真言,向后方说道。
「我知道。」
身穿白色狩衣(注5)的年轻男子平静地答,他坐在僧人后方。
在灯焰亮光下看,也看得出男子的肤色很白。不过,嘴唇却透红得似乎可以看见内侧的鲜血,嘴角微微浮出在这种异常情况下应该说很诡异的笑容。
细长双眸,看似罩着一层碧绿。
扶乩女子紧握双拳,「咻……」一声吐出气息,继而双手拄着地板,左右摇头。
僧人望向寝铺上的女子。
女子和方才一样,紧皱眉头,依旧在发出低沉呻吟。
「光君(注6),不是这个。」
僧人微微摇头。
「我明白。」
僧人称为「光君」的年轻男子,面不改色地点头。
僧人转身面向扶乩女子,问道:
「你是谁?」
「我是糺森(注7)的鹿神……」
扶乩女子发出不像女人声的低沉沙哑声。
「糺森的鹿神为何会附在人体内?」僧人问。
「这世间乱成一片,人们漠视古来众神,一味地随心所欲,前几年,甚至开始砍伐糺森的树木。此情此状实在令人愕然。我为了纠正众人,才附身在这女子体内……」
僧人望向年轻男子——光君。
光君微微摇头。
「这是迷神(注8)。和这种神进行问答,只会受骗。马上祓除……」
「明白了。」
答话的几名僧人起身,绕到扶乩女子背后,将于巾的念珠挂在女子的脖子上。
「唔,唔。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不听我相告吗……」
扶乩女子发出男声道。
僧人对着扶乩女子呼出一口气。
「唵瑟底哩迦罗噜哞缺娑呵。」
念诵真言后,再用手掌「咚」一声击打扶乩女子背部。
「啊!」
扶乩女子发出低微叫声。
眼球转了一圈,黑眸回归原位。
扶乩女子收回拄着地板的手,问僧人:
「怎么样?」
「是别的神。真正附身的仍在夫人体内……」
「遗要继续下去吗?」扶乩女子问。
僧人望向光君。
「这已经是第八个迷神,如此下去没完没了.今晚姑且到此为止吧。」光君答。
「是,明白了……」僧人点头。
扶乩女子和僧人退出后,光君又坐在原位,默思了片刻。
光君的妻子——光君称其为葵之上(注9)的女子,如此卧病不起,已经将近一个月。
葵之上出门前往新斋院参观祓禊仪式那晚,回来后便开始发烧。
本来以为只是过度疲累而发烧,但过了一天,又过了两天,直至三天过后仍不退烧。
光君传唤和尚和阴阳师来进行加持祈祷仪式,却完全不见效。
妻子比光君大四岁。
光君在十二岁举行了元服礼(注10),同年便娶葵之上为妻。
十年过去,光君现今是二十二岁,葵之上已经二十六岁。
令光君忧心的是,葵之上在婚后第九年,好容易才怀了孕。此刻卧病在床的葵之上,腹中怀着光君的孩子。他绝不能让这次的附身事件影响到腹中胎儿。
「这不是普通病症。」
「有某物附在她身上。」
和尚与阴阳师均异口同声如此说。
然而,没有人能祓除。
有时看似已经祓除了,却都是迷神,附在葵之上体内的主体毫无被祓除的迹象。
「这是极为恶毒之物……」
众阴阳师都如此说。
五天前,光君请来高野山的高僧进行祓除仪式,但到了今天,也只出现一名迷神而已,状况几乎毫无变化。
光君闭眼默思,灯火不知何时已灭,房内只剩火炉中的护摩木炭火,通红髮亮得宛如正在诡异地呼吸着。
葵之上仍在发出低沉呻吟。
不久——
光君睁开双眼。
「惟光。」
光君呼唤,接着传来踏着窄廊(注11)的脚步声。
「在。」
外面响起低沉恭敬的声音。
「邪教和尚也好,左道旁门的阴阳师也好,你去找灵力高超的人来……」
光君道。
二
这个年代,在京城,只要提起祭礼,说的通常是贺茂祭。
每年四月中旬酉日举行正式祭礼,而在祭礼三天前,举行斋王(注12)禊仪。
被选为斋王的人,必须先在贺茂川进行祓禊,住进初斋院,直至第三年的贺茂祭之前,再度于贺茂川进行祓禊,之后进入紫野的野宫,才能参与并进行祭礼。
负责担任斋王的人,基本上都是未婚内亲王。
担任今年祭礼斋王的人,是桐壶院的新斋院女三宫(注13)。
并非葵之上主动表示要去参观祓禊仪式。
是服侍葵之上的女官们想去参观,一大早就在吵吵闹闹。
前面已说过,葵之上现在腹中怀有光君的孩子。
「光大将(注14)也是今天的仪列扈从之一吧。」
「就算我们各自偷偷跑去参观,也没意思。我们要和大殿(注15)一起去,才能让我们面子上更添光彩呀。」
「今天的观客都是特地来瞻仰大将大人容姿的。就连那些身分低贱的人,也从远国带妻小上京来观看。我们不去看的话,岂不是太可惜了?」
「最有资格瞻仰大将的人就在这里,不去的话,不是太过分了?
反正只要坐在车内就行了,不会影响到腹中的孩子。
听众女官异口同声如此说,葵之上的母亲大宫(注16)也建议:
「像今天这种日子,妳是不是也会开心一点?既然女官们都很想去,妳就出门一趟吧。」
「好吧。」
葵之上总算答应,好不容易才决定出门。
葵之上搭乘的牛车抵达仪列预计通过的一条大路时,四周已挤满观客和牛车。
人多得无以数计。
不仅仪列,连观客的牛车也装饰得极为豪华,欣赏这些车子也是观客的目的之一。
各按所好搭建的看台装饰更是煞费苦心。
有的看台以可能在自家庭院盛开的藤花装饰,也有的看台挂着一束束金银丝线。
女官们故意各自在牛车垂帘下露出十二单衣袖口,供人观赏,光是服饰,就足以让观客大饱眼福。
只是,葵之上虽然特地来了,牛车却排在后列,前面的车子挡住视野,无法看得很清楚。
人山人海的观客,主要目的是观看光君,亦即光大将,但光大将的妻子葵之上竟然排在其他车子后面,这事令僕从很不高兴。
「有没有别处可以腾出空位呢?」
葵之上在车内问,无奈到处都挤满了车子和僕从,完全没有空位。
「喂,让开!让开!」
葵之上车子四周的僕从出声喝斥附近的车子挪出空位。
虽然葵之上的牛车比较晚到,但其他车子的僕从看了牛车规模,再看车子四周的僕从成员,大致都明白那辆牛车到底是谁家的车子。
挡在前面的牛车僕从只能死心,开始一辆辆挪移位置,葵之上的车子总算移到前面,但最前面另有一辆车子挡着。
那是辆有点陈旧的网代车(注17)。
车子虽旧,但下帘(注18)看上去似乎是颇有来历的门第。
隔着垂帘隐约可见的袖口和衣裙下襬、汗衫等,颜色搭配虽不显眼,却很风雅。
一看即知此人身分不低,为了不引人注目,故意装饰成朴实牛车在此排列。
「喂,你们还不赶快让开……」葵之上的僕从喝道。
「这怎么行?我们这辆车子的主人,不是你们说挪就可以随便乱挪的身分。」